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来概括标志都是徒劳的,此时此刻标志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向着马路行驶着,在他给橡力打电话的言谈中橡力透露出了一个消息,吴茵将在11月28号参加报名S城模特表演队,地点在市中央的文化局内。橡力告诉标志,这个消息是确定无疑的,是消失了很久的吴茵昨天夜晚给橡力打电话时告诉他的。其余的事情橡力还没来得及转告给标志,标志就挂断了电话,他在11月27号的那天夜里的寒瑟的风中回到了麻园新村9号。他感到兴奋不已,想见到吴茵的心情是如此的强烈,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一夜,并且找出了他刚买来的最好的衣服放在床边,这一切都是为了早点见到吴茵,几个月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梦想着吴茵的早日出现,当方媛睡在他身边时,吴茵的身影总是替代了方媛小巧玲珑的身体。现在,标志的耳畔回荡着城市嘈乱的声音,他骑车穿行了一条马路又一条马路,到文化局门口时,他看看表发现自已早到了整整一小时。于是,他把自行车停在寄存处,他来到了文化局的对面,对面是一家灯具商店,台阶很高,他来到灯具商店的台阶上,他想,在这里看吴茵的出现,看着她漂亮的身影闪动在深秋的阳光下面,于是,当她出现后,他将走上去,任何东西也阻止不了他走向她的欲望。他将面对着她那孤傲的双眼告诉她,从开始的时候他就如何在想她,她是唯一占据他生活的女人。
当吴茵出现在街对面的文化局门口时,标志的头嗡的一下,他觉得已经看不清对面的吴茵了,他的头那么沉,那么不听使唤,他摇摇头,这时吴茵已经走进文化局的大门中去了。
他的目光从一辆辆轿车的平面上收回来,仿佛吴茵的降临给他带来了一种迷雾,他缓慢地从飘到阳台上的浓烈的迷雾中走到下面,他将过马路了,马路那边就是文化局,吴茵正在里面,所以,他要到吴茵的身边去。一声尖锐的车鸣声使他抬起头来,一位跟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将头探出车窗大声说道:他妈的,你不要脑袋了!标志觉得那位青年人骂得真好,因为他差点撞到青年人的奥迪轿车上去了,因为他确实被飘散到大脑和眼前的迷雾所带走了,也许为了吴茵,他真的可以不要脑袋了。但是,他却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脑袋,他看到自己的脑袋映在身边的那些缓慢移动的轿车的车身上和反光玻璃上面,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变形,说到底,就像一幕蹩脚电影中的倒霉透了的男主人公的最后命运,而且在这变形中他的耳朵里充斥着妇女的高跟鞋声,喇叭声,小车、摩托车和公共汽车的马达声。在这声音中,标志感到自己的脑袋仍然存在,而且这脑袋里始终保持着对吴茵的爱情。就在这时标志已经费力地从汽车的缝隙中走了出来,当他来到文化局的门口时意外地碰到了橡力。橡力看见他时有些轻微的惊讶,但他很快拍着标志的肩膀说:你还是来了,我以为你不会来哩。标志似乎刚刚从那些汽车的深渊的迷雾中走出来,他觉得四周的每一种声音都刺耳极了,包括橡力的声音,最使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橡力也会来这里,难道他也想来看吴茵。但他很快听到橡力这样说:吴茵让我来陪陪她,她还是第一次参加时装模特的考试,她有些紧张。标志想橡力说的话有道理,因为他们是老朋友了,另一点也说明吴茵是很信赖橡力的,她有什么计划到哪里去都要告诉橡力,这种时候吴茵就不带她的那位未婚夫出现,说明她跟她未婚夫的关系也是玄妙的。想到这里,标志的嘴角终于出现了一种微笑,他对橡力说:那么,我们进去吧!橡力说:标志,你要有所准备,吴茵现在并不知道你来这里。标志说:她知道我来这里会不高兴的,我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件凶杀案,使她一直抱有陈见,她真的那么恨我吗?橡力看着文化局的门牌说:吴茵不是恨你。她是害怕。
