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志同他聘用的两位酒吧少年正在酒吧里给两棵圣诞树饰上花瓣,鲜艳的酒吧厅里今天显得分外的艳丽,圣诞树上凝聚着圣诞老人的全部眼神,圣诞老人的目光正在看着标志,有一时刻,标志感到自己正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圣诞夜制造着什么。傍晚,标志坐在吧座上时看到了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那个人戴着帽子,面庞几平全被帽子遮住。标志看见侍者正在给那个人上酒。他要的是啤酒,一杯蓝带啤酒放在他面前,酒吧里的灯光使标志神思桃惚。一支传统而又古老的英语歌曲正在与酒味、圣诞夜的深沉的黑夜并行不悖地进行着。标志觉得那个人的目光自己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英语歌曲正在冲破圣诞夜沉寂的夜色,慢慢地,在一支歌曲与另一支歌曲的衔接中酒吧里面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标志给橡力拨电话,他想遍了这座城市自己所熟悉的人,他想一一地给他们拨电话,在电话中祝贺他们圣诞快乐。
橡力的电话很快通了,标志握着话简对橡力说:你在干什么橡力?橡力说:标志,我哪儿也没有去,我就在我的房间里。
标志说:今天是圣诞夜,你忘了吗?标志说:你来我酒吧里喝酒吧!橡力。橡力说:不行,标志,一名外省的逃犯正在潜入这座城市,他是一名杀手,一名在逃的杀手…标志说:你是说一名杀手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橡力说:标志,你可以想象潜逃之中的杀手吗?标志说:我在美国电影中看见过杀手…我几年前普经看见过…橡力敏感地问道:你在几年前看见了什么?标志将杯子里的最后一些威士忌喝下去后对橡力说:我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代曾经跟一名杀手生活在一起
…橡力似乎正在冲破一大堆噪声喧器、人声鼎沸、你碰我撞的汽车,他发出来的声音使标志在醉意中意识到了不安,橡力说:标志,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过的话。标志又把刚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标志说完就将电话搁下了,他似乎在心里面不断地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我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代曾经跟一名杀手生活在一起…我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代曾经跟一名杀手生活在一起…我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代曾经跟一名杀手生活在一起…我在我是一个少年的时代曾经跟一名杀手生活在一起…
门口的圣诞树在夜色之中孤立无援地仁立着,标志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想限那棵圣诞树呆一会儿,他有些醉了,他自己喝了一瓶威士忌,在这个夜晚,那些优伤的英语歌曲带着古老的歌词似乎从夜色弥漫中飘下来,标志抬起头来,他面前站着一个人,这就是那个让帽子遮了一半面孔的男人,他把标志拉到僻静处,轻声对标志说:标志,你看得见我吗?我是李然,我可能快走到尽头了,他们正在四处追踪我,标志,我想在你的酒吧里呆几天,标志,你可以将我藏在你的酒吧里…标志完全被这声音弄糊涂了,他抬起目光,他从那帽沿下面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就是他的养父,他曾经生活在他的翅翼下面,他曾经感受过他的养育之恩也曾经窥视过他给他带来的那些血淋淋的恐怖,因为他永远是一位杀手,他曾经告诉过他,他用他的确凿的事实告诉过标志:他永远是一位杀手。同美国电影中的那些杀手一样,李然毫无疑问就是橡力在电话中告诉他的那位潜逃在这座城市的杀手。
标志听到了一阵摩托车声音,越来越近的摩托车,标志看到了橡力正在骑着摩托车向着这座酒吧驶来,标志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迅速地将李然拉进了酒吧,拉进了自己平常睡觉的那间小小的房间里,然后他对李然说:你千万别出来,一个朋友来找我了,他如果看到你就会认出你就是那个杀手。标志说完就拉开了门,随后砰的一声将门锁上。
橡力已经站在吧座前,他正在跟吧座柜前的那个坐柜的小伙子说话,看到标志出来后他把标志拉到酒吧最深处的一张酒吧桌前坐下来,橡力说:你喝多了,标志,你不能这么喝酒。标志说:我刚才告诉了你一些什么话?橡力说:你说过的话你忘了吗?标志摇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话?
