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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出现了脸,才出现了一个人的身份之谜,脸在一个人的历史之上,或之前已经出现。女子似乎已经忘记了被撕开的内衣、外衣,忘记了刚才的疼痛,她惊恐地走上前来,这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岁左右的女子,很年轻,她有着尖尖的下巴,肤色白暂,眼睛很大,大得让人感到无法适从。她离苏修已经很近了,很近了,不可能再近了。已经近得能看见皮肤之间的静脉血管了,或者能看见皮肤上的一些瑕疵,如一些微小的雀斑,它就在对面的这个女子脸上,不过,那只是一些细小的只有离得很近才可能看见的雀斑而已,一些微疵,一些出生以后就命定的,细小的微疵而已。苏修很快后退着,从而在后退中想起了这个女子的名字:紫小桃,这个从小哥哥嘴里不经意地喊出声的名字,就在暗室外面,当苏修将铝饭盒递给哥哥时,哥哥说:“繁小桃,你饿了吧!
哦,不错,这叫繁小桃的女子如今正目视着她说:“你都听到看到什么了?就在刚才你看见了,你看见什么了?”
她摇摇头,繁小桃仍在催问,似乎决不罢休,她一点点后退,相反,繁小桃却步步紧逼:“如果你看到什么了,就告诉我,好吗?刚才你藏在这里,你为什么藏在这里?是谁让你藏在这里的?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来的?要说出真相,你知道,人要说真话,这很重要呀,苏修,我知道你叫苏修,说吧,说实话,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呀?” 繁小桃竟然用手托起了苏修的下巴,这令她很难受,难受得想哭,于是,她的泪水就那样流出来了,没有谁让她流泪,然而,她就是流泪了。繁小桃催问得更加剧烈:“苏修别害怕了,如果你能将看到的一切告诉我,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她摇摇头又使劲地眨眨眼睛说:“我只看到一个男人追一个女人,但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你,然后,我就往荒草棵里钻进去,我趴下去,甚至趴下地,然后我昏迷了几分钟,我什么都不知道,之前,我还听见喊叫,但很短暂,我就昏过去了……”“哦,都说完了吗?苏修,你看到的那个被追的女子不是我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点点头,繁小桃的神态似乎松弛了一些。
她就在这一顷刻间逃走了,在繁小桃松弛下去的眼皮底下逃逸出去,她跑了很远,还感觉到繁小桃会追上来,像那个男人追那个女子一样,伸出手爪抓住她的手臂。然而,跑了很远,她回过头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消失殆尽了,根本就看不到繁小桃的影子。就在这个时间段里,她收到了小表姐的来信,小表姐姚梅在省城,她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一家服装厂做服装设计师,她只见过小表姐两次,有限的两次记忆,那是几年以前,第一次见面她十岁,第二次见面十三岁,小表姐比她年长七岁,两次见面,小表姐已经给她沉闷的生活带来了想象力:那些穿在小表姐身体上的夏天的小背心,闪烁着橙色,那是她年仅十岁时,小表姐来了,小表姐已经十七岁,带来了箱子里一小袋水果糖,那些糖纸日后被收集在小抽屉里,她觉得每一张水果糖纸实在太漂亮了,实在灿烂了,比她的现实世界要灿烂几十倍,所以她舍不得丢弃;还有小表姐送给她的一条小短裙,那么短,这是她十三岁时,小表姐又来了,这一次小表姐穿着很短的迷你裙子而来,送给了她一条小花布短裙,非要让她试穿一遍,她一穿上,小表姐就说:“一副美人身材,你会越来越美的。”很显然,小表姐是第一个说她美的人,小表姐每次来都是来休假,短暂的假期一过,小表姐就像燕子一样飞走了,她会搭上那些长途货运车,小表姐会到县客运站去找大货车,似乎见到小表姐的司机都愿意让小表姐搭长途车到省城,不错,小表姐长得就是漂亮嘛。总之,她觉得小表姐仿佛是画里走出来的,是被画出来的,所以,小表姐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偶像,当她收到小表姐的信时,小表姐告诉她说,火车就要从省城通到县城了,小表姐说她要乘第一趟从省城到县城的火车来看她,那时候她已经毕业了。小表姐的每一次来信仿佛蝴蝶飞来,环绕她的小世界,会让她听到蝶翼在空中碰撞的美声唱法,她等待着,似乎在她生命中火车的意象成为了全世界的一切彩色而缤纷的意象,从那以后,她总是出现在火车站,正在修建中的小型火车站虽小,却让她看到了小表姐信中所描述的那种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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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几乎很快火车就来了,是表姐在半个多月前的来信中告诉她的,信是那么慢,每一封信都要在路上走半个多月,也就是说她读到表姐来信时,半个多月时间已经过去了。而火车就要来了,她比这座小县城任何一个人似乎都盼望着火车的到来,火车不仅仅是小表姐信中所表达的意象:一种滚烫的速度,撞击着两侧的铁轨,一种快得让人想飘起来的速度,会让梦中的一切向往出现在眼前。她就在小表姐快要来的头一个黄昏来到了火车站,已经从城郊嘉立起来的那座火车站,是由石头垒建而成的,在她看来,那些石头简直就是梯子,层层叠叠地至高,让她出入于月台,她到了月台上,那时候,火车站的工人正在忙碌着迎候火车,他们穿着蓝色工装裤,在月台上、候车室走来走去。她的心跳动着,年仅十五岁,火车是她生命里第一种值得等待的意象,而且表姐竟然坐着第一趟火车来,这多么令人兴奋不已啊!
