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年仅十八岁的樊晓萍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黄昏摧毁了那桌宴席的快乐和美味。好像一朵花样被风从枝头吹到了另一个世界,或者从枝头吹到了另一枝头;或者被风从枝头吹到地上,被风又吹到溪水和汪洋中去了。她消失了很长时间,宴席上沉寂着,谁都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谁都被樊晓萍所笼罩着。现在,依然是母亲,她举起了杯说:“我们干杯吧!别受她的影响,那是他们的事情,我们干杯吧!”就这样,杯子靠近了唇边,那是苏修第一次干杯,刚才她一直沉寂着,她的小世界是如此地惊悸,她来不及思村,来不及追问,就像她在去年看见的那件事,那件被她挪在身后又重新回来的事,压在她心头。而此刻,另一件事又来了,如此快地降临。这女孩,这个像水晶一样看上去干净透明的女孩,竟然怀孕了,苏修的身体下沉着,下沉着,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首先看着哥哥,她的小哥哥从来也没有这样痛苦过,从来也没有这样绝望过,她的小哥哥被那杯香槟泼湿了面颊,他的脸确实是那么阴郁,就像那个女孩比喻的,像母亲煮饭的锅一样黑,那样彻底的黑也好啊,然而,小哥哥的脸色是酱黑色,是草绿色,是灰一样黑郁色……苏修从那一刻就已经感觉到了,小哥哥面临着生命中最艰难的选择,小哥哥的脸庞不仅仅要承担女孩泼过来的香槟,还将承担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在女孩腹部中了吗?那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啊!她现在看见了母亲的脸,在之前,她很少这样静地端详着母亲的脸,在之前,她不善于去寻找母亲脸上被时间所磨砺的那些轮廓线条,也不习惯去猜测母亲眼神中那些无法复述的声音,而现在,母亲的脸离她的视线太近了,就像触手可摸到的空中的雨露。母亲的脸并不呈锅色,那些线色依然在抽动,母亲的眼底仿佛使她看见了一只蜘蛛,它在编织中吐丝,悄然地吐丝,不动声色地吐丝,然后在无形间已经编织了一只大蛛网。哦,她过去并没有发现这一切,她感到了一种气喘吁吁,她有一种害怕,她是年轻才十六岁,她有理由害怕一切。宴席照常进行下去,在以后的时间里他们动用着筷子,动用着筷子的节奏,或快或慢,同时使用牙齿咀嚼直抵味蕾。暮色,唤筷子移动着,同时也带来了暮色,这时候,表姐突然发出了一种声音,她对表哥说:“你应该离开,今晚就跟我离开,到省城去,我感觉到,你如果留下来,你会被那个女孩纠缠不休,你决定吧!还有几小时,你自己选择吧!”母亲听到这个声音后仿佛开了灵魂之窍:“不错,这主意不错,离开吧!今晚就远走高飞吧!”小哥哥抬起了头,他什么话也不说,就离开了宴席,母亲让苏修和小妹妹回房间睡觉去。苏修回到房间时,从窗口往外看,仍然看到那座宴席,母亲,表姐和表姐男友坐在宴席桌前,他们压低声音,仿佛在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那确实是一场阴谋吗?
