第三十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28字 发布时间:2024-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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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来了,大约二十岁左右的一个士兵,怯生生地站在门牌外张望着。我的门牌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陌生的,所以,那第一个走到门牌下面的士兵,眼睛里充满了刺激、想像和畏惧。我站着,面对着暮色,我已变成褐色碎片,我已没有任何理由逃亡出去。然而,那个二十岁左右的士兵却走了,他去寻找别的门牌号了,他也许对我的国籍以及对我的面孔充满了陷阱似的畏惧,他猜测得不错,我就是一口陷阱而已。
我已经变成了陷阱,如果任何人进来都会随同我死去。
我手里握住匕首,它是我随身携带的英国式匕首,袖珍式的武器藏在我床的枕头下,如果谁不害怕我,那就进来吧,假如那个男人是一个野兽,那再好不过了,我既可以杀死他也可以杀死自己。
然而年轻的士兵走了,他到别的门牌去了,他到日籍慰安妇的门牌中去,他大约还是喜欢同一国籍的女人罢了。
另一个男人来了,他稍为成熟些,他不看门牌号,而是独自闯进了门帘,当我抬起头来时,他用日语叫嚷着女人宝贝,我用纯英语低声说道:“出去,混蛋,快给我出去,你走错门了,快出去。”他出去了,他大约听不懂我在嚷叫什么,我的声音已经使他没有性欲了,他要极快地搜寻到别的女人,他转身出去。
我感到暗自庆幸,两个男人已经离开了,还会有第三个男人闯进来吗?那是一个酒鬼,他来了,他举着一只酒瓶,摇晃着身体已经闯了进来,有趣的是他一进屋就倒在了地上。我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蹲下地,我叫唤着,想挪动他的身体,然而,他似乎只是想来睡觉的,他是醉了,已经无力量做他想做的肉欲之事,于是,他就这样趴在地上睡过去了。
突然之间,我竟然被释解了自己中的防线,因为他睡过去了,而且又躺在地上,就不会再有男人进来了,如果有男人来,他们掀开门帘就会看到已经有人在这里躺下去了,所以也就会自动离开,寻找别的女人去了。我躺了下去,以此筑起一道墙壁,拒绝外面的男人再走进来。整个夜晚我就一直这样,躺在这个酩酊大醉的酒鬼身边,他仿佛死了一样宁静,他身体中的酒精压抑了他的性亢奋,黎明即将到来,他醒来了,他竟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我是不是他整夜就睡在这里,我点点头。
他出去了,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他到山坡上去摘了一大束五彩缤纷的野花又回来了,然后用昨天晚上的那只空酒瓶作花瓶,把野花插了进去。他笑了,感谢上帝,让我度过了第一夜,让我遇到了一个酒鬼,而且他没有侵犯我的肉体,还送给了我一束野花。他说他要到前线去了,如果活着回来,他又来找我,他腼腆地笑着,离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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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野子来了,就在那个男人离开不久,菊野子就闯了进来,她走到那束野花前嗅着香味说道:“不错啊,我看见他钻出你的帘门,到山坡上摘花去了,昨天晚上你给了他快乐。他不是一般的士兵,他是一个军官,他到前线去了”。噢,第一个晚上的噩梦终于结束了,这是一个幸运的晚上,幸亏遇上了他,一个酒鬼,一个醒来以后献花的男人,终于送走了一夜,接下来再面临着第二夜,由此,我感到紧张慌乱,又不想让这种紧张和慌乱暴露在她们面前。
我遇到了贞玲,她已经开始忘记炽燃的爱情了,并且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她的职业生活中去,在中午的训话中,野百合表扬了贞玲,她说贞玲昨天晚上接待了三个士兵,这真不容易,这对刚刚流产的贞玲真不容易,贞玲确实在为她的帝国作出身体的贡献……我看见了贞玲,站在阳光下,苍白的脸垂直下去,嘴唇也很苍白,这是一种虚弱无力的苍白,像雪一样。训话以后,我与她面对面相遇,当我问及她的身体时,她摇摇头,她竭尽全力地否认身体的虚弱和不适,而且她也不愿意提到流产事件,所有过去的一切都似乎已经同她彻底地划清了界线,她要以一副崭新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要以被菊野子已经彻底培植出的那种坚硬的姿态,并且以一颗坚强的心灵出现在我们面前,不倒下也不呻吟,她要以菊野子作为女性帝国的榜样,用身体作为惟一的礼物献给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冲锋陷阵的日本士兵;她要以此为基地,为了她的帝国彻底地付出身体和青春的代价。
她不可能变成过去的贞玲了,仿佛恍如隔世,我已无法再与过去的贞玲对话,她变得无语而坚定,不愿意跟任何人面对面的交流,也不愿意谈到她自己的私人问题,甚至也不流露她的任何一种情绪。