她出现在铁轨上,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繁小桃,她似乎已经忘记她了,在她顺利地逃逸而出的那个时刻,她似乎就已经理所当然地摆脱那个女子的纠葛了。那天晚上,她嘘着气,她还是得回家,尽管出走了好几个小时,她仍然觉得家才可能是避难之所。她逃过了繁小桃的目光,她逃过了生命中的一劫,她回了家,看到了小哥哥,小哥哥正在院子里清洗他的白行车,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见小哥哥,仿佛又一次看见了繁小桃。她回避着小哥哥的神态,她很难将那个叫繁小桃的女子与小哥哥联系上,她回来,只消失不长的几个小时就回来了,谁也不认为她的消失是一次出走,因为谁也不知道她经历了一次事件。这次事件到底有多大又有多小,她来不及也没有经验去判断,她很快到了厨房,她实在太饿了,饥饿和逃逸而出的那种虚无感紧紧地拥住了她的身体,她的胃是如此地空晃着,犹如空悬在梁柱上空,空悬在世界最为荒凉的那片旷野,她的眼前不断地出现铁轨,同时出现着一个被追赶的女子……她饿坏了,她盛了米饭,剩菜,来不及在锅里热,来不及打开煤气;她饿坏了,饥饿确实能说明人的生命正在时间中期待着什么事发生。除了尽快地填饱肚子,她什么事也不想,除了想填饱之外,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钻进被子,钻进黑暗中,钻进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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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没有见到繁小桃,她的心开始平静,一颗年仅十五岁的心灵啊,那是用什么编织的心灵呢?隔了一年,火车来了,不知道火车是跑来的,还是飞来的,火车就那样来临,在她十六岁这一年,火车来了。火车来了,她比任何人都跑得快,她在火车到来以前已经到了火车站,她在十六岁这一年快高中毕业了,她上学很早,五岁就上小学,那时候没有幼儿园,整座县城还没有一座幼儿园。她上小学只是因为无人管理她,管理她年仅五岁的成长,管理她的白天时间,因为父母必须上班,她的父亲在一家五金厂上班,她的母亲在饮食公司卖糖果、白酒、茶叶,父母的时间分分秒秒都生活在上班的单位,根本就没人管她,所以,她上小学了,年仅五岁她坐在教室上第一排,就那样她的人生开始了,因为字母符号她开始走进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开始管理她的成长,她与这个世界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火车来了,火车在那个夜晚准确地从铁轨边滑来,如同惊雷侯然间滑过她年仅十六岁的胸捕,于是,她看见了她的表姐,在火车停留下来的那一瞬间里,她似乎感到滑轮依然在旋动,在缓慢中转动,在慢得令人室息的那一刹那间突然停住,再也不朝前转动了。这就是速度吗?她在火车停下来时微微地后退中,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火车,火车到底是跑来的,还是飞来的呢?当然是从滑轮中跑来的,因为火车缺少双翼,下站的人很少,除了表姐之外,没有另外一个女人。然而,她似乎只有看见表姐,对那个下站的女人的面孔并没有看见,一切都是模糊的。像蜘蛛织网悬起的世界那样模糊。正是这种模糊才可能让她更清晰地看见她的表姐,看见姚梅,她长高了,身材更修长了,鹅蛋形的脸,天鹅似的脖颈,哦,她忽视了一个人,在表姐身后还站着一个男人。表姐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说:“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他叫方里君。”那男人很年轻,但看上去比表姐要成熟一些,这是她意料之外的,因为表姐信中并没有透露过这个男人的消息,她以为只有表姐一个人来。
