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现在，只好让我站出来说话了，虽然我的汉语不够流畅，却可以表达清楚他们想弄清楚的世界。我开始往前移动了几步，我是谁？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可以站出来说话，也许是那种纠缠我一生的中国恋情给予了我强大的勇气，我终于站了出来。
我要为这个背叛了他国家的青年人申诉，我要讲述这个青年人真实的身份，不错，他确实来自日本岛国，并且穿上了侵略者的军装，然而他却厌恶战争。在战争中他爱上了中国少女荷花，并且把荷花从地狱似的世界中救了出来。面对他们，荷花的家人，我也不得不讲述我的故事以及我对一个中国青年的恋情。
就这样，汉语，炽燃教我在伦敦桥上朗朗上口的中国汉语，让我在此申诉了荷花他们的遭遇，而我的一系列遭遇已经与他们溶为一体。这一切使我们的人性得到理解，犹如细雨浇湿了大地，释解了荷花一家和日本青年之间的冲突。荷花的爷爷不再驱赶我们了，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暂时留下来，这是我在逃逸的路上所遇到的中国人真正的生活方式。当晚，我就住进了后花园的房间，荷花和日本青年也同我一样住在后花园。
荷花尽管和日本青年相爱着，但他们仍旧各居一室，就像在日本营区一样，即使日本青年已经深爱上了荷花，但他仍尊重她的肉体，他跟我所遇到的日本士兵不一样，他寻找荷花，不是为了寻找肉体伴侣，而是为了寻找沙漠中的绿洲，为了寻找到爱情的真理。
就这样，我又一次打开了箱子，开始调释颜料，我在荷花家的后花园寻找到了新的灵感。身体，我所寻找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地遥远而亲切，我开始绘出了荷花和日本青年在故乡原野中散步相互偎依的身体，一只只白鹭又回来了，沿着空中轨迹，重又回到有怒江、河流的地方。白鹭就在荷花他们散步的空中飞翔着，这是我身体绘画中最美丽的图像，它充满了青春、希望和爱恋的吟唱。
我同时也在画布上绘出了荷花的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影子，而就在这时，荷花跑到我的画布前告诉了我一个惊喜的消息，家里人要帮助她和日本青年人举行中国式的婚礼了。
婚礼，这个曾被我和炽燃在伦敦桥头幻想过的场景，因为突变的世界风云突然中断了，像一根风筝一样断了线。这个曾经影响过我恋情的词汇，如今在荷花姑娘的嘴唇边荡漾着，让我倍感震惊，也分外地激动。
我看见了日本青年，他比他同年龄的日本青年又要深沉一些，由于他国家的侵华战争，使他的眼神充满了忧伤。他似乎总是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歉意，想向他所热爱的中国姑娘倾诉，同时也想对中国人倾诉。