橡力说:标志,你要知道,你今晚说的话对我们很重要,你在电话中告诉我,你少年时代曾经跟一个杀手住在一起!标志扭过头去,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通向那间小屋的弯道,他低下头来,英文歌曲正在冲破酒吧里的沉寂,那个沙哑的声音正在快快不乐地,厌恶地抵抗着时代的暖昧和生活的无助。标志抬起头来告诉橡力:我小时候确确实实跟一个杀手生活过一段时期,那是我少年时期,后来我就离开了那个杀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橡力,我今天晚上既然已经告诉了你就请你相信我我确实已经离开了那名杀手,而且他的生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在我最艰难的流浪时期,是他收留了我,过了很多年,当我发现他是一名杀手时就离开了他。除了这些事情你恐怕再无法从我这里获悉什么。标志说完这些话后就闭上了嘴巴。
橡力说:标志,你的生活我不会告诉给别人,然而,你得帮助我,我是一名对侦探感兴趣的人,标志,就在这几天,一名杀手潜逃在这座城市,找到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目标。而且他就是从你过去生活的那座城市潜逃而来的,也许他就是你的那位养父,标志,我是说如果你看到他,可以告诉我吗?橡力又说:标志,他会来找你的,他是一名特殊的杀手,他会寻到你的踪迹,出现在你身边…
标志虽然已经在他闭上嘴巴的时候决定不再说话,但此刻,橡力的话总是有一种诱惑,他们俩曾经好多次面对面地将一件事分析下去,进行到底,现在也不例外,标志蝠动了一下嘴唇,看起来他要说话了,他到底要说什么呢,橡力的声音使他想起了什么?他显然想到了李然的降临,橡力说得不错,李然会来找他的,实际上李然已经降临了,李然就是那个潜逃的杀手,他现在就隐藏在那间小屋里,在这个圣诞夜,他来了,他的降临使标志不知所措,标志是在那个关键的、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将李然藏了起来,实际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想他为什么要将李然藏起来,生活的问题现在就蜷缩在角落里,带着苦涩的颤动,标志拾起头来,他似乎在问橡力:你说得对吗?那个杀手为什么要来找我?我说过我已经跟他结束了那种关系,我已经在几年前就离开了他,他知道我离开他的原因。他似乎是在问橡力,仿佛又在自始至终地询问自己。
橡力说:标志,我感觉到他就要来找你了,有些东西并不是轻易能够结束的,据我所知,那个杀手是一个内心极为矛盾又复杂的人。标志,夜已经深了,我要走了,记住我的话,如果他出场你一定要告诉我,当然我决不会在你周围设置便衣,因为我相信你会告诉我,你绝对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标志,我要回去了,也许他们会在另外的地方找到他,总之,他这一次是无法继续潜逃了,再说,他的内心已经彻底崩遗。
标志说:橡力,你说他的内心已经彻底崩遗,你似乎已经看见过他,你认识他吗?
橡力说:我在研究他,在寻找他的时候我似乎看见了他,每个杀手实际上极其厌恶自己的一生,他们每每嗅到手上的血迹就想呕吐,标志,你不相信吗?
标志说:那么,如果他害怕死呢?
橡力说:对,没错,每个杀手在后来都会害怕死,因而他才奔逃,他奔逃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害怕死,他如果来寻找你帮助他,同样是因为害怕死。
标志说:我明白了,橡力,如果有情况我会告诉你的。标志说话的声音很冷漠,他望着橡力骑着摩托车消失在马路上,夜色和圣诞夜使标志略感调怅。
他站在门口,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想起了二十岁以后他决定逃离那座城市的夜晚,标志要离开时,养父李然告诉标志的话:我决不阻拦你离我而去,但有些事你得记住,比如,你千万别闯入别人杀人的事件之中去,否则,你将处处受到别人的追踪。为了摆脱追踪,你就会想法杀死别人,而这样你就会走上一条你意想不到的命运之中去。标志,我将你带回到这里的时候是想让你有一个很好的环境上学。我绝没有想到你窥视到了我的秘密,我知道这对你伤害很大。所以,我同样希望你能到很远的地方去生活,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些钱,带上它你可以沿着你想走的一些地方走,你可以到另一个地方找一份工作。但是我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要求,无论你到哪里去都不要将我的秘密告诉给第二个人。要知道,你是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标志记得这是李然与标志共同生活之中,他对标志说出的最长的话语,也是标志了解李然内心的一把钥匙。
现在,李然就是橡力他们全力以赴准备捕捉的那名潜逃之中的杀手,杀手无疑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灾难和恐怖,他们破坏了和平和快乐,他们是这个世界的敌人。标志知道这种道理是一个五岁儿童都知道的,但是,他面临的不仅仅是一名杀手,而是给予他养育之恩的养父,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一切,标志才迅速地将他藏了起来。标志记得那帽沿下面的双眼,在赛冷的圣诞节的夜晚孤立无援地望着他,不错,正像橡力说的那样,他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的内心已经崩遗。
标志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同时也将他聘用的侍者们送走,标志现在关上了门,他准备用钥匙打开门,跟他的养父同时也是那位杀手好好谈一谈。
标志站在宽大的酒吧里,足足有两分钟,他的内心异常地复杂,他想起了橡力的话,实际上他只要给橡力打一个电话,李然就会落网,而他的杀手生涯也会彻底结束,然而,标志却来到了那个弯道口,标志用钥匙打开了门,标志发现小屋里空空荡荡,李然早已离去。桌子上有一封李然匆匆忙忙写的信。
标志打开那封信,他还是头一次看见李然的钢笔字,字迹流畅舒逸,标志不知道李然是在什么时候训练出这种上好的字的。