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翼翅似的轻碰,让她转过身去,在她一侧,站着另外一个女子,然而,女子却低声说:“可以跟我单独说话吗?”她迟疑地点点头,一切都是迟疑的,悄然发生的,无法预告的。女子走了几步,到了月台的另一边,站在那里示意她走上前去,她就这样走上前去了。她毫不防范这个面貌模糊的女子,因为女子看上去像风一样飘曳,使得年仅十六岁的她很快到了女子身边。女子轻声说道:“你害怕我吗?为什么不说话?”她使劲地看着女子,现在,借助于头顶的那盏灯,她越来越清晰地可以看见女子的面孔了,她的下巴很尖,但面部的线条细腻,她衣着很鲜艳,一件大红的衬衣,很短,露出了乳沟的一部分,下身穿一条布裤,头发很长地垂到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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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搜寻着记忆的时刻是那样艰涩,犹如在晾开一种未成熟被她已经摘下的水果,一只不足月的青苹果被她费劲地咬开了。女子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件事,不会,所以我来了,火车开通时我就想来见你,坐大货车太慢了,所以我乘火车来,我想专门来跟你谈谈那件事好吗?”“什么事?”她艰涩中问道。女子笑了笑说:“好吧,等到我住下来以后,我再找你,可以吗?”她点点头,她还是没有想起什么事,也许表姐他们在不远处等她,也许夜幕太厚了,厚得让人无法回到所经历的一切忘记中去;也许她太年轻了,她的年轻让她无法适应时间中的一切变换,并蜕变生命中的一切枝蔓。也许她是对的,她根本就用不着铭刻那个女子暗示她的一切东西,因为那堆东西,那些无聊的东西压根儿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也许,她在那次逃逸之中已经干净、彻底地抛弃了那件事……
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一次表姐没有跟她回家。表姐让她帮助他们前去县城寻找一家旅馆,她眨了眨眼睛,回忆着经过县城中央时看见的那张红旗旅馆的门牌,它就在电影院一侧,就在右侧。那就是旅馆吗?她每天经过,每天看见的门牌,那就是旅馆吗?记忆中好像有男人或女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她决定带他们去住那家旅馆,他们搭上了一辆三轮车,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快的交通工具了。半小时后她把他们带到了旅馆门口,表姐说你回去吧!我们就住这家旅馆了。她点点头,表姐和男人进去了,朝着门牌很快就走进去了,她目视着她们的背影,有些恍惚地、不安地、并不踏实地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家里人都在睡觉,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将此事告诉过他们,表姐要来的消息。
在这个春天,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改变她命运的人相继出现,人用其一生,短暂的、迷蒙的、喜悦的,华美的、优雅的、卑微的一生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构成他们的命运。人是没有完全彻底的避难所的,人在出世以后看见的人是母亲、父亲,然后是各种亲戚关系,之后是各种各样的人际和社会关系,人就在这种关系中寻找出路。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改变她命运的人在这个下午让火车送到了她面前,这是一座春天的县城,一切都是那样宁静,静得连一根针往下掉,都会听得到,因此火车来了,撞击声到底震响了多少双耳朵。总之苏修躺下去了,她是累了,她睡得很甜,尽管只睡了三小时天就亮了。划分黑暗和白昼的那根磁头掉转了方向,或者继续往前走,于是,黑暗褪尽,光亮露出了容颜。
黑暗降临是为了让人睡觉,睡觉而靠近床塌。床棉是各种各样的,睡着各种各样的形体,年轻的,衰竭的,刚出世的,正在成长的男人或女人;而白昼降临是为了引领人们起床,扑向光亮,掀开窗慢,步下门槛和台阶。这是两种截然不相同的世界,也是两种不同的风景。
当又一天降临,在那个午后的学校操场上,苏修看见繁小桃的时刻,她的身体刚刚得到一场田径赛跑,虽然是百米赛跑,却已经使她的身体汗淋淋的,黏糊糊的,异常地难受,就在这时候,她对着空气和风喘息的时刻,繁小桃出现了。苏修转过身来,她有些惊讶,昨天晚上出现在月台上的这个女子为什么现在出现在她的学校?她点点头,她似乎根本就已经记不清她是谁了,除了知道昨天晚上她出现在月台上之外,她根本就已经在奔跑忘记这个女子的容貌了,荒缪的是这个叫繁小桃的女子却并没有忘记她,相反,却因为她乘火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