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被带进讯间笔录办公室的那天上午，时间的游戏使标志忍受着受挫时的迷惘，他带着空洞的迷惘站在橡力对面时，橡力已经是第三遍读完了吴茵投诉的那封信件。在同一个时间里标志并不知道把他带到这里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而橡力又完全被吴菌的那封充满愤怒的投诉信件弄胡涂了。
两个人都坐在不同的位置上，而两个人都在不同的迷惘之中考虑着不同的问题。半个小时后橡力开始了说话，他首先翻开了那本淡绿色的讯问笔录册，他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橡力说：标志，我不愿意你几年以后又被带到这里来，但这是事实。
事实又是什么？在这个事实之中到底有什么事发生了？
标志睁大眼睛，他的嘴唇微微地张开着，这个事实对于标志来说是空洞，它的空洞更接近于一口井中的浮萍，这个事实有待于橡力去陈述，因为只有橡力的陈述才能使标志明白他到底掉到了什么样的陷阱里面，而在标志看来，那口陷阱是漆黑的，其中的漆黑使标志无从深究自己的命运，标志认为跌落在陷阱中的身影仿佛像一串密码那样深不可测，标志环顾四周，在不远的桌子上有翻开的一堆稿纸，标志的内心就像稿纸中的那些文字一样充满了沉着冷静的力量，因为那个事实对于他来说水远是不可能存在的，想到这里，标志抬起了头，他看到了窗棂外面的细雨就像雾一般强不可及。
橡力说：我们开始吧，就像上一次一样，我们必须配合好。
标志，讯问笔录，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已经有经验了。
标志抬起了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寒冷，大约是外面细雨朦胧的缘故，或者是感冒了，标志有患感冒的习惯。最重要的是橡力说的那些经验使他被荒谬笼罩着嘴不过气来，难道这就是经验吗？第二次进入拘留所，并且走进这间讯问室来，真滑稽啊，这就是经验，把一个与事件毫无联系的人带到这些墙壁中来，真滑稽呀。标志充满耐心地看着那本浅蓝色的讯问笔录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或许就是经验，此时此刻，标志等待着橡力的声音，他将时刻准备承受到处弥漫而来的荒谬的真理，于是，他看着橡力的嘴，等待他说话。
橡力说：标志，你知道有一个人被谋杀了。标志说：每天都有被谋杀的人，你把我带到这里来难道就是要谈论谁死了？
我从来不关心谁已经死去。我关心的问题是我自己怎样活下去。橡力说：难道活着对你来说是那么艰难吗？标志说：橡力，我们以往从没机会谈论活着的问题，难道你要与我来探讨这个问题？那么，我问你，那个被谋杀的人与这个话题又有什么关系？橡力说：比如，我现在就看见你活着，而另一个人却已经死了，你会紧张或恐怖吗？标志说：橡力，你好像要问我什么事，从昨晚到现在我的神经一刻也没有松弛过，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被带到这个地方来，你们带进来一个人总是荒谬无比。橡力说：难道你真不知道被谋杀的那个人是谁？
标志说：我在S城并不认识几个人，这你知道，我只知道我认识的几个为数不多的人都在活着，包括你橡力。橡力笑了起来，他的笑就像从一个黑洞洞的角隅隐隐约约地发出来一样神秘而可怕，他说：标志，你认识吴茵的未婚夫吗？标志说：一点也不错，我见过他，但从未跟他说过话。橡力说：本两天前被人谋杀抛进河水里，你知道这件事吗？标志说：很有可能，因为本是一名毒品贩卖商。橡力说：问题就在这儿，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难道你参与了他们的事？标志说：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里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吴茵的婚期，我记得是几天前，那时离吴茵的婚期已经只有三天时间了，第二件事就是告诉了我本是一名贩毒商。于是我就去找吴茵。橡力说：你对吴茵说不能嫁给本，你歌斯底里的诉说着你的爱情…标志打断橡力的声音说：是的，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深爱过吴茵，我不希望吴茵轻率地嫁给一个毒品商人…橡力同样打断了标志的声音说：你的心中除了爱情之外还充满着嫉妒，你的嫉妒由来已久，你恨本，因为本使你丧失了对吴茵的爱情，你的嫉妒就像锈迹一样使你的内心斑斑驳驳，于是你谋杀了本。标志仍然平静异常地坐在那里，橡力拿起桌上的几页纸告诉标志：这是吴茵的投诉书，她在里面明确地肯定你就是杀死本的杀手。她说你是因为嫉妒而丧失了理智，从而杀死了本。标志的身体就像被钉在了椅子上，他的目光一直平衡地抬起来看着玻璃窗外的一些楼房，在玻璃窗旁边有一副挂历，里面荡漾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和紫红色的海水，那副挂历似乎为标志提供了呼吸各种芳香的沁人心脾的空气，仿佛使他拒绝讯问室里那摇摆得更突然，晃动得更频繁，更剧烈，更荒谬的声音。但是，他却无力彻底拒绝那声音，吴茵的信上的证词使他似乎正在从一座又潮又黑的窗口掉进去，他想起那天上午站在吴茵身边楼紧她的那一时刻，在多少年的爱情中，这是他唯一与吴茵身体亲近的时刻，他似乎又嗅到了那个漂亮女人身体中向他飘来的香气，现在，他的拥抱，他的诉说竟然成了嫉妒的证据，在标志所看过的美国电影中设有一幕电影展现过这样荒谬的故事，本死了，于是，标志就成了谋杀者，那么证据呢？标志大声说：好吧！谁看见我杀死了本？到底有谁看见了？是吴茵看见了？还是你看见了？