信中写道:标志,我还是离开你好,我知道多少年来,你一直为我保守着这个秘密。但愿我还能跟你见面,我从你十三岁那年看着你成为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然后你离去,现在你已经成熟了,标志,你一直是我在这个世间的唯一亲人,我有很多话似乎想告诉你,但看到你后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在四处寻找我,标志,我感到我已经无法逃出去了。我已经衰老,我的步履不像年轻时代那样灵活了。我可能会在这座城市死去。标志,再见!这就是李然留下的信件,一封挣扎、绝望的杀手的信件。
标志搁下信,他不知道李然是在什么时候离开酒吧的,他仍然是那样敏捷,他似乎又看见一幕早期美国电影中的镜头,一名衰亡的杀手侧身偷偷溜出车库,一条白垩地上刚刚开辟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名杀手身负重伤,他一瘸一拐地走过街道,当他走到外围地带时,他自以为被他杀死的那个人追上来
…标志仍然感觉到扫射在那个一瘸一拐的腿上的密密的子弹,仿佛那些冰冷的子弹是扫射在自已腿上。标志似乎在那幕电影中看到了李然最后的命运。他一方面仇根这个杀手,一方面却同情这个人,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深夜李然会奔逃到哪里去。
住旅馆显然不可能,李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在任何登记手续的情况下落脚都是自投罗网。那么,他也许在某处废弃的桥梁、仓库之间隐藏。标志决定骑上摩托车去外面跑一圈,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李然的行迹,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在这个圣诞夜标志显然不能平静地度过,他脱去了西装。
换上了黑色夹克皮衣,标志的面庞上已经变得老练、沉着,但仍然有一种慌乱。
他在街道上看见了许多奔逃、行走的身影,但他们都不是李然。标志缓慢地驾驶着摩托车,圣诞节之间整座城市都是不夜城,越是到了市中心,那种节日的气氛更加浓烈。标志的面庞有时候突然洋溢着那种淡淡的惬意,但转眼就消失。他想着李然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一处角隅奔逃,他在信中已经告诉标志,他的步履已不像年轻时代那样轻捷,标志想,年轻时代的李然到底是怎样走上杀手的道路的?这是一个难解之谜。标志的摩托车现在已经到了广场,在广场上人们正在举行化装舞会,标志好奇地围绕着广场转了三圈,他刚想离开时,一个女人截住他的摩托车对标志说:你能用摩托车送我回家吗?我的姐姐自杀了。标志听到这个消息后倒吸了一口冷气。标志看着夜空中的彩带。
这个闯进标志视野中的女人叫魏兰,现在,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年轻的标志在热闹的人群之外考虑到了魏兰的那位自杀的姐姐,他的脑海中被这个已死的现象凝固了几秒钟,魏兰就站在标志身边,他还来不及看清魏兰的面孔,魏兰的声音传来时,标志正在准备离开化装舞会,因为他得去寻找李然,他的养父和杀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个圣诞节的夜晚已经在不稳定的、目险的、隐蔽性的一刹那决定了标志各种复杂而烦人的、难以捉摸的念头,标志每靠近一点这念头,他的身体就在笨拙而扭曲地旋转。现在,经过短暂的考虑之后,标志对魏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送这个女人回去,当魏兰跨上摩托车贴紧他的后背时,标志突然看见了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正在匆匆忙忙地经过广场中的一条小径,标志似乎从帽沿下看到了那双窥伺着黑夜、彩绸、圣诞树、星空的难以捉摸的眼睛。标志猛地将摩托车向前驰去,他想追踪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标志现在将摩托车开进了那条小径,一伙警寨截住了标志的摩托车,一位手里握住电棒的警察对标志说:你疯了,你把摩托车开进广场干什么?标志看了看黑暗中闪耀着路灯的广场小径,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早消失了。标志蠕动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魏兰在身后大声说道:我的姐姐自杀了,我们得赶回去。警察看了看魏兰说:你姐姐自杀了跟交通规则有什么关系?标志说: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我想追到他,所以我将摩托车开进了这条小径。警察说:你叫什么名字?标志看了看警察身边的另外三名警察,他们三人的面容和身材都似乎像一个人,就像用机器的模型制造出来的一样。标志轻声说:我叫标志。拿电棒的警察眨了眨眼睛对标志说:标志,你叫标志,这名字怪熟悉的。标志说:我们可以走了吗?警察想了想说:你刚才说,你在追一个人,你到底在追一个什么人?
标志咬住了嘴唇,他轻声告诉自已,一定得沉住气,千万得沉住气,否则问题就会扩大,跟这帮警察的纠缠就会没完没了的进行下去。标志抬起头来看了看远处,夜色中的圣诞节肃穆、严峻,闪烁着欢快而迷惘的色彩,他已经看不到李然,不知道为什么,标志松了一口气,当他收回目光时,警察问道:你在看什么?你想捣什么鬼?你们是不是有活动?
活动?标志蠕动着这个字眼,不解地看着警察,在迷濠的视线中警察的两只眼睛就像深嵌在空气中的两个洞。标志不知道这两个洞中展现的图画到底是什么。“活动”,在警察的心目中,世界确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活动,所以他们总是逡巡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丝毫没有变化的世界的外面找到红色的污迹,在有变化的世界的内部寻找到尖锐的刀锋。标志抬起头来,他神情恍惚地对警察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想走了。他听到了化装舞会的乐曲,他的嘴唇半开着,由于迷惑及模糊的种种念头,他半开的嘴唇发出一种亮光。
警察说:没有这么简单,刚才我们说到什么地方了?
标志说:刚才…哦,你是说刚才,你好像在问我有些什么活动。
警察说:好极了,你还算老实。
标志的内心就像裂开了一条缝,警察的声音在这条缝中游移着。
警察说:你们是不是在广场上有什么活动,今天是圣诞夜,你得告诉我,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标志说:我们为什么要有什么活动?
