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告诉戴宽边墨镜的男人的第二句话是在一个妇女第二次从他身边攒动而过的肩膀的摩擦声中发出来的,标志说:
我讨厌见到你,你好像一直在窥视我的生活,这是不应该的,你好像有一种窥视别人生活的喜好,但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讨厌你。我希望在我的生活之中再也不要见到你。他的声音斜穿着宽阔的广场上堆集的物质以及一种永远是非物质的地方,标志说完这话后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他有一种更深的欲望想透过墨镜看到中年男人的眼睛,但是,那付墨镜使他暗藏着他的眼睛并使标志感到一种可怕的神秘。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开始说话了,他的两片嘴唇真薄,声音是从他薄薄的嘴唇中发出来的。
他说:我叫非述,今后你就叫我非好了,这是我名字的简化。标志说:今后,今后是什么意思?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讨厌见到你,我讨厌一个跟我毫无联系的人总是出现在我的身边。再说,你不用告诉我你的名字,于我来说,你的名字没有丝毫意义。
(小说现在就将这位中年男人称作非。)
非说:我想请你去什么地方坐一坐,我想有些问题,你肯定很感兴趣。标志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你要告诉我的事,你最好是告诉别人。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非说:我想告诉你本是一位什么样的人,是谁杀死了本,这个问题难道你也不感兴趣吗?好吧,广场那边有一座二十八层的露台,我想,那个地方是一个好地方,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标志没有说话,他无法拒绝非刚才的声音,他想起了那封匿名信,他肯定那封匿名信就是非寄给他的。就这样标志没有一丝犹豫就跟随着非离开了广场。他一路上就在想着那个问题,他知道本是怎样死的,这很重要,他能告诉我本是怎样死的,这问题对我对吴菌对橡力都很重要。这个问题对整个生活都很重要。标志跟在非的后面,他觉得非的个子很高大,他身穿黑色的西装,在标志有限的记忆中,非似乎总是穿着黑衣,戴着黑色的墨镜。
标志跟着非来到了那片露台,这是一片露台啤酒场。坐在这里不单可以喝到上好的啤酒还可以看到S城的全貌。在这个地方,S城变成了一座神秘的迷宫。
他们来到了露台边缘的一个角隅,非给自己和标志各要了一杯啤酒。非说:你好像没有来过这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因为它刚开业不久。你会感兴趣的,你有自己的酒吧,我深信你会喜欢这个地方。标志说:确实很美丽,但是你让我到这里来却是谈论谋杀的事端。好吧!你可以告诉我了,是谁杀死了本?非说:今天上午我看见你从拘留所里出来了。标志说:不错,他们以为是我杀死了本。非说:事实是另外一回事,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本是怎样死的。但是我看见了。标志说:是什么人杀死了本?非说:在夜里,我看不到那两个人。
我看到了本。标志说:那么说,你认识本?非说:是的,我认识本,而且知道他是一名贩毒商,而且知道他是吴茵的未婚夫,而且知道他是你的情敌。
标志没有说话,他望着啤酒杯里怎么也不消去的泡沫,他在等那些泡沫消失,他不习惯用嘴靠近杯边,连同那些白色泡沫一块喝进去。非的话语只证明了本果真是被另外的人谋杀的,非并没有看清谋杀者的面孔,但非认识本而且知道本是毒贩商人。标志没法将非与本划在同一条线上,他们的联系就像啤酒杯里的一层层泡沫。
非已经开始喝酒了,他的嘴唇上有一层泡沫,但很快就消失了。非看着沉默中的标志说他很理解标志的心情。标志的嘴角又荡起一种嘲讽的笑容,他感到人世的语言都是经不住检验的,比如,非到底能够理解标志的什么心情呢?
此刻的标志什么心情也没有,本被谋杀的线索对他并不重要,一个贩毒者最终肯定是要死的,他可能是被他的同伙杀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盯着那层啤酒杯里的泡沫发呆,也许那些泡沫才是让标志又轻松又惊醒的一种东西。他想在泡沫消失以后喝里面冰镇过的啤酒,也许喝够了酒以后他就会有兴趣跟非讨论很多问题,那些问题在令人目眩的光线中相互重叠。
非说:你是不是不舒服?
标志已经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的嗓子明显地湿润起来了,他看着非,就像在记忆之中寻找许多无声的警告,标志说:本已经死了。你看见他被别人谋杀了,你为什么不去公安局?