橡力说：吴茵看见了你嫉妒时对本的仇恨，而且那天电话中你已告诉我本是一名贩毒商人，后来我问你是怎么一回事，你并没有回答我，你放下电话走了，第二天早展本的尸体漂到河岸上来，本就是那天晚上被人谋杀的。你告诉我离开电话亭以后你到底到哪里去了。标志，你必须清楚这件事与你有密切联系，而且据我们调查，你那天晚上没有去开酒吧，你的酒吧一片漆黑。
标志说：但是，谁又看见我杀死了本？
橡力说：又有谁能证明你那天晚上到底在哪里？
标志：方媛上夜班，整个晚上我都跟我的女儿扇子在一块，下着大雨，整个晚上都在下着大雨。
现在讯间室里沉寂下来，两个人似乎都在回忆那天晚上的骤雨，两个人似乎都在想着本被杀死的时刻。
橡力说：问题可能出在那封匿名信，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知道本是一名毒贩，可他为什么要给你写匿名信呢？标志，你的那封匿名信还在吗？标志说：已经被我撕了，看完那封信后我又气又恨，就像你和吴茵说的那样我全身充满了嫉妒。但是我讨厌杀人，橡力，相信我，我身上的力量还不能支撑我去杀死一个情敌。
橡力说：好吧！这场讯间算结束了，跟我原来估计的一模一样，你并不是那名谋杀者，而你是一名嫉妒者。标志，本的死亡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澄清，本到底是不是一名毒贩，这同样需要时间，吴茵不喜欢本是有原因的，但她却要嫁给本，现在本已经死了。
标志站了起来到了窗口，他觉得自己似平在等待什么东西的到来，然而，那是一种更危险的东西，标志觉得自己正在用一生去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橡力说下面这些话时标志正在看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停在路口，一个女人上去了，那个女人不是方媛和吴茵，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同样地向你的世界展现出来，直到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将她带走。标志还想：我永远无法去厌恶一个具体的女人，就像我无法抹去对吴茵的爱一样真实。但是，橡力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标志，听我的话，水远不要再去找吴茵，你的麻烦事都是她给你带来的。
橡力说得一点也不错，对吴菌的爱情使标志遭受了最不公正的误解，也可以这样说标志第二次进拘留所来完全是为了吴茵，因为他那天对吴菌的倾诉导致了他是本被谋杀之后第一个被怀疑者，再加上吴茵的投诉书的证词，标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因为爱情而发疯，因为爱情而蝶妒的丧失理智的谋杀者。实际上，这种判断是幼稚的，所以，标志再次被拘留所放了。标志走出拘留所的那一天，他站在纷乱的人群中告诉自己，应该像橡力告诚自己的一样离吴茵的生活远一些，再远一些，不，应该坚定地离开吴茵的生活。至于那份爱情吗？标志被一个女人攒动的肩膀碰了一下，他拾起头来，发现自己闻入了广场上的商品交易日的交易会上，那么多的人遮挡了标志的视线，他党得自己还没有真正地清除对吴茵的爱情的位置一那块地方像一块永恒的石头一样盘踞在肉体之上。标志像是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和现实，他的脚步声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标志已经走过了广场上飘动的那些用彩色的布匹做广告词的令人窒息的地方，当他绕开一群妇女们在一排鞋相前试穿鞋子的地方时他看见了那个戴墨镜的男人，那个中年男人正在注视着自己，在这个被标志闻入的各种各样空间，还没有一个人就像这个中年男人这样注视过自己，他似乎总是能找到标志的踪迹，他使标志在忘记他的同时经常出现在标志的生活之中。此刻，标志站住了，在坚硬的水泥广场上，回响着妇女们不知疲倦的高跟鞋的声音，那些声音使标志再一次感觉到那个中年男人的出现是有预谋的。就是在这一刻，标志决定走到这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身边去，无论如何，标志突然有了一种勇气，他不知道这勇气是谁给予他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缺乏这样的勇气。他的身体一直在虚弱地抗拒那个中年男人与他的紧密联系，因为他党得那个男人是一个观察者，他一直在观察他的生活，一种在过去，将来都不协调的既没有根源也没有意义的生活状态，此刻，标志已经不是多年以前的那个二十岁的标志，他决定在看不见的迷惑之中走向这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但是，他似乎是呆在黑暗里，在水恒黑暗的照耀之中来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当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四周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然后，他不得不重逢那句对于他来说已经敛集了种种知觉的可怕的声音：我总是看到你，这已经是第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