警察说:你刚才说,你在追一个人,那么你为什么要追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
标志说:我追的那个人已经走了,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警察说:你把摩托车开进了广场的小径,你追的那个人已经走了,问题是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标志此刻似乎站在一座涨潮的海边,薄薄的白色泡沫越来越近地涌到他脚下,标志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被泡沫溅湿,这起伏的泡沫此刻像一张无法活动的网将困惑中的标志罩在网中,标志不知道如何回答警寨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警察又问道:你可以回答我吗,标志?
标志很奇怪他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标志很不习惯自己的名字就这么简单地被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陌生人和警察喊出来。但是,他仍然看着远方,而远方是看不出去的,远方就是这个热闹的圣诞夜的尽头。
警察说:标志,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标志说:哦,你刚才在说什么?
警察说:我说话时,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在策划什么阴谋?
标志很想笑起来,听到阴谋这个字眼时标志就想笑出声音来,这个字眼在标志的内心激起了浪花,这声音在一定的范围内是无根源的转变,在过去、现在及将来都没有根源的转变。这个字眼使标志想到了自已的命运,他想到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经历的种种歧途和触摸到的荆棘,他想起自已的形象来,于是他想起一种场面,自己在这个世界中两手空空地奔跑,有时候“斜穿过沼泽,就像一只低飞的鹅”。而阴谋这个字眼使年轻的标志感受到了自己就在一场意想不到的阴谋之中正在穿过浓烈的雾,越来越多的雾,就像今年的圣诞夜广场上的那场化装舞会中的男人和女人僵硬的关节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欢呼着。
警察说:标志,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标志说:阴谋,我从没有策划过阴谋,我不知道你说的阴谋是什么。
警察说:你连阴谋都不知道,那你在广场上追踪什么人?
标志说: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也许在追踪一个男人,也许在追踪一个女人…
警察说:也许,什么叫也许,世界上没有也许的可能性,只有一个准确的可能性,你到底是在追踪什么人?
标志说:好吧!那么说,他就是一个男人,我在寻找他,我在追踪他。
警察说:那么,你为什么要寻找他,追踪他?
标志说:那是我自己的秘密!
警察说:秘密,什么秘密,你刚才说秘密,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标志说:秘密是不可以转述的,成为秘密的东西都是不可以转述的。
警察说:你必须告诉我,因为你今天晚上将车开进了广场上的小径,这是不允许的,你知道这是完全不允许的,毫无疑问,你的秘密也许就是你的阴谋,所以,你必须将你的秘密告诉我。
标志说:那么,倘若我现在已经没有了秘密,这就是说我就没有了阴谋,这样下去,我就没有任何秘密可以告诉你的了。
警察说:你刚才说你有秘密,怎么会有倘若,只有事实相形不悖地存在着,标志,你不要抵抗。
警察说对了,标志确实在抵抗,他用尽力量抵抗着这个夜晚闻入的小径以及闻入的一伙手持电棒的警察的视野,标志的抵抗使他慢慢地感到力竭、被动、扭曲的无能为力,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再对面前的警察再陈述些什么。标志望着夜,耳畔到处是圣诞节传来的音符和旋律。
有一点标志是深思熟虑过了的,他决不会轻易将自己寻找的那个人说出来。
而那个人到底是标志的谁?雄道仅仅是他的养父,还是一名杀手?
标志低下头来,他再一次轻声说: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想我应该走了。
警察看了看标志说:你似乎有神经病,看样子,我只好让你走了。
标志在警察的话音结束时发动起了摩托车,刚才警察说他有神经病,没有任何人来证明这是一句声音还是结论。标志的眼里上升着一种忧郁,这种忧郁正在安排着他的命运,他在离开广场小径的路时想否定手持电棒的警察的那句话,他想大声告诉警察,你是错的,我并不是神经病人,我只是不能将秘密告诉你,因为我不能出卖他,尽管他确实是一位杀手,但我却不能出卖他,因为他把杀手的秘密告诉了我一那就意味着他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我,不管他到底杀了谁,这都跟我没有关系。所以,我只有保守秘密,我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除非你们亲自抓获他。
魏兰的手臂在不知不觉中抱紧了标志的腰部,标志此刻才意识到在发生这件事情之前,搭坐他车的那个女人一直没有离开他的摩托车,她就在身后,她一直进入他的生活中,进入那场短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角逐之中,而她的姐姐自杀了。
标志想我得送这个女人回家去,她的姐姐自杀了,这件事够惨的了。我得将她送回家中去,他问身后的女人她的家在什么地方。魏兰告诉标志,景新街83号。标志对这条街道熟悉极了,那是一条交错着无数小径的老街道,标志从那条老街经过时大都是去看电影,景新街的一家老字牌的电影院总是长年上演枪杀片,最激动人心而又刺激感官的来自西方国家的枪杀片只是证明标志的内心是恐怖的。
景新街83号大约在街道的右上角,标志循着这个方向将摩托车开进了那个地方,魏兰颤栗不安地从摩托车上下来,标志想我大约该走了,我可不想卷入她姐姐的自杀之中去。于是标志坐在摩托车上对魏兰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魏兰在黑暗中轻声说:我一直跟我姐姐相依为命,现在她死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天啊,她现在正在房间里,她割断了静脉,我去参加圣诞晚会,邻居家的男孩发现了从房间里流出来的血迹,他在广场上找到我告诉了我我的姐姐自杀了。标志第一次抬起头来看着魏兰,这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的脖颈真长,她说话的时候那脖颈伸直着,标志的心抽搐起来,他觉得这姑娘此刻是这样弱小,看到那纤长的脖颈,听到那声音,标志再无力将摩托车开出去。他对姑娘说:你叫什么名字?