菊野子看着贞玲的背影,她笑了,在贞玲刚刚结束的夜里,因为贞玲接待了三名士兵,所以她笑了,这是她努力培植她的结果,贞玲已经达到了她预期看到的结果。简言之,她替一个恪守爱情至上的年轻女人亲自用其自己的双手掐断了爱情的花朵,以及爱情所诞生的孩子,现在,她看着贞玲就像冰雪一样坚硬起来以后,她感觉到了自己的不朽,这是一种未来战争史的不朽,它应该写在她帝国的战争史上。至于我,当然也令菊野子欣慰,我留下来了,我不可能逃跑,也不可能去赴死,各种理由让我不得不留下来。在她看来,我已经成为与她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战争玩偶,噢,玩偶,这个词真刺激,也很新鲜,不错,我们都是玩偶,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玩偶们,我们已经无法维护和捍卫身体的规则,我们已经失去了身体的底线——它就是灵魂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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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将随同暮色一块游荡而降临,我不知道第二夜会不会像第一夜一样宁静和祥和,虽然我在第一夜里不得不躺在那个酒鬼身边,佯装我与他已经开始了肉体的夜晚;第二夜来得如此地快,慰安妇女们已经准备好了肉体的通行证,那就是她们悬挂在胸前的牌照。
第二夜对于我来说又是一个噩梦的降临,随同褐色的晚霞升起之后的惊恐已经随同风儿飘来,我的门牌在风中呼啸着,也在我胸前穿行着。我坐在屋子里,门帘敞开着,任何人都可以走来走去,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我肉体的伙伴。
一个男人来了,听到他有力的脚步声时,我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体中的兽欲和风暴,在他走进帘门之前仿佛巨大的泥石流已经开始涌向我,并且拦阻我的头颈。
他一进帘门就开始脱衣,他根本就不看我的脸也不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此地,为什么做了男人肉体的伙伴?他脱衣之快,仿佛在操纵他的冲锋枪,在转眼之间已经赤条条地面对着我,如果他由此扑上来,如果换了另外一种环境和心境,他是一个极好的人体模特儿,他健壮,他野性十足,他扑了上来,用身体覆盖在我身体上,就在我想伸手前去触摸枕头下的那把匕首时,他哀求我说道:“给我吧,我是冲锋手,我明天一早就要去赴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在战坑中,死在中国人的子弹下面了……给我一次身体的美好感受吧,不管你是谁,不管你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我感觉到他并没有像野兽一样想尽快地强暴我的身体,相反他在倾诉,似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倾诉了。我的手已经失去了触抚那匕首的力量,也已经丧失了准备杀死他,由此杀死我自己的念头。
倾听他的声音似乎替代一场暴力和杀戳。而当他的倾诉变得越来越虚弱时,他突然趴在我身体上开始啜泣起来。之后就这样,面对这样在一个决心前去赴死的男人,我改变了恪守自己的立场和身体的防线,就这样,我把我的身体交给了他,一个陌生人,一个今生今世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的男人,甚至也不知道姓名的男人。
整个晚上我都把自己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何这样做,整个晚上都激荡着肉体的致命的风暴声,这使其别的男人无法走进来,就这样,黎明来临了,他开始意识到时间的有限,他开始快速地穿衣服。然后开始在转身离开时面对赤裸裸的我,他走上前来对我敬了一个军礼,典型的日本军礼,然后离开了,这是一个在身体回忆中,在我的身体与异性的片断的回忆中,印象极深的军人,因为战争加强了在那特定环境下的回忆。我目送他,一个想去赴死的男人的背影,这是在营帐中,我惟一交出身体之后所目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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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就生起一种捍卫身体的诡计,这是由我无意识间碰落在地的色彩引发的诡计,那是午后,我懒洋洋地身体在营帐中穿行着,我收拾干净刚刚逝去的一夜,我与那个日军的肉欲所分泌的味道,它在不大也不小的营帐中弥漫,让我感到窒息,我敞开了帘门,用清水洗干净了身体。并清理着那个身体留在空气中的一切味道,在天意中,我的调色盒中的色彩掉了下来,泼在了我的大腿上,当时我的大腿上套着一条英国短裙。
