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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记忆,现在我开始寻找着李秀贞的土墓,它座落在缅北与中国交界处,那是一片起伏的丛林。我搜寻到了有可能出现的屏障,就在里面,发现了搭营帐的脚桩,我甚至也寻找到了我的足迹,在不远的那种时光深处——我的身体在其中浮荡着,如同所有慰安妇一起挣扎。其中,李秀贞是第一个被剥夺了生命权利的女性,她躺下去了,在活埋她的那个坑里,躺着中国沈阳来的女人,她在无意之中成为了慰安妇,在无限的惊恐中死去,现在我终于寻找到了已经长出植物的那座土坑,这就是李秀贞的土墓,我站着,然后跪了下来,象中国人一样,我跪在了大地上,面对着她,也许这样,我们的身体可以共同接触到土壤。我诉说着离开的理由,中国人胜利了,日本已经成为战败国,入侵者已经成为战俘,而我即将回去,因为我所爱的那个中国青年已经殉难了,一束野花从我手中插入泥土,进入丛林时,我就一直在寻找着可以表达情感的一种花朵。
也许只有生长在中国大地上的花朵,它们从自然中来,它们可以表达时间的变幻,噢,变幻,我已经又来到了贞子的墓前,这是一座情侣之墓,里面,在最潮湿的泥土下面,深埋着贞子和那个士兵,他们因战争来到了中国,又因战争死于中国大地,所以他们躺在中国的泥土下,这就是证据,控诉战争罪恶的证据在这里,同时也在李秀贞的土墓中,然而,若干年以后,当我已是老态龙钟的老人来到中国时,我却再也无法寻找到他们的土墓,因为时间太久远了,那些自然界的植物已经在朝气蓬勃中成长着,它们已经覆盖了那些无名氏的墓地,尽管我寻着早年的记忆,却怎么也寻找不到慰安妇的姐妹,那些早死的幽灵们。那些永不冥灭的幽灵们也许只会在林中的午夜出场,她们是鬼魂,是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鬼魂。她们在不停地控诉着战争的罪恶,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诫后人,记住历史。
在当地人的陪同下,我曾经在夜里出游过我生活过的不同的营帐区域,果然像当地人所传说中的一样,在夜色朦胧中,我依稀看到了鬼魂,他们以不同形式飞舞在丛林深处,然而,我的双手伸出去,却无法触摸到他们,因为他们已经不可能是肉体,不可能是生命,他们的形象只是一种空气,云彩或虚幻而已。
在夜色中触摸不到的鬼魂,就这样在黑暗中倾诉着已逝肉体的那种疼痛之谜,历史用这种方式让我们以此告别了战争,当我拎着箱子从缅北离开中国时,我突然看见了贞玲,这也是我希望中寻找的图像。
贞玲出现在战争停息以后的缅北,她穿着绣着缨花的和服,步履显得沉重,头发也很蓬乱,她在寻找回日本故乡的轮船时,她站在水边,站在水波荡漾的外面,而她的脸和眼神,仿佛编织着无边无尽的波纹,有波涛声撞击着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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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刚想叫喊出她的名字时,她上了船,波涛声很响,她独自上了船,她没有成为战俘,是因为她之前已经脱离了慰安妇名单,我不知道她与我告别之后为什么没有寻找到慰安妇,若干年以后,在东京她隐居在一座公寓楼,她告诉我,她与我告别以后,就想见一面炽燃,她沿着已经夷为废墟的城寻找着炽燃,这样一来,她花费了很长时间,她无法寻找到炽燃,她当然永远也无法寻找到炽燃了。她绝望着就这样忘却了回归日本慰安妇营区的道路,就这样,她在战争结束以后没有沦为战俘,她独自搭轮船回到了日本。当我告诉她我最后一次见到炽燃的情景时,她的嘴唇颤抖,我们都老态龙钟,我们都在同样的颤栗中寻找着我们曾经爱过的中国男人。
当我目视着贞玲上了船以后,我同时也上了另一张船,船帆扬起时,我离开了缅北,周转了很长时间以后我回到了伦敦。有很长时间,我仿佛都在睡觉,在睡眠或做梦,将触须伸到从缅北到中国的路上,所有经历的故事都在奴役着我,仿佛沉重不堪的石头压在身上。这样的时间过了很久,终于我在一个早晨醒来了,那是因为我的朋友乔里寻找到了我,当他拎着一只箱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整个儿地醒来了,因为乔里打开箱子的一刹哪间,我嗅到了油彩的味道。
慰安妇们又回来了,在油画中出现了她们的身体。
在乔里的鼓励下,我拿起了画笔,同时在乔里的策划下,我的画展开始在一家小画廊举行,我没有想到,那家小画廊因为展出了二战时期慰安妇的油画展,引来电台和电视、报纸的多名记者。于是一场欧洲巡回展览同时进行了。
当我脱掉衣服画出自己的身体时,我的身体上依然保留着那些油彩,我面对着墙壁上巨大的镜面,开始绘出我身体的苦役和事件。那个冬天,壁炉中燃烧着火焰,我就这样画着我自己的人体,然后,人体画结束以后,我决定,我终于作出了一项重大的决定:让这些油彩从我身体中消失,让这些第二次大战中残留在我身体的色彩永久地消失。