魏兰。姑娘告诉他。
标志自言自语道:魏兰,你叫魏兰。他锁上摩托车对魏兰说:你千万别害怕,我现在陪你上楼去。魏兰点点头,标志说:
是前面那座楼吗?魏兰说:是的,在五楼上。
在五楼上,现在魏兰的姐姐死了,标志的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头一次面临着一个死的场景,他将带着魏兰去承担这件事实,而现在魏兰的全部勇气都押在他身上,他得像一个男人。他们一前一后上了楼,圣诞夜冰凉的冷空气像扩散在身体中的某种神秘莫测的尖锐的东西,标志觉得那东西就像碎玻璃摩擦着他的腿和心脏。
到了五楼,魏兰版料地在掏钥匙,好不容易从大衣口袋里将钥匙掏出来,标志看到了那双手苍白地痉挛着,他伸出手去将钥匙接过来说:你镇静些。标志用钥匙开门时似乎已经嗅到了屋子里面焕散而出的血腥味,但他仍然坚决地用钥匙在孔道里面转了半圈,门开了。
屋子里到处是鲜血,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蜷曲着身子躺在地板上。标志和魏兰在灯光下站了很久,魏兰一直站在标志的身边,如果标志不向前移动脚步,看样子她是永远也不会向前跨出一步的。标志把门关上,对魏兰说:你别害怕,她已经死了。
他说出这话后感到有一种嘲讽意味,难道对一个死去的人就不需要害怕了吗?这么说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让你恐怖,所以,才有了杀手。标志想到了杀手的活动,他们大都害怕才会去杀死令他们害怕的人。
标志来到了那个鞘着的人身边,他蹲下去看了看那张面孔,那是一张异常美丽的面庞,如果她扬起头来一定会让男人们心醉。
魏兰说:我姐姐两个月前爱上了一个男人。
标志说:你姐姐在恋爱中怎么会自杀呢?
魏兰说:我也不知道,姐姐从未把那个男人带到家里来过。
标志说:你感觉到你姐姐幸福吗?
魏兰说:谈不上幸福,我看见她陷入恋爱之中反而心事很重。
标志说:你姐姐将她的心事告诉过你吗?
魏兰说:从来没有,姐姐的性格很内向,她长得源亮,但很冷漠,近来一段日子姐姐突然恋爱了,这令我很惊讶。
标志说:你看见过你姐姐的男朋友吗?
魏兰说:有一次我站在窗口,出于好奇我锨开窗帘,看见了他的侧影,他头戴一顶帽子,我看见他在夜色中站在院子里跟姐姐道别。
标志说:帽子,你是说你姐姐的男朋友戴一顶帽子。
魏兰说:是的,帽子遮住了他的面庞,我无法看见他的面庞。
现在标志没有吭声,他发现魏兰的姐姐遍体在流血,标志想:魏兰的姐姐跟一个戴帽子的人恋爱。标志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边一望,看到的仍然是夜色茫花。标志的内心在一服间联想到了很多场景,他想到了李然在这座城市的出现,他会不会就是魏兰描述的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呢?
标志说:魏兰,你得给公安局打电话,你得告诉他们你姐姐突然死了。
魏兰说:需要报告公安局吗?
标志说:必须这样做。
魏兰拿起了电话机,标志听到了魏兰用简单几句额抖的声音叙述完毕之后就放下了电话。魏兰来到标志身边说:他们马上来,他们很快就会来这里。不过这有什么用呢?我的姐姐已经死了。标志看着窗外,他几乎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即使看到了人他也感到人影迷濛,标志在想魏兰姐姐的死,刚才魏兰已经提供了一个事实:魏兰的姐姐曾经跟一个戴帽子的人相爱。而此刻,在标志的内心那个戴帽子的人就是李然,就是几个小时前隐藏在他酒吧里的养父和杀手。标志咬着双唇,毫无疑问,他确认这个事实是真的。他的嗓子干湿得厉害,屋子里的那阵浓烈的血腥味使他想呕吐,他来到卫生间,但是,他怎么吐也吐不出来,那是一团淤积在内心的从少年时代就令他恶心的血醒味,标志有一种晕血症,血醒味不单会令他恶心,而且还会让他晕眩,从这点上讲标志这人也许水远也不会成为一名杀手。当他从卫生间里推门而出时,屋子里面已经站满了警察,在警察之中标志又看到了橡力。
标志想,这种相见意味着命运,意味着很多事物一它正像一艘正在徐徐驶离码头的游船,这艘船总是与另一艘游船在另外的场景中相见,因为大海正在为两艘船制造着水浪。
标志想:橡力已经看见我,我注定要陷入这样的事件之中去,无休无止地陷进去,这就是我的命运,这就是我与事件的相逢,哪里有血腥味我就会出现在哪里。
标志想:他们正在验尸体,而橡力在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是啊,今天晚上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为什么偏偏要送魏兰回家,我为什么要陪她上楼,也许这就是一场布局,因为她的姐姐跟那个潜逃犯有关系,上帝非要让我出现在这里。
奥,上帝。标志屏住呼吸,抵抗着地面上上升的那具肉体上的血腥味,他抬起头,越过警察们的面庞,标志现在看到了魏兰,那个有纤长脖颈的姑娘正在抽泣,她的面庞几平是透明的,现在却隐藏着悲伤。标志突然有一种怜悯感,他来到魏兰身边拍了拍她肩头,他知道自己不会安慰人。
橡力来到标志身边,他轻声对标志说:标志,我们俩今晚是第二次见面了。
标志说:是啊!
