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的简单葬礼就在君君的那间卧室中举行。君君的父母并没有邀请更多的人,来参加葬礼的大都是君君生前的好友。吴茵和标志给君君带去了一大束的玫瑰花,一路上标志一直沉默寡言,饭店的驾驶员将他们径直送到了君君同父母居住的那片小区时就回去了,君君告诉驾驶员如果葬礼结束后她会打电话让他来接他们。在上楼去的那几秒钟,吴茵告诉标志:真对不起你,你刚到我就让你陪同我来参加葬礼。标志没有说话,吴茵将衣服给他的那一瞬间他就感到了他已经介入了另一种生活。他们开始上楼,君君家的楼在最高层,吴茵在前面走得很缓慢。
标志感觉到吴茵手中怀抱的那束白玫瑰花的香气正从前面飘到楼梯上来,他第一次对这种布满荆棘的花感兴趣,一种长期潜存在心灵中的郁滞的东西正随同白玫瑰的带有荆棘的香气使之流动起来,他在跟随吴茵上楼的整个过程中并没有感到自己是去陪同这位漂亮的女孩参加她同学的葬礼,在标志的一生中虽然他从未参加过别人的葬礼,但是他知道葬礼就是完成生者最具体的对死者的慰藉。他在上楼的过程中感到了一种最有意义的事那就是跟随这位漂亮的女孩子那一晃而稍纵即逝的白衣之中到达楼上去。所以,标志根本没有去参加葬礼的悲恸之感,而那些白玫瑰的香气却溶解了近来他经历的种种事件。
葬礼就那样很平常地开始了,君君的骨灰匣子就放在吴茵带来的那束白玫魏的下面。
在整个卧室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束新鲜的白玫瑰。也就是在这里,白玫瑰成了后来的故事中年轻的标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送给吴茵的一种经久不衰的花朵。在整个葬礼中,标志一直集中精力看着那束白玫瑰在君君卧室的窗口被微风轻吹着,而当君君的老师宣布葬礼结束时,标志才看到了君君的那张黑白照片的遗像,照片放大后镶嵌在一只大镜框中,君君是一位大眼睛的女孩子,在标志看来,她的那双大眼睛不应该陪同她躯休中的另外的器官死亡,他想告诉自己的是,如果君君没有死的话,他见到这样的女孩子用那双眼睛望着他时,他肯定会安抚她:你别害怕,你真的不会死去的。
不会死去只是一种愿望,但君君确实已经死去了,她己随同那只火葬场的炉子化成了一堆灰烬。照片上的君君那双睁开的双眼只是过去岁月中的君君,在过去岁月中君君的双眼一直明亮而欢快地活着,而此刻君君真的已经不存在了,如果说存在的话那确实只不过是一堆灰烬而已。
标志看了看君君的整个卧室无一不洋溢着君君过去生活中的种种痕迹,而那架墙上的钟却坚持不懈地流动着。
吴茵一直站在标志的身边,她已经感受到了在君君的葬礼中标志一直是一位局外人,他一直在这场葬礼之外,他只不过是自己带来的一位陪同自己参加死者葬礼的局外人而已。
周围都是自己的熟人和君君的好朋友。
君君的死使他的父母第一次接受了这种阴影的笼罩,在场者最显得悲哀的是君君的男朋友橡力,橡力最早是先认识吴茵的,他是S市的美男子之一。吴茵认识橡力的时候橡力正在读公安学校,后来君君也认识了橡力,后来两人就开始谈恋爱,他们两人之间的恋爱在外人看来似乎又迅速又蹊跷,吴茵就觉得奇怪,他们好得似乎这辈子就不准备分开了。但是,君君遇到了车祸,吴茵已经好久没有遇到橡力了,橡力早已从公安学校毕业,现在已到市公安局的讯问笔录室工作。橡力跟标志是这次葬礼中唯一的两名男士,橡力看上去显得精神不集中,君君的死已经使这位讯问笔录室的工作人员感到了前景的暗淡,他虽然不会紧随死者而去,但是他跟君君确实是不可分离的。
吴茵相信君君的躯体真的已经转化成了黑匣子里的层层灰烬。当她注视那只灰烬时总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一眼站在后面的橡力,君君在与橡力的恋爱中早已进入了肉体的关系,君君曾私下对吴茵说她非常害怕会有身孕,但是每一次她跟橡力在一块亲近时总想紧紧地抱住橡力,或者被橡力紧紧地搂抱,吴茵想,橡力一直在克制自己,但是橡力的内心一直在颤抖不息,那样一位富有青春肉体的女孩就这样化成了黑匣子里的层层灰烬,吴茵知道橡力曾在讯问笔录室记录过大量的事件的程序和陷入困境而死亡的人的命运,但那仅仅是一种笔录的事件,那些死亡是每天的死亡,它停留在讯问笔录中的档案中将成为历史。而君君的死亡却是意外的死亡,二十四岁的橡力已经被他亲爱的人的那些粉红色的灰烬所展现的生命的游戏所压垮了,吴茵来到了橡力的身边,就在这一瞬间吴茵感到橡力应该离开讯问笔录工作室,像他这样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应该像自己一样去做时装模特儿。她站在橡力的身边轻声说:我们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实,你不要太难受,橡力。吴茵的安慰声对橡力果真有效,橡力抬起头来,橡力说:我真不敢想象君君会发生这样的事,君君才二十多岁。