非说:我只不过是一个目睹者,再说,我也希望他死。
标志抬起头来,非的最后那句话使他觉得许多事已经纠缠起来了,他想,这也许是事实,非跟本是同伙,他们在同一个贩毒的地方也许是两个合作者也许是两个相互的敌人。所以,非希望本死去,死亡能够让许多闪闪烁烁的东西得到平息。所以,标志说:那是自然的,我敢说你们都是相互的敌人。
非说:难道你听到本死亡的消息不高兴吗?他死了,你就可以少一个情敌了。
标志感到膛目结舌,他绝没有料到非会这样对他说话,他似平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觉得非已经击中了自己的某一根神经,但是,他仍然将目光凝固在非的脸上说:我可以去公安局告诉他们,是你看见了本被谋杀的场面。
非说:你当然可以去,不过我可以否认刚才的话,我完全可以否认我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标志说:你好像疯了!
标志说完就站起来准备离开非,但是非叫住了标志,非用一种让标志感到惊讶的声音告诉标志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件真实的事,是我杀死了本。
标志听后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游戏般的微笑,标志说:我想,你这是疯了,你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要告诉我种种杜撰的事实吗?
标志说:其实谁杀死本对我来说都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我讨厌拘留所,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在几个小时前我已经摆脱了那种东西,现在,我也要摆脱这种东西,我不喜欢你出现在我生活的场景中。
非说:是的,我深信你已经被好多事搅得心烦意乱,所以,你不会相信是我杀死了本。
标志说:你这人很奇怪的,你这样告诉我,你不害怕我去投诉吗?公安局正在调查本的案件。
非说:我有一种坚决的信念,我相信你不会将我对你说过的话转述给第二个人。
标志耸了耸肩膀,他坐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非的话语,因为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一切,无法理解非对他说的上述话语。标志不知所措地并且是迷惘地愣了好几分钟,他转移了对非的视线,非的那张面孔除了让他的迷惘加重之外,丝毫不减少他对事物的许多疑虑。他不知道非到底跟自己说了一些什么话,非为什么那样说话。
这场会晤最后是以沉默告终,奇怪的是非说完上述的话以后同样也像标志一样陷入了迷惘的状态,他吸了一支烟又一支烟,标志偶尔瞥见他吸烟的姿势,他长长的手指夹着雪茄,这是标志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优雅的吸烟姿势。但是当标志看见非的嘴唇时却浮现出他说话时传入标志耳朵的声音。声音是无法第二次再现的,但每个场景的声音都可以回忆,无论如何,他越是竭尽全力也还是无法理解非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到底是真的,还是虚构的。所以,毫无疑问,这一切决定了标志将把非的声音带到被疑惑的时间之中去,而不是带到公安局的讯问笔录室之中去。他们告别的时候,标志抬起头来看了看非的那付墨色眼镜,他永远都戴着那付眼镜,这是一种不能忽视的现实,这个令标志忧心仲仲。
标志是最先离开非的,他离开的时候非指着自己杯子里的大半杯子啤酒告诉标志他还想停留一下,并且把这些啤酒喝完。标志觉得他是对的,标志已经看到了非的嘴唇,那嘴唇在不久之前是充满了讥讽的自信的线条,而现在他的嘴唇被一种淡淡的悲凉笼罩着。标志不知道在看不到非的眼睛的情况下,非的嘴唇为什么具有眼睛反映出来的那种东西。
标志就这样离开了那座耸入云臂的露台,在下楼梯时标志有一种本能想给橡力打一次电话,非的出现就像在综绕的香烟中使他触摸到了一些痕迹,他应该将非的出现告诉给橡力。城市中镶满了电话亭,他完全可以走到某一家电话亭中去,但是,就在标志下完所有的楼梯时他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可笑,如果电话通了,他到底应该告诉橡力一些什么事件,非对他讲述的无非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标志越过一个正在用力咳嗽的人的肩膀,他决定将这件似是而非的东西扔到那个人咳出的一堆令人恶心的痰液之中去。他觉得生活中总是充满令人恶心的事,他不喜欢非,在某种时刻,无疑说他惧怕非,他惧怕什么呢?非总是站在他的视线之外的地方,影响着他的步履。