183

日本青年沉浸在无限的喜悦和向往中时，他经常会站在后花院的一棵芒果树下，他浓郁的情感并不轻易地吐露，只有在他目光中我理解并触摸到了他伸手可触的幸福和喜悦。从那一刻开始，全家人都在开始忙碌着为他们操办婚事。
荷花的奶奶开始了中国剪纸，她坐在阳光下，坐在一只有些年代的椅子上，微微地仰起头又垂下去，转眼间她手中的红纸就变成了龙和凤凰，变成了飞舞的金翅鸟，变成了戏水的白鹭和成双成对的鱼……这个身体已经开始萎缩的老人，心灵中却保留着这样的传统和希望，而且可以用剪刀展现她梦想生活中的现实，由此，我的身体绘画系列中也同时出现了这个老人使用剪刀的背影……
我的身体系列画中还由此出现了荷花的爷爷，这位有着中国人尊严的老人，总是站在大宅院的门口，撑着他的拐杖，目视着遥远，打听着从战争前线传来的丝丝缕缕的消息，他似乎也在焦虑中等待着一个重大的消息，一个属于中国人特定历史时期中的消息。每每我经过他身边时，总是能嗅到从他长烟袋中散发的中国纸烟的味道，他吸着纸烟，呼吸着中国的气息，等待着中国人为之期待的那一刻，尽快地降临，而那一头头水牛依然悠困地在河床上洗澡。
我也仰起头来，我因为荷花而逃逸到这座中国村庄，在怒江边，我又看到了木棉花，我会经常独自一人走到汹涌不息的怒江边去，抬头凝望着硕大而美丽的花，然后冥想着刚刚逝去的一切，想念着炽燃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状景，我身体上偶然间会飘满了木棉花，这些艳红的花朵是我见到过的世界上最美的花朵之一，它们因娇美的红色，给我的画板和记忆带来了永久的色彩，并使这些色彩辗转到了我未来所展现的画廊中去。
我的画布上出现了木棉花，硕大的花束——汇聚在身体的周围，这是中国怒江边的花。而就在这一刻，荷花和日本青年的婚姻也在我画布上从刚刚绽放的木棉花中揭开了序幕。这是我头一次参加中国人的婚礼，前花园和后花园到处贴满了红色的喜字，用红色彩绸扎起的大红花悬挂在屋檐下和柱子上。新娘穿上了红绸做成的裙装，日本青年也穿上了中国人的长衫他们身上佩带着花环，然后，亲朋好友簇拥而来，他们像荷花一样接纳了日本青年，接纳了荷花和异族青年人的婚姻，乐队来了，这是村里人自己组织的乐队，每当喜事和丧事时，乐队就会自发的出现。

184

挂满彩绸的乐队给婚礼带来了怒江边流转的婚礼音乐，这些传统和民间溶为一体的旋律，欢快地在大宅院中流动着，在这里，我似乎已经忘却了那份倍受耻辱的慰安妇的名单，我似乎已经忘却了我身体中的记忆。尽管在那时刻，我的身体依然残留着那些油彩，那些不得不镌刻在我身体肌肤上的油彩——让我结束了一个荒谬的梦，让我终止了一个让身体由此痉挛的梦。所以，我依然保有着这些色彩，我想把它带到我的国家去，我想寻找到属于我画室中的一面大镜子，因为我想复制出我身体的一段简史。
就在婚礼举行到午夜时刻，突然传来了一个令人震颤的消息，中日战争结束了，日本人已经降旗。传说这消息的人刚刚从日本人所占领的那座小镇回来，所以他在村庄里游走着，他说他已经亲眼目睹日本人降下了他们的国旗，这意味着战争结束了。日本人已经投降了。
我感到在怒江边看到的那些粉红的木棉花，在一刹哪间开得更加鲜艳了；我感到喜庆的红色婚礼在这个消息降临时变得如痴如醉，仿佛自己身体由此飘了起来；我感到囿于我们，并长久地奴役我们的那场恶梦真正的结束了；我感到炽燃所追求和献身的真理越来越明亮起来；我感到中国的空气中散发出了令我们的身体获得真正自由的味道，这味道越来越清新。
荷花的婚礼在后半夜变成了庆祝抗战胜利的宴席。荷花的家里人从地窑中搬出了陈年的老酒，开始对着明月畅饮着属于中国人的这个时刻，一个已经终止了战乱的时刻，一个已经让入侵者失败，降旗的时刻。我在寻找着日本青年，他是今晚的新郎，也是一个携带特殊身份的使者，他站在欢庆的人群中，他挂着红色的彩绸，他是今夜的新郎，从此以后他就是中国人的女婿。
而在今夜，我感到他的心灵并不平静，我端着一只中国花瓷酒杯和他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我看到了他眼里异常复杂的泪水，我不想深究这泪水的意义，也不想揭穿他人性中深藏谦意的，悲哀的情感，我想让他呆一会，他在单独面对着后花园的一棵芒果树，他正站在芒果树下，独自享受着属于自己青年时代一种无法推卸的历史。
我的历史交汇在这座中国大宅院中，在这里，在荷花的婚礼中，我举起杯，畅饮着中国人的美酒。今夜，我醉了，我后来醉倒在后花园的花台下面，我醉了很长时间，很多人也醉了，他们都纷纷扬扬地醉倒在前花园和后花园中。等到我睁开双眼，天亮了，曙色从未像今天这样明媚。