吴茵用手轻轻碰了碰橡力的肩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不愿它发生,但是它却发生了。橡力说:你看见君君的那只骨灰匣子了吗?吴茵说:你必须忘记这一切,我们都必须设法忘记这一切。橡力说:我感到我完了。吴茵说:你不应该再回到你的讯问笔录室去工作,那里太沉闷了。橡力说:你为什么想到说这些,那是我活在世间最为喜欢的职业。吴茵说:你竞然喜欢那职业,你每天跟那些透不过气来的事件打交道,你不烦吗?橡力说:他们好像要将君君带到基地上去了。吴茵说:是的,我们一块走吧。他们俩跟随这支人数只有十人的送葬队伍缓缓地来到了楼下。后来是乘车,但是橡力与吴茵的对话仍然没有结束,橡力说:我去过一次墓地,在墓后面的小树林中发生过一桩剖尸案。吴茵说:剖尸案,这真是太可怕了。橡力说:可怕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但从来没有一桩事像君君的死亡这样使我变得虚弱,我感觉到我们的很多东西都是极为短暂又没有秩序的。吴茵说:所以,我建议你去改行当模特。橡力说:你说这句话真是疯了。吴茵开始沉默,她已知道橡力跟自己做着两种完全不相同的梦。
吴茵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跟标志说话了,标志此刻正坐在吴茵的另一位同学方媛的身边。他们俩都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得很远,注视着窗外的风景。
橡力说:我最后一次见到君君是一个星期前,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匆匆相见又分开了。有一个案件等待我回去记录。吴茵说:你可真是喜欢你的工作。橡力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吴茵说:既然是秘密,我就保证不会去告诉别人。橡力说:我对那些杀手感兴趣,他们是一些梦想者。吴茵说:你这样说话很危险。橡力说:所以,我才让你保密嘛,我对我的职业的喜爱也是含混不清的,在波澜起伏的每一事件之中,每一个杀手都有白己的理由证明自己为什么陷入了最完全的绝望,为什么陷入了最疯狂的境遇去杀死别人。吴茵说:我真的对你的职业和你感兴趣的杀手毫无兴趣可言。橡力说:因为你并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吴茵:我接受过两次死亡,我的小哥哥和我母亲的死亡。橡力说:那只是痛苦而不是绝望。吴茵说:我不希望绝望在我的生活之中出现。橡力说:
我很早就开始流浪,我的母亲和父亲离异,我第一个踏上了流浪之路。我想,我的小弟弟后来也可能踏上了流浪之路。我能够上公安学校完全是一位养母的帮助,后来我的养母被人杀害了,我一直对那些杀手感兴趣。我要研究他们,而只有讯问笔录者才能最直接的进入他们最隐蔽的生活。吴茵说: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这些。橡力说:这不奇怪,我连君君也没有告诉过她这么多的事。吴茵说,那么你后来寻找过你的小弟弟吗?橡力说:我无法去四处寻找他,我离家出走的时候那么早,如果我碰到我的弟弟我们都不会相认,但我记得我小弟的大腿右侧有一条伤痕,这是小时候我们做游戏时小弟弟从树桩上砸下来时受的伤,当时缝了几十针。吴茵说:我想有一天你会见到你弟弟的。橡力说:快到墓园了,我已经开始嗅到那里的野栗树的香味了。吴茵说:我也嗅到了,每次到墓园去,野栗树的香味总是使我难于忘怀。橡力说:君君就要安葬在野栗树下面了。然后,他们很久没有说话,汽车驶入了一片山岗,作为墓园,在这样一个白天向这些活着的人展现了宁静的气息,确实,淡淡的野栗树的香味已经飘浮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