标志不明白橡力的最后一句话讲的是什么意思,他更不明白吴茵害怕什么,他们来到了文化局的一座旧式木楼的四楼上,这里以往是文化局的会议室,现在在四楼会议室的门口贴了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模特考试室”几个字。标志站在木格子的窗棂下面看见了吴茵,但是吴茵看不到自己,标志选择那道靠近角落的窗棂时就是为了让吴茵看不到自己,而他又可以全面地看到吴茵的身影。橡力站在另一道窗棂下面,吴茵看见了橡力,她来到窗口隔着窗棂上的玻璃跟橡力说着话,标志不知道而且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吴茵对橡力做了一个鬼脸,标志看到了吴茵在橡力面前的另一种轻松愉快的形象,而这是标志从未看到过的。标志真羡慕橡力与吴茵的这种关系。
考试的总共有六十名小姐,她们都很漂亮,但标志隔着窗玻璃却只看到吴茵,她站在那群小姐中间,吴茵今天穿了一套黑裙子,使她看上去又优郁又动人,屋子里不断的回响着她们之间的某一个人的名字。现在吴茵上场了,她刚才去换了一套泳装出来,颜色同样是黑色的,从这一点上判断,吴茵喜欢黑颜色,标志的记忆中蕴藏着大量的对黑颜色的回忆,所以他悄然地告诉自己:只有那些世间最美丽的女人才会喜欢黑颜色。这种真理不知道是从电影上看到的,还是从一本书上阅读到的,总之,那时候的标志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吴茵,在音乐中吴茵上场了,标志从未想到吴茵有这么好的模特儿身段,她的目光孤傲而忧郁,她踏着音乐的节奏总共走了三圈,这三圈决定了吴茵做一个时装模特的命运,也决定了标志一生中最为曲折而复杂的爱情的命运。
考试完毕之后,他们来到了文化局外面的一家餐厅用餐时,吴茵对橡力说:我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做模特儿。他们说话时,标志就用目光看着餐厅外的人群,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吴茵一直对自己很冷落,刚才要不是橡力用一种调解的语气告诉吴茵标志也来祝贺你考试成功时,吴茵是拒绝看标志一眼的。现在,标志又成了一名局外人,仿佛吴茵从来就不认识标志,而她有那么多的话要告诉橡力,标志觉得心里隐隐地作痛,他原来是要来对吴茵倾诉爱情的,但是,他连跟吴茵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不要说爱情了。
他觉得爱情就像生长在身体中的一棵树,而此刻这棵树生长着病叶和枝蔓,这棵树变成了一棵令他寒冷而生病的树。
橡力看了标志一眼说:我现在还有点事,我决定先走,标志,你多陪一下吴茵,好吗?他还没等标志答应就站了起来,吴茵显然是愣住了。就这样橡力走了之后,就剩下了标志与吴茵。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两人的杯子里都盛满了红色的葡萄酒。标志没有抱过分的希望,他很感激橡力让他有机会与吴茵单独会晤交谈,但此刻他的身体中央却生长着那棵令他寒冷而生病的树,这棵树使标志显得沮丧而冷漠。
吴茵端起杯子对标志说:你不准备跟我喝酒吗?标志。
那么,我想我该走了。吴茵站起来拎着包刚想转身,标志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说:你不能走,你必须留下来。吴茵的脸红了起来,她重新坐在标志的对面说:你是要说那件凶杀案吧!我已经不愿意说那件事了。标志说:那件事已经不需要我陈述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你愿意听吗?吴茵说:你的遭遇和故事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标志说:你可以心平气和点吗?