他决定把那个人忘掉,同时也把吴茵忘怀,是的,他确确切切期待着过一种宁静的生活,现在标志已经不是从前的标志,他已经有女儿扇子,每当他想到扇子的目光,他就有一种心痛的感觉,他似乎在看着一盏灯罩上飘着流苏的灯光,那些灯光给予了标志温暖。
而此刻妻子方媛正带着女儿扇子在等待着他,标志的面庞抽搐起来,他想到了方媛那又瘦削又苍白的面颍,同时他似乎摆脱不了那张面颊上凝固着的全部的爱情,他从来没有爱过方媛,因为有吴茵的存在,他从来不可以再去爱任何女人,但是他所深爱的女人却并不爱他。
标志回到了家,那个夜晚他将扇子哄入睡之后,开始与妻子方媛猛烈地做爱,很显然做爱只不过是标志驱散自己恐愤和忧虑的一种方式,他试图在这种方式中仿佛要把自己陷入女人的哗变中的双腿彻底拔出来,标志用自己的方式沉浸在轻蔑和犹疑之中,他在猛烈的高潮之后闭上双眼,方媛好像已经放松,似乎要睡者了。而标志面对若黑夜,他把双腿放直,放平,他想起本的死,本原来是吴茵的未婚夫,现在却已经死了,标志从床上爬起来,他睡不着,他从闯入李然生活中的那一天就面临着杀手隐藏在夜间的活动,他不明白杀死一个人用的是什么武器,是刀、枪还是勇气。
本死了,但杀死本的那个人并没有找到,而且在短时期内这是一个谜,标志走进卫生间里去,隔一会儿他又从卫生间出来了,他回想着自己的经历,不停地被拘留,提讯,每一次从公安局出来,他就感到世界就像一个飞满蚊子的世界,而自已也是其中的一只蚊子,在嗡嗡声中变成了一大群乌合之众中的一只蚊子。本死了,标志只知道本是一名贩毒者但并不知道本为什么死了,那个叫非的男人他说看见了那两个人杀死了本!
标志决定将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有一点很清楚,标志想证明自已并不是杀死本的那个人,上帝作证标志这一生中还没有使用过凶器,尽管凶器曾经在标志的想象力中散发着烧焦的橡胶味和血腥味,尽管枪支、弹丸、匕首可以制造一个惊吓而充满愤怒、恐怖的世界…但是,标志手里面没有潜伏下任何一种凶器。标志在窗口的阳台上抽了一支烟,他决定去跟非接触,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非是一个不平常的人物,他决定跟在非的身后,他要将本的死置入一件事实之中,他必须证明自己水远也没有杀死本。
标志的嘴角像是触到了一些烟味和剧烈的纤弱的东西,烟味似乎是从远处的霓虹灯下飘来的,而纤弱的东西却是自己的身影。标志从窗口回到了方嫒的身边,他睡下去时天快亮了。
第二天他决定回到酒吧里去,他是在看着墙壁上那面镜子时作出这个决定的,因为酒吧已经是标志的天地,而且标志想到了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标志喜欢他们坐在酒吧里吸烟、聊天、喝酒的世界。
方媛将扇子送到幼儿园去后就回来了,她似乎对标志有些不放心,那时标志正准备出门,方媛说:你到哪里去,标志?
标志从方媛的目光中看到了对自己生活的焦忠。而显然这种焦虑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就一直伴随着她,让这样一位孱弱的女人为自己承担生活的混乱,标志感到很过意不去,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走到楼下。微风吹来了一支歌曲的声音,一辆邮车擦身而过。
标志想了很久的问题一直像谜语一般困扰着他,但是他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去用钥匙打开酒吧的门,要不他的酒吧将荒芜,他需要金钱,租房子,给女儿扇子买衣服、玩具等等,一切的一切都需要钱,标志加快了脚步,步出麻园村时标志看到一群盲人手牵手正在过马路,那些盲人的年龄大都已经四十多岁。他们似乎从一座集体农庄赶来参加城市的聚会,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标志猛然想到了日期一12月25号,今天是圣诞节,那么,那群盲人是来参加圣诞晚会的。标志想到了自己的酒吧,今天晚上一定会有很多来客,标志决定加紧时间让自己的酒吧进入圣诞节的隆重礼仪之中去。这是上帝的节日,标志告诉自己,是神的节日,神正在与我们同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