橡力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标志的瞳仁里,这样在眼睛的深处一标志如此深地陷在了橡力的注视之下,标志感到一种紫绕着自身的困惑,那些困惑使他感到有无数的虫蛾正在飞舞着由此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似乎有一个人在城他,声音这样说:标志,你为什么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凡是有事件的地方为什么总是看见你?标志,你用什么来说清这些事实,你用什么来说清这些可怕的事实?于是,虫蛾飞来了,虫蛾们素绕着标志的脑袋,他就像往常一样,开始看见了橡力疑感的目光。
法医已经验完了死者的尸体。法医来到橡力身边告诉橡力,死者是被他人杀死的,死者表面上是割静脉而死,实际上是被别人杀死…
标志的眼前一亮,他拉住正在晕眩中承受着这桩人命案的魏兰对她说:听见没有,你姐姐是被别人杀死的。好好回忆一下,你刚才好像说你姐姐的男朋友…
魏兰一边流泪一边抱住了标志的手臂,标志想,糟了,这一切说明什么呢?她这样抱住我哭泣,别人会怎么想呢?于是,标志试图松开魏兰的手臂,但是,魏兰的两只手臂就像磁铁般紧紧地,继续不断地抱紧了标志的手臂,魏兰哭泣着自言自语:姐姐怎么会被那个人杀死呢?那个藏帽子的人怎么会杀死姐姐呢?
橡力听到了魏兰哭泣时的声音,橡力走过来,越过一股弯曲流淌的正在变干的血迹,就在那时标志感到橡力是冲着魏兰的哭泣声而来的,他欠起身,他想摆脱魏兰的手臂,但那手臂却更加牢固地抓紧了标志的手臂。
橡力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橡力说:你刚才说什么?那个戴帽子的人是谁呢?就是说谁是那个戴帽子的人?姑娘,你不要哭了,你姐姐已经死了,哭是没有用的,你最好停止哭泣,你回忆一下你姐姐跟那个戴帽子的人是什么关系。魏兰现在真的停止了哭泣,而且她松开了紧抱住标志的手臂。
标志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她终于松开手臂了。他不习惯被一个陌生姑娘这样地拥抱,而且面对着这样的转变,面对着橡力,那个用奇怪的目光盯住自己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标志今天晚上有些惧怕橡力的目光,他仿佛正在从缓缓车流的噪声和气味中走出来,从面色灰暗的人群,从拥挤不堪的马路中挤出来时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全部混乱不堪,语无伦次。
因此,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就在橡力询问魏兰的时候悄悄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圣诞节的夜晚冰凉的令他想呕吐的流满血渍的地方,离开那具陌生的敛集着夜的黑暗的尸体…他的逃跑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一那就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听见魏兰叙述那个戴帽子的人与这个已死的人的关系,因为在标志的意识形态中,戴帽子的人只有一个。此刻,标志的面孔再一次故作严肃,只有用这种严肃的姿态他才能抵抗来自这间卧室中的与自身毫不协调的联系,标志想在他们交谈中轻轻溜走,他已经看见了门,那扇门已经关紧,几个人仍然站在尸体边,他们在不厌其烦地确定死者的移密。标志想,打开那道门会引起房间里人们的注意力,橡力首先会抬起头来,橡力的那双眼睛水远是敏感的。于是,标志想:夺门而走只会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看起来只有留下来了,留下来,在这盏白炽灯泡下同警察们呆到一定的时候,标志靠在窗棂下的窗布上,窗布是柔软的,标志感到一种被浓雾包围的变化,他看到橡力不住地在点头,魏兰现在已经停止了哭泣。在魏兰的语气中标志已经看到了魏兰描述的情景,从他们的嘴型之中标志正在确定其中的那个人一一一个戴帽子的男人一在标志的确定中—那个人正是他。
标志的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哀愁,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孤单正是一种处处通近的场景的自欺的幻景,他现在当然希望推开那个幻景,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使他感受到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是如此地难以确定,他一会儿抵抗着自己的遗逃和恐怖,一会儿又要抬起头来,那具冰冷的尸体跟自己根本没有关系,却与那个隐藏着面孔,隐藏着前臂和手的人有关系,而那个人的面孔早已铭刻在标志的记忆之中,每每闭上双眼,标志就会看见那双在二十岁之前看见过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被火烧焦过,但却保持着一丝的颤抖,在标志的记忆中,那个人眼中的一丝的颤抖从未停止过,它朝着能辨明的方向闪动,犹如在飞舞的蛾子中寻找到了方向。所以,标志此刻已经看见了那个戴帽子的人正在这座城市的一种扑朔不定的、变幻的沼泽之中逃跑。
橡力已经结束了与魏兰的对话。标志很清楚,魏兰除了描述那个戴帽子的人与姐姐的模糊的关系之外,她并不知道戴帽子的人会是谁,她并不知道是那个头戴帽子看不清面孔的人杀死了她的姐姐,而事实到底是怎样?标志概念中的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是魏兰姐姐的恋人?如果是这样,他又为什么要杀死魏兰的姐姐。为了这个疑问,标志在一刹那间决定去寻找他一此刻,他到底在哪里?