你刚刚考了试,你考得棒极了。吴茵说:我早就知道我会考好的。标志说:你早就想当模特儿了?吴茵说:你想知道我的所有生活吗?标志说:我只是想告诉你。
吴茵站了起来,就在标志已经鼓足全部勇气想告诉吴茵自己的爱情时,吴茵站了起来,她那漂亮的嘴唇突然低声而愤怒地说:我不想听你说任何话。说完这话,她就扬起她那天鹅般的脖颈在高跟鞋声中消失了。
标志端起杯子来呷了一口,他觉得自己的命运就是这样,向着逆反的另一个方面一发展、变化,总是这样向一种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向一跌落下去,粉碎,消失殆尽。标志抚摸着那只杯子的边缘,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欲望想把这只杯子用手掌捏碎,用他积蕴的全部力量,那种几乎窒息而晕迷过去的力量把那只杯子变化为碎片,但当他准备试图这么做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没有一丝力量,连稍微重一点的力量也没有,他觉得四周空洞极了,他对吴茵的爱情自始至终都是一种空洞、虚无的东西,他至今连她的手都没有接触过,坐在一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大,就像被一个魔鬼操纵着他们的分歧和矛盾。所以,标志并没有捏碎那只杯子,另一个原因,有可能是标志已经看到了那只玻璃酒杯成为碎片的可能性,那些碎片使标志头晕目眩,碎片中必定要有血迹,他害怕那些血痕,他此生最惧怕的就是血痕,因为血痕是从身体中流出来的。
标志坐在那里,服务员小姐的目光带有同情,在她们眼里标志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她们亲眼看见那个漂亮的女人带着她的美貌和骄做拂袖而去,她们看见了标志手里握着一只杯子,他的脸色就像一只飞旋在风中的银灰色的汽球。标志想,妈的,我被她抛弃了,虽然我不是她的恋人,但今天的情景就是一种被抛弃的情景。他想着她的脚踝也许正踏着她的时装模特的旋律,她也许正奔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她的未婚夫,是她的祥葱和魔鬼。此刻,标志的痛苦进入了嫉妒的过程。
嫉妒降临时天空会变得灰暗无比,标志在这灰暗无比的心境之中想着吴茵跟那个男人睡觉的情景。过去他不会想这方面的事,但自从与方媛有过性生活之后,标志就开始陷入了无声的,然而是像钳子一样吞噬着自己皮肉和内心的痛苦过程。嫉妒降临时,标志感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他就像站在一只兀鹰飞翔的荒漠上束手无策地等待着饥饿和干渴,最后等待着死亡一样痛苦。
就这样标志付了帐后来到了街上,在这里他看到了自已正站在一家市妇女儿童医院的门口,他看到一个孕妇昂起头走着,那姿势仿佛全世界的妇女都不会怀孕,只有她会怀孕一样。标志感到世界正在一片无逻辑的身体之中前进,包括自己也在那些身体中前进。
此刻,标志突然站住不走了,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方媛正从市妇女儿童医院缓慢地走出来,她几乎是低着头在走路,肩上背着她那只人造革的包,方媛的身体中裁着很重的心事,他不知道她到医院去干什么了。
标志叫了方媛一声,方媛抬起头来惊喜地叫了声标志,然后就像一只小鸟般扑过来,用双手勾住标志的脖颈哭了起来。
她的肩胛轻轻地颤抖着,她一边哭一边又笑起来,标志看了看四周,他下意识地想看看四周有没有熟悉的人,尤其是吴茵,他不愿意让吴茵看见自己跟另一个女孩子亲近。但是,周围的环境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把方媛扶到一棵树荫下,然后放低声音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方媛?你刚才到医院去干什么了?
方媛坐在那棵树下的石椅上,标志掏出手帕递给方媛,方媛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没有说话。
标志说:你到底怎么了?方媛,你刚才的情形有些异样?
方媛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标志说:我路过这里,然后就看见了你。你是不是在医院实习?
方媛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实习期早过去了。今天上午我去找你,我本来让你跟我一块来,但你没在,我只好自己来了。
情况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标志,你想听吗?你在看什么?
标志说:你瞧,前面好像出车祸了。
方媛说:这城市每天都有好几桩车祸。
标志说:你已经习以为常了,是吧?
方嫒说:有些事情我很害怕,但终究是要发生的。很多事情都避免不了。标志,我很害怕,但终究要来临,就像车祸一样。
标志说:你等我一下,我要去看看车祸,很多人都在那里看,有可能已经死人了。
方媛说:标志,你不要去,我有话需要告诉你。
但标志已经走了,从背后看标志几乎是小跑着朝出事地点去的。标志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他跑起来时,头发就被风吹起来。标志来到了出事现场,车轮下丧失了一个生命,那女人已经死了。她必定要死去,车轮从她的脑袋上碾了过去,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车轮从她的脑袋上碾了过去。整整一条街道都是她的脑浆味和血腥味,标志久久地站在人群之外,由于出了车祸,道路迅速地被堵死了,标志看到了数不尽、看不到尽头的轿车一辆尾随着另一辆,几个站在阳光下的少女不屑一顾地说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标志感到迷惘,如果每天都有妇女的头放在车路上,让车轮碾过去,那世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秩序,丧失了理智。那么,这些少女有可能也会碰到这样的事,那时候她们会不会不屑于这样的死亡呢?