20
苏修低下了头颈,身体中各种纬度地区都在探究着那个谜团,接下来小哥哥上楼,他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她缓缓拉开门,在一道门缝中想看见小哥哥脸,因为只有看见脸色,才能判断小哥哥此时此刻的心情,然而,门缝只让她看到了小哥哥的背影,他很快就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怀着好奇,她出了门,蹋手跟脚地穿过门廊终于来到了小哥哥的门前,门开着,灯亮着,小哥哥正在衣柜中取出几件衣服,旁边床上是一只旅行包,不大不小。小哥哥有些慌乱地往包里塞衣服时看见了她,小哥哥说:“我今晚同表姐们到省城去,别告诉任何人,如果碰到你也不可以告诉她。”“哪个她?”“就是刚才来的她,她叫樊晓萍,异乡人,我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人。总之,你如遇到她就保持沉默就行了。”她点点头,她总算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樊晓萍。小哥哥再没有多余的东西了,他下了楼,他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就想尽快离开此地,那种神态仿佛像一个逃犯。
确实像一个逃犯,苏修又踌手蹋脚地下了楼,似乎已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整个世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慌乱,母亲是慌乱的,她显然希望小哥哥走得越远越好,尽管母亲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悯,那些游丝似的迷惘像一幅画般笼罩了中年的母亲;小表姐似乎也开始慌乱起来了,而在之前她并不慌乱,小表姐从来都是那样充满理性,即使她带着男友进旅馆的那一刹那,也没有什么可慌乱的,若干年以后,苏修才意识到表姐带着当时的男朋友下塌红旗旅馆时已经同居一室。而此刻,小表姐是这场出逃的策划者,所以,她已经开始慌乱了,她的身体微微起伏着,苏修就站在一棵石榴树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小表姐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隔得很远,苏修能够感觉到那只手表起伏在小表姐纤细的脉管表面,那些时针或分针朝前,像蚯蚓似的爬行着,费劲地前行着,空气是多么窒息啊,空气是多么地窒息啊!空气是多么地窒息啊!空气为什么非要窒息不可呢?空气啊空气,苏修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棵石榴树弥溢出的气息,它是花冠的气息,是纠缠的气息。
表姐就那样带着逃犯似的小哥哥出门了,母亲站在门口,母亲没有到火车站去,因为害怕暴露更多的线索,这一点苏修听得很清楚,母亲临别时说,她就不送他们到火车站了,整座小县城的人无疑都认识母亲,都知道母亲是在县饮食公司站柜台,每一张脸谱啊都是一张身份证。所以,母亲明智地决定不去送别了。苏修站在石榴树下,嗅到了整个春天的气息,嗅到了铁轨上的气息,突然她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火车站去,想藏到月台上,看看小表姐如何带走小哥哥,看看火车怎样从轨道上消失了。她趁母亲回房同时轻轻地拉上了门,因为父亲未回来,门还没有上锁,即使上锁也不要紧,苏修有钥匙。她出门时没忘记带钥匙,这很重要,钥匙没有,从火车站回来她就进不了屋。她不愿意叫门,因为那会让母亲很愤怒,而且还会追究她这么晚去哪里了。我们从出生以后就面临着被别人所追究,这是一种命运,首先,从出生以后,追究你的第一个人无疑是你的母亲。
21
苏修溜出了门,她没有硬币了,坐三轮车到火车站是不可能的了,她看了看天色,离火车降临的时刻还远,还远得多呢!她计算了一下时间,突然明白了,只有到明天下午火车才进站,才可能回省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不一定到火车站去,那么,他们或许会到旅馆,到红旗旅馆去了。她在门外悠转了片刻,还是往旅馆的方向走去,她想证实一下小表姐他们是不是真的回旅馆去了,是不是真的就回旅馆去了。就在她往前走时,在离电影院越来越近时,她突然看见发廊门口坐着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坐在门前的凳子上,晓起二郎腿,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她之所以盯着这个女孩,是因为她感觉到这个女孩有点像樊晓萍。