标志站到窗口,他俯身下去,屏住呼吸,他似乎想在夜色之中发现树荫下面的那道影子就是那个头戴帽子的人,而头戴帽子的人就是李然,而树荫下的影子并不是他想寻找的人,而是树的影。
标志的口开始渴了起来,他渴得那么厉害,甚至开始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橡力来到了标志身边,橡力说:你帮助魏兰把后事处理完吧!
标志哦了一声不解地问道:让我帮助魏兰处理后事,这合适吗?
橡力说:这就奇怪了,你不帮助她,谁帮助她呢?
标志说:几个小时前我认识了她,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用摩托车送她回来,她告诉我她的姐姐自杀了。
橡力说:我原来以为你们早就认识,原来是这样…标志哪标志,你这个人总是出现在杀人的事件之中。这件事只好这样处理了,只有先把后事办了,案件的事继续调查。
标志说:她刚才告诉你什么了?有没有什么线索?
橡力说:谈不上线索,那个戴帽子的人跟她姐姐谈恋爱。
标志说:我已经不能再继续嗅这里的血腥昧了,我想呕吐。
橡力说:标志,你得坚持,无论如何,你得帮助魏兰处理完后事再走。
标志说:非得这样吗?
橡力说:魏兰怪可怜的,你得这样做,否则…
标志说:否则什么……
橡力没有说话,他好像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来到警察们中间又看了看死者,标志看不清楚橡力的面孔,他觉得好像橡力他们快要走了,面对死者及孤立无助的魏兰,标志不知所措,他党得除了恐怖及孤单之外,他认为自己是闯进了一处无屋蔽身的地方,他首先得度过这个夜晚。只有度过夜晚待到明天天亮时才能帮助魏兰租一辆车将死者送到火葬场去。他在这种念头下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死者偏斜在一旁的头,披满长发的死者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万分,标志想如果死者是自杀不是他杀,那死者真是太自私了。标志想,如果自己确定不再想活了,决不会躺在房间里自杀,这样不太干净,死后会有很多人来搬弄你的尸体,而尸体发出令人恶心的臭烘烘的气味。再一个原因那就是给亲人和朋友们留下麻烦事,这样的麻烦除了具有痛楚的滋味之外再就是火化、安葬等一系列死者在离开世界面临的草和泥,因为只有躺进草和泥混合的世界中才能上天堂。标志又一次想到了天堂这个字眼,当他又一次意识到人死后是为了上天堂时他突然如释重负似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橡力和警察们准备走了。橡力又一次来到标志身边,他似乎总是对标志的存在有些放心不下,包括标志此刻面临的这件麻烦事,但他不可能随同标志呆下去,他确实太忙了,还有那位潜逃的杀手等待他们去捕获。
橡力是最后一个离开屋子的,等那些警察下去以后,他好像又陪同标志在屋子里站了一分钟左右。谁能负责这间屋子里面死者的在天之灵呢?谁能够在蛾虫飞舞的白炽灯泡下面看到一只蛾虫轻蔑的悲悯?橡力转移着自己罩在死者身上的那种复杂的目光。橡力终于走了。标志觉得屋子里的事件现在正加快运动的频率死寂般地向自己涌来。他抬起头来看见魏兰正在无助地看着自己。
标志想,我是没有逃走的办法了。于是他慢慢地走向魏兰,几小时之前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是陌生的,而现在却要共同承担一个死者的死亡,而自己跟那个死者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标志已经抓住了魏兰的手臂,他触到魏兰的指尖是冰冷的。
标志不知道说什么,他此刻仍然在想自己与死者的关系,他除了看见死者躺在地板上蜷曲的身体之外从未看见过死者活着时的模样,而现在他睁开双眼,他想通过接触魏兰冰冷的指尖想象她的姐姐在活着时的情形。一个人的活着是与身体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只有身体的运动才能证实一个人活在万物之中的事实。标志在想象中费力地看见魏兰的姐姐披着漆黑的长发走过浓烟、时装舞会、噪声、灰尘轻扬的街道、残物、街心花园的喷泉池畔时的倩影。而那个有生命活力穿越时间轨迹的人现在已死,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跟自己的关系到现在仍然没有弄清楚,标志觉得是因为魏兰自已才停留在这房间里,而自己跟魏兰的关系也仍然是几个小时之间的联系。
想到这里,标志陷入了一种人生的瞌睡阶段,他想到昨晚一直跟方媛疯狂地做爱,后来自己又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而现在时间看起来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对魏兰说:里面有房间吗?