我用特殊化学液体洗濯尽了油彩的残留物以后,我的画展在欧洲巡回地展览着。尤其是那幅长卷震撼了欧洲的观众,这些有力的证据揭示了日本侵华主义者的不为人知的另一种罪恶。我准备带着这些画卷到中国去,我经过了日本,这是我变得老态龙钟前的一种寻找,因为我知道,我已经老了,我已经太老了,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告别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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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许多曲折的寻找,我见到了在第二次大战中认识的,有限的几个日本人,他们分别是三郎、菊野子、贞玲。
三郎出现在北海道的一座古典而陈旧的酒吧中时,我的眼神一片模糊,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军官,他曾经像三郎当时一样俊美,他的名字叫岛野。三郎撑着拐杖,一步步地趋近了我面前,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那个被他在无形之间圈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英国女人。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妻子来了,那是一个像我一样老去的日本女人,她小巧玲珑地站在三郎面前,三郎介绍了我,她似乎对我很熟悉,不断地点着头。在三郎的酒吧里,我喝到了调酒师三郎亲自调配的鸡尾酒,我醉了,我也哭了,在啜泣声中我继续前去寻找别的人,于是菊野子出现了,她已彻底地老去,像我一样。
她没有嫁人,像我一样保持着独身。从中国回到日本以后,她就开始了漫长的隐居生活,她的所有激情全部湮灭了,包括她的爱情也死亡了。她最后爱上的那个日本军官,在回日本的途中就咽气了。她隐居在母亲住过的居所,靠开一小间杂货铺维持着生活,她已经彻底地老去,当我谈到野百合时,她摇摇头说,野百合在回日本的路上就自杀了。我明白了,点点头,时光是如此地飞梭穿行,我离开了菊野子,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已看不到冷笑和统治欲,也看不到任何为之期待的事物,她似乎只是活着而已。
当地时间寻找到贞玲时,东京的夜晚显得如此地冰冷。
贞玲披着一条披肩打开门时,我看到几十只猫咪,它们簇拥而来,贞玲能够叫唤出几十只猫咪的名字,她为我沏了一杯茶水,然后我们开始缓缓地回首着往事。噢,往事是什么?我感觉到往事就在我们已经衰竭不堪的指尖上颤抖着,往事就在我们干瘪的身体中微弱地喘息着,往事就在我们干燥的舌尖下忧伤地荡漾着……
我们谈到炽燃,之后她谈到了她一生所负载的妇科病,回到日本以后,顽固的妇科病就开始折磨着她,并且用十分漫长的时间在折磨着她,始终不肯离她远去,这是另一种证据,她因为按照菊野子的方式堕胎以后,没有让身体得到休息,就很快用肉体为日军服务,从而留下了顽疾。回到日本以后,她就没有再爱上别人,因为受其妇科病的折磨,也没有婚姻生活。她靠出租姨妈留下的房产生活着,并且把猫咪当作伙伴,维持着人生十分暗淡无边的生活。她感慨着说,也许明天就会死去,如果是那样就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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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来到中国时,乔里也同时赶来了,自从他在伦敦获悉他的中国庭院夷为平地以后,似乎他就打消了回到这座中国边陲小镇的想法。当他听说我已经住在小镇的旅馆时,他来了,他拎着那把钥匙,我陪同他前去寻找那座中国庭院的位置,在那里已经盖起了一座小学,站在门口时,我们听到了汉语的朗读声。乔里笑了,他虽然丧失了记忆中的中国庭院,然而他和我一样看到了中国的和平和繁荣的生活。
他陪同我前去寻找炽燃的墓地,我们来到了烈士墓园,寻找到了炽燃的墓地,因为刚过了清明节,墓前插着无数的鲜花,还放着酒杯。我跪在墓前,把一束百合放在墓前,乔里退后,让我独自一人跟他相处:噢,我一辈子所爱着的中国恋人炽燃,他已经到天堂去了,然而,我依稀还感觉到日本射击队射出的几十发子弹,那些子弹仿佛还在穿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他走了,为他的国家献出了生命。
生命是什么,是旁边的吟唱,是大地繁殖的植物和花朵的芬芳,生命就在自然的时间中永恒不朽地轮回着,突然,我感觉到了一种晕眩,一种无法战胜的虚弱就在这一刻突然间向我袭来了,我感觉到了四周的松涛声伴奏着美好的爱情重又回来了,我感觉到我的旅途在这刻开始荡漾着,我把手伸出去,仿佛在空气和时间的旋转中触抚到了炽燃的手,恋人的手,一双中国青年的双手,就这样,我闭上了双眼,我的身体就在这一刻仿佛已经长出了翅膀,是时候了,是炽燃把我带走的时候了,于是,我嘘了一口气。
我和炽燃在空中飞翔的翅膀,终于在这样一刹哪间重叠在一起了。我的身体自此以后再也感受不到疼痛,因为我所爱的中国恋人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身体,我们这美好的身体,曾经被奴役和时光所折磨的身体,此时此刻终于尝到了欢悦,前所未有的喜悦终于降临了,因为我和炽燃终于可以在天堂相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