标志的头脑里乱哄哄的,一个人已经来到了标志的身边,标志抬起头来,这个人正是那个戴宽边墨镜的中年男人,标志很不舒服地想走开,那个人碰了碰他的肩膀说:我知道吴茵每天去跟什么人约会。标志党得这个人的声音熟悉极了,但他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的声音。
标志说:你是谁?为什么我到哪里,你就会出现在哪里?
那个人碰了碰标志的肩膀轻声说:你不要问那么多的事情,人生短暂极了,你问那么多的事情干什么?标志说:你是不是就是在湖畔饭店的小花园杀死那个人的凶手?那个人说:你没有证据这样说话,不要让别人以为你是疯子。标志说:我看你才是疯子,你是真的疯子,你总是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人说:我现在要走了。说完这话,这个戴宽边墨镜的男人果然消失了,他消失得很快,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身形。
标志觉得周围的嘈杂声毫无意义,他决定回到那棵树下去,方嫒还在那棵树下等候他,标志想方媛似乎要有什么事告诉自己,标志想回到方媛身边时一定要好好地听方媛讲那件事。
标志认为跟方媛在一起时总是慢慢的度着时间,包括叙述一件事方媛也是那么不慌不乱地讲给你听。方媛身上有一种持久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使标志看到了自己的弱点,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哀怜。标志离开了那场车祸后感到自己又逃出了一个城市面临的困境,那个女人的死亡不仅成为一桩死亡事件,而且成为一座城市面临的重大事件,那条道路疏通起码也要几个小时,标志觉得已经到了那棵树下,他抬起头来,方媛正用一双期待的目光等待着他回来。标志坐到方媛身边,他的目光中不断地变幻着一种无法申诉的忧郁,他对方媛说:那场车祸压死了一个妇女,她死得很快,也很惨。方媛将头倚靠在他肩上,标志感到方媛今天的头很沉,她好像要将整个负荷都要转移到标志的肩膀上。标志说:你刚才好像要有什么事告诉我。恰好那边又出了车祸,所以我就走了,你是不是已经生气了,力媛?
方媛说:你们男孩都喜欢看事件,每场事件都要看个究竟。是不是这样,标志?
标志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奔到出事地点去了,到达后我毫无准备,所以就又离开了,很多人涌去,后来又都会离开。
活着,好奇怪啊。
方媛说:我坐在这里一直在想那件事。
标志说:什么样的事值得让你想了很久的,那么,这一定是一件大事啰。
方媛说:我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发生,但终究发生了。你说我是告诉你还是不应该告诉你?
标志说:你是怎么了?方媛。
方媛突然又扑到标志的怀里轻声地啜泣起来,标志不知所措。
标志说:方媛,看来,你应该将那件事告诉我了,你是为那件事痛苦,是吧?
方媛哭得似乎更厉害了一些,标志抬起头来,对于他来说,他真的不知道方媛的啜泣中世界到底发生了多少变化。
那场车祸已经让标志看到了人的众多悲剧中的一种悲剧,那场悲剧使他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下紧抱着身边的女孩,然而拥抱是有限度的,他的目光在飘渺之中看着一个卖报纸的老头,他那慈善而衰老的面孔已经看不出青年时代的特征来,他用掉光了牙齿的嘴叫唤着一种声音:卖报,卖报,今日《青年晚报〉有歌星情变生活录。
方媛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来用一种异常的沙哑的声音说:标志,我们结婚吧!
标志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行走在一阵令他难以忘怀的音乐中,她集中了所有的美,就像一杯美酒一样令他沉醉。然而,他很快醒悟过来,他触摸到了另一个女孩的手,这双手使他意识到一个人的荒谬生活是要受到惩罚的。他抬起头冷漠地问道:方媛,难道你要告诉我的事就是刚才这句话吗?
方媛并没有看到标志冷漠的目光,因为他们都在面对着同一个方向,他们看到的前景是模糊的人流和攒动的肩膀,所以,方媛的声音是在他们观望同一个方向时说出来的:标志,我已经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