魏兰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标志打了一个哈欠后说:我有些困,我想睡会儿,昨天晚上我想…没有睡好觉。
魏兰把标志带进了里屋,对标志说:这是我的房间,你就睡在我床上吧!魏兰说完就出去了,标志确实困了,他已经没有力量更不恩意想在这样的时刻魏兰把自己的房间留给自己,她会到哪里去。再说她到哪里去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标志在刚进屋时就感党到这房子有好几间房,魏兰会有自己休息的地方的。在这种迷雾般的念头驱使下,标志来到了魏兰的床上,他蹬去皮鞋,皮鞋落在地上的声音给这个沉寂的圣诞节的夜晚带来了一声襬动,标志就这样一件衣服也来不及脱去就掀开了被子。尽管在他掀开被子时嗅到了一阵香气,但是那香气只会加剧他瞌睡的念头,于是,很容易标志的头就放在了枕头上。他的睡眠是一阵顺理成章的口诀,在这个夜晚,标志的睡眠是一阵惊悸之后的平静,是经历了令他恶心的血腥味之后的逃避。他梦见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标志终于醒来了。
在床上醒来的标志是温暖的,但他回忆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在哪里。很长时间以来他总是被一种幻景所支配着,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睡在什么样的床上,他有些时候在幻景的力量坚固时会闭上双眼想象自己是一只睡鸟,而自已的睡床是锤鸟的河床,而自己就躺在河床上睡觉,于是,在片刻间满屋子的光线都会变得温暖如初,就像自己刚刚躺在母亲的子宫里面,睡鸟的河床就是振翅的天空,他飞越着绿雀、金丝雀、鸽子们飞越过的天地。湿漉漉的雾气弥漫着他的肉体的同时也让他倏然间醒来。
他现在回忆起来自己昨天晚上闻进了一座楼,他被一个名叫魏兰的女人带进了这些房间,在另外一间房子里躺着一个已死的女人。
标志听到了一阵塞塞容容的声音,那些衣裙的声音,他还听到了水声,比自来水的水声更柔和些。标志从床上爬起来,他决定到外屋去,他来不及考虑更多的东西,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到外屋去,他想起了那个目光中流露出孤立无援的姑娘来,一阵阵怜悯使他来到了外屋。他的脚步是轻巧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得那样轻,甚至当他来到魏兰的面前时,魏兰都没有抬起头来。
早晨的光线洒在这间阴晦的屋子里,当他跨进门槛来到魏兰身边时,他突然顿住了。他不知道怎样面对这样的事实,魏兰正在为死去的姐姐擦洗身体。赤身棵体的死者现在躺在一张躺椅上,标志想,魏兰独自一人是怎样将死者抱到躺椅上去的。他知道人一旦死去,身体就像石头一样沉,柔弱的魏兰昨天晚上还抱住他的手臂在哭泣,他怎么能想象出来她能用柔弱的手臂改变昨晚的情形。
魏兰的旁边放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浴盆,魏兰正在浴盆中清洗毛巾,浴盆中的水看样子是刚刚烧好的,散发出一阵热气。魏兰拧干了毛巾后再一次将热呼呼的湿毛巾放在死者的身体上。死者的身体现在已经没有一丝血痕了,看样子魏兰是第二遍为死者擦洗身体。死者的身体很美丽,两只丰满的乳房在身体中高高地隆起来,乳头的颜色发出茶褐色的亮光,标志站在魏兰的身边,从身体之中散发出一阵秘密而缓慢的冲动,他似乎是头一次这么无拘无束地看着一个女人的裸体,对年轻的标志来说,这具棵体中的美丽使他心醉神迷,直到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具没有血液、没有心跳的棵体时他才让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
魏兰抬起头来,她看着站在旁边的标志说:我的姐姐很美丽,她参加过这座城市的选美活动并且被评为亚军。她就这样死了,我擦去她身体上的血污时才发现她竞然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她身上的血都流光了,所以她死了。魏兰显得很平静,是一种标志无法理解的平静。
现在,标志帮助魏兰把那盆洗澡水倒进了厕所里的马桶里,水流的咕咕声翻卷起一阵泡沫来,对标志来说新的一天已经不像昨晚那样复杂了。因为屋子里已经没有扑鼻而来的猩红色的血腥味了。
魏兰从衣柜里翻出了死者的衣服,她来到了死若身边,准备为死者穿衣服。标志觉得自己很雄帮上忙,也许因为那棵体仍然是那样陌生,也许是因为那具陌生的棵体散发出美丽的光环,令年轻的标志晕眩,于是,他来到了窗口。
好像才六点钟左右,标志的目光穿巡在楼下的树荫下面,他看见一个老头正站在一棵树下做太极拳操,在另一棵树下有另外一个人影,标志看见了他的腿甚至看见了他脚上鞋子的颜色,不言而喻,那个人的腿和脚似乎吸引住了标志,但是树枝的灰暗无光遮挡住了标志的视线。标志想透过树枝看到那个人的上身和头。
标志将头偏来偏去,但是那个人正在转身,他离开了那片树葫,逃走了。
标志看到了那个人高大的身材以及被帽子罩住的头。标志昨天晚上确定的事实现在正增加着,那就是李然与死者的关系。
在标志所有的定论中李然当然就是那个头戴帽子的人,而死者的恋人就是李然,也就是说,杀死魏兰姐姐的凶手同样是李然。这就是标志活着、醒着并且在缓慢地抽紧冰凉的肌肉之后判定的真理。在标志的真理之中—他的脸慢慢地贴上玻璃,他突然陷进这个真理之中去了,这个真理使标志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显然,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是由不清楚到清楚,又由清楚到不清楚的,标志有一种疯狂的恩望,他想找到李然,他想了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魏兰在叫唤他,魏兰已帮助她的姐姐穿上了衣服。圣诞夜已经彻底过去了,标志凝视着屋子里的情景,他决定到楼下去租一辆柩车。过了一会儿,他便开始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