那些斑澜的色彩使我的大腿上出现了变异的色块,这色块让我想起了不久以前在菊野子身体上发现的病毒,一种奇异的念头突然在那刹哪间产生了。我开始捍卫身体的一种艺术行为,整个下午我都在调整,坐在营帐中不出去,菊野子进来过一次,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干得不错,你真是好样的,当我们结束战争时,我一定让帝国为你授奖,因为你离开了你的国家前来为我们的士兵服务,你献出了你的身体,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
我仍旧在调色,我正在孕育自己的私秘武器,因为我发现了自己人性中的一个弱点,每当面对士兵的哀求声时,每每想到他们即将前去赴死时,我就无法伸出手去从枕头下摸到匕首,即杀死了他们后,从而处死了自己的生命。
基于此我研习了这种诡计,它用来涂在自己的身体上,在第三夜来临前夕,我再也不想躺在日军的身体下了,不管他们用什么理由来索取我的身体。调出色块,涂鸦在自己的肌肤上,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呢?我只能在暮色来临前夕干这件事情,我不能让慰安妇的两个监管人看见我干这件事情。
于是,我很少出营帐,除了出去用餐,大都呆在营帐中,用餐的时间是与慰安妇女们见面的时刻,我们围着一只惟一的餐桌用餐,我们一声不吭地咀嚼着食物。我们之间似乎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而且关系越来越冰冷,在贞玲和我之间,我们似乎已经失去了用语言交流的必要性,然而,在菊野子、野百合与我之间,依然充斥着语言的挑衅。
她们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她们正用不同的力量前来煽动我作为一个异域女人的热情,那就是与她们站在同一立场上,更全面和彻底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日军服务,为他们国家的男人服务。就这样,我回到了营帐,在她们看来,我无疑已经成为了慰安妇中最主要的成员,我已经安于这种命定中的现状,我已经从一个纯精神的人转尔变成了一个肉体的献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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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鸦的笔本应该围绕画布,这种生活已经维系了我很长时间,我涂鸦着肉体,慰安妇的肉体,士兵们残损的肉体,除此以外,我还绘制着风暴,我所经过的从缅北到中国的风光,我热爱这些美好的风光,并倾尽一切激情描绘它们潜在的美景。而现在,涂鸦之手,伸向了我的肌肤,暮色降临之前,我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松节油,水,各种艳丽和暗淡的色彩,更为重要的是准备好我的心灵前去承受这些隆重和斑澜的色彩,它们在这里将使我变成一个油彩人,一个画中人,它们达到的预期效果必须鬼魅,或者像女妖,以此惊吓那些前来寻找肉体生活的男人们。
维系好今天晚上的身体之尊严,对于我来说极其重要,它也许会让我以此活下去,活着并挣扎出去,变成了此刻的一件事,一种计划,一种特定的目标,基于此,暮色来临以前,我拉下门帘,开始涂鸦我的身体,这身体——它是火炉,也是冰雪,两者混合在一体,将由此使我经受住另一种历炼。色彩缤纷而又透出幽暗,使其身体进入一种人鬼相混的现实,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作人体模特,然而,这一生我却把自己当作了画布,当暮色越来越暗时,我肌肤上的色彩却越来越重,而且我突发想象,我想起了菊野子身体上的梅毒斑块,所以,我在身体上,尤其是在生殖器中绘出了梅毒——这一世界性炎症的现实,它在我身体上犹如毒瘤一样生长着。
然后,我照着镜子,由于镜身太小,我不得不转身,一个局部又一个局部地观看,审视,直到我自己也被那些梅毒、炎症,人鬼交织的场景所吓住了,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唇,以免让自己尖叫起来,我需要给自己鼓励,以此身来对抗即将要来的士兵,我想,当他们尖叫时,我也要尖叫,顺其他们的尖叫而尖叫——这样一来,我的肉体将惊动整个营区,这样一来,第三个夜晚将在我们不同的尖叫声中迎来曙色,我生命中充满希望的那一缕缕曙色。
现在,时候到了,他们将奔来了。他们是士兵,也是男人,既然在他们服兵役的阵地上,拥有着一支慰安妇女,所以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在战争中享受肉欲事件。他们来了,奔向了各种门牌的喜悦,也在奔向各种形式的女人,只因为她们拥有性器官。
我的性器官已被浓厚的油彩所封住,它们是梅毒的花蕾,它已经显赫而醒目在我身体中怒放,我笑了,一种无法抑制的从绝望中升起的荒谬之笑。
士兵来了,他似乎门牌也不看,他直达目的地,一盏纤细的油灯照耀着微小的世界他甚至不看我,忙于脱衣服,这是奔向慰安妇男人惯于的风格,他们并不追循伟大的爱情,也不追循谈情说爱的诗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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