185

我们又来到了这座小镇，因为我们的生命无法与这座中国小镇分割开去。荷花的婚礼散后，我们三个人突然产生了同样的契机，在战争终于结束以后，想回到那座小镇看一看，我们想亲眼看看日本人的国旗已经降下来，我们想在这里寻找到我们从前经历的足迹，当然也想看见慰安妇的姐妹们如今在哪里？日本青年则想看到他从前服役的那支军队现在在哪里。由此我们三个人穿越了美丽的大怒江，来到了“极边第一城”。在伟大的地理学家徐霞客降临这座城的那个明朝时代的春天，风轻拂着他的长袍，灵感也在洋溢着他的咽喉，由此，他在那个朝露弥漫的时刻，以独特的热情命名了这座城。
现在，我们看到荒凉中出现的城中废墟，在战争结束之前，这座城经历了死亡前夕的轰炸，以至于我再也寻找不到乔里的中国庭院，也无法寻找日本人所驻足的那座学校了，在废墟上，我看到了中国的军队，也看到了陆续赶回这座城镇的难民们。
突然，我感到我寻找到了炽燃倒下的那条街道。
我的咽喉突然干燥起来我的脚步变得那样的虚弱，刚刚逝去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它将伴随我的今生今世，也许还会伴随我的来世。炽燃倒下的那一幕，永久地镌刻在我记忆中，如同子弹穿越了我的身体，它给我身体带来的疼痛，若干年以后，被我用色彩绘在画布上。
突然，我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日本战俘。
这正是我想寻找的证据，只有找到他们才可能证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中日战争真正地结束了。
战俘们已失去了武器，所以他们围坐在一大片操场上。我的目光搜寻着熟悉的面孔，突然，野百合跃入眼帘，她似乎依然是慰安妇的显赫人物，她的身材高大，把慰安妇所依偎住的那一片场地展现而出，她站了起来，她依然穿军装，她环顾着四周，仿佛想像从前一样揽紧她所监管的区域和慰安妇的名单。我们走近了她，也就是走近了慰安妇，她看到我们来了，她的视觉已变得很麻木，她朝我点点头，我走了过去，她的脸依然美丽，如果她回到了日本，脱下了军装，她依然可以生活在良家妇女之中，只是她内心所负载的沉重不知道何日修复，就在这一刹哪，她突然来了精神，神秘中压低了声音。

186

她问我那幅长卷在哪里？我指了指手中拎着的箱子，它就在里面沉睡着。野百合突然显得悲哀起来的声调展现出了她此刻内心所看到的一片荒漠，她说：“由你带走它吧！它本应该属于你，现在依然属于你……带走它吧，把它带到远远的世界中去吧！”她背转身去，用脊背面对着我。我知道，她已经不在意那幅画拥有的意义，也不在乎我是何日从慰安妇的名单中逃离出去的，她已经不想再面对我现在所获得的自由生活，所以她把冰冷的脊背留给了我，在她里面，是所有慰安妇的脸她们一个个垂下头去，战争终于结束了。比想象或期待中所要快得多，而她们现在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一点她们很清楚，这就是在未来的时间里，她们再也用不着用肉体为日军服务了。如今她们的脸上写满了无穷无尽的耻辱，她们沉默着，因为她们身体的自由降临以后，她们将重新面临着选择。
我一直在搜寻着两个人，她们分别是菊野子和贞玲。
贞玲并没有在慰安妇的战俘中，菊野子也不在。她们到哪里去了，尤其是贞玲，她是跟我分手的，她当时只想回来寻找慰安妇，不知她找到她们了没有，我不想去问野百合，她们到底在哪里？
我想见到菊野子，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中日战争拉下帷幕之后，再一次见到菊野子，这种心情是如此地强烈。也许，我想看到另一个女人，她就是战俘菊野子的形象。噢，菊野子自从我认识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感受到了她人性矛盾的结合体，由于中日战争，她的性格冰冷而热烈，由于帝国利益，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慰安妇的监管生涯中去，她拥有鞭子，抽打着每个慰妇女的肉体，她还有由于战争所滋生的一点点同情心，然而，这种仁慈也会被破坏，我救过她，她也因此救过我的生命——我们两个人在这特定的环境中相遇，似乎是一种缘份。这缘份现在已经走到了边缘，我知道，她将同日本战俘被输送回她的国家，很可能我们是最后见上一面了。
我移动着脚步，荷花和日本青年也紧随着我，我顾忌不了他们此刻的心情。我一定要寻找到菊野子，然后再寻找到贞玲。
战俘们蜷曲成各种姿态，他们大多垂下脑袋，他们已放下了战争，他们中的一些人一定会暗自庆幸，他们活了下来，他们没有死去，因为战争终于结束了，他们中的另一些人也会悲观失望，因为之前激励他们冲锋陷阵的那种勇气此刻已经消失殆尽了，对于国家的希望已经湮灭了。
我的目光突然在一刹哪间触到了一团褐色，紧靠着一堵墙壁，那是鸟巢般的褐色，随同着视线越来越清晰，我看到了菊野子的脸。

187

这是镜子的碎片之美，她的脸就荡漾在那些碎片之中，这是令人窒息的脸，犹如裹尸布被风吹拂的旋律；这是冰凉渗入骨中去的荒凉，我趋近了这碎片，旋律中回荡的荒凉。我要走上前去面对菊野子已经出现中的那张脸。
她倏然转过头来看见了我，在她旁边一侧的担架下，似乎躺着一个人，那似乎是一个男人。直到现在，当他们成为战俘时，她依然与男人有关，守候在一个男人身边。她看了看我，显得很平静，这平静是降下国旗所换来的，因为入侵者的国旗降下以后，他们自己必须承认他们的是降兵，是战俘，战争结束了，由此，给菊野子带来了平静，她看见了我身后的荷花，同时已看见了穿着中国长衫的新郎，她似乎早就已经猜测到了今天应该发生的一切，所以，依然显得很平静。
我疑惑的脸，显然让她猜测到了我想弄清楚什么，她告诉我说，他伤得太厉害了，他可能活不到回日本的时间了，因为他不仅伤了心脏，而且伤了脑袋，伤了生殖器，伤了肋骨，伤了大腿和足踝……而且还伤了灵魂，他彻底倒下了，他不会站起来了……
他是谁，他就是和菊野子发生了肉体关系，同时也发生了爱情关系的男人吗？他就是舞会上的那名军官吗？他就是菊野子作为女人，在战争中相遇到的一种缠绵吗？
直到现在，这种缠绵依然在延续下去。不过，他们都已经成为战俘，这就是入侵者的命运。菊野子微微地朝我点点头，她已经不想追问我箱子中的画卷，也不想追究它们的未来，因为在此刻，她只想单独守候着她的另一个伙伴，她的战俘情人。
我问她有没有见到贞玲，她困惑地摇摇头说：“贞玲不是跟你在一起，我不是已经把你们送走了吗？”我明白了，贞玲并没有寻找到他们，那么贞玲去哪里了呀，这又变成了一个谜，尤其是现在，这个谜使我突然想寻找到贞玲。然而，举目环顾处，到处是日本战俘，我到哪里去寻找贞玲呢？我离开战俘区，同时也离开了荷花和她的新郎。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去，而且是独自一个人前往，所以，趁着荷花和她的新郎走出战俘区域时，我离开了他们。我把箱子放到了一辆车上，这是我城外租到的一辆马车，那个车夫是郊外的农民，很纯朴，现在，我想去一个地方，因为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要离开这个伟大而忧伤的国家了。所以，我必须最后见见他们，与他们告别。虽然告别在此刻显得如此地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