隔着夜色,她停顿了片刻,她还是觉得这个已经叨起香烟的女孩就是像樊晓萍,然而,她不能完全地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真的樊晓萍。如果是真的是樊晓萍,那么就意味着那个宣布已经怀上小哥哥孩子的樊晓萍还会吸香烟,还会坐在发廊门口,肆无忌蝉地晓起二郎腿,那么地不在乎任何人,这时候吸香烟的女人实在太少,对于苏修来说是第一次看见女孩子也会吸香烟;如果她真的是樊晓萍,那么就意味着那个怀上小哥哥孩子的女孩就在眼皮底下,就在这里。这是一种线索,对于苏修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线索,尽管她在回避她,她在回避这个世界的杂芜,她这个年龄不该承担的令她心慌意乱的生活,然而,她就在眼前,自从我们投身于娘胎的时刻就随时准备着迎接生活,在母亲的子宫中,在丰盈的羊水中,我们就已经开始生活了。出了宫门,我们急促地滑向大地,滑向了深谷,滑向了时间,生活就这样在纷乱而有序之中开始了。
苏修开始往回走,她不想去红旗旅馆了,看见吸烟的樊晓萍以后,她就不想去旅馆了,她害怕把樊晓萍引向红旗旅馆,引向小哥哥身边,那样,小哥哥的出逃计划就会失败,她从心里还是支持小哥哥出逃,现在这种支持更强烈了,就是她恍惚的一刹那间,一个身影已经飘到了她身边。她就是樊晓萍,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怪,苏修以为樊晓萍看不见自己,或许是认为除了小哥哥之外,樊晓萍对小哥哥家里的人并不熟悉,现在看来这种念头错了,樊晓萍到了她面前,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樊晓萍对她很亲切,几乎没有任何敌意,这又让她感到诧异。因为樊晓萍晚上砸碎杯子离开时,整个脸都已经扭曲了。她几乎听不到樊晓萍到底在说什么,因为她太慌乱,她太想急于摆脱樊晓萍,摆脱这个让小哥哥不得不出逃的女孩;因为她太疲倦,整个一天,她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人或事,她的世界仿佛塞满了棉絮和锈铁,她想寻找到棉絮中破开的洞口逾越出去,她想破开那些锈铁味和锈铁的痕迹,寻找到出口处。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所以无法与樊晓萍搭训、交流,她对这个被夜色所掩饰的女孩子一点点好感也没有,除了女孩的手里仍旧在夹着香烟之外,这是因为女孩樊晓萍给她的小哥哥带来了那么多的蜕变,使刚刚结束不久的宴席蒙受了那么多的阴霾和碎片,那些碎片理所当然地只可能留给母亲,因为只有母亲会收拾那些残局,那些挪在庭院中的玻璃碎片。仅仅因为这些东西,她就已经对这个叫樊晓萍的女孩充满了反感,所以她很快就在沉默之中转身离开了。她打开家门时,看见母亲自然在收拾那些杯碗,在清除院子里的残局,当母亲用扫蒂清除着那些玻璃碎片时,她听到了尖锐的,玻璃与玻璃,玻璃与扫蒂、与石板相互撞击、摩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她钻进了被子,像猫一样轻,钻进了那个小世界,而她的泪水却涌了出来,而旁边的小床上睡着的小妹的梦乡香甜美妙。
22
第二天下午,她错过了到火车站迎候火车到来的时间,也同时错过了送别小哥哥表姐们和火车离开的时间。当她从书包中寻觅到一枚硬币乘三轮车到火车站时,只看见了月台上滚动的尘烟,那时候她才知道火车是可以激起尘烟的,是可以在尘烟中奔驰向前的,尘烟漫长会带来速度,尘烟到处滚动着,犹如她举头可以看见的县城造烟纸的尘烟,那是由一管她认为很大的烟肉中咽漫出的尘烟,她也许从出世以后就已经看见了那只烟卤插入云霄,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云霄到底有多高,是的,她是飞不到天空之上的,她也无法想象天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从很小时就通过县城造纸厂的烟肉看到了云霄迷漫。而此刻,火车已开走了,火车竟然开走了,小哥哥离开了,表姐也离开了,离别是一种空寂,她的十六岁明显地感觉到了空寂中自己的身体是那样轻柔,那样地轻柔,那样地轻柔。自此以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小哥哥,但她不知道,那个叫樊晓萍的女孩来了,那个女孩在那天午后站在了学校门口,那个叫樊晓萍的女孩笑吟吟地站着,是在等她吗?她老远就已经看见了女孩樊晓萍,天空是那么阴郁,刚下过阵雨,阵阵闷雷依然环绕着县城,环绕着整个世界。
樊晓萍撑着一把黑布雨伞,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黑布伞,看不到别的伞形伞色伞状,如果下雨,整个世界,整个视线都飘满了一把把低低矮矮的、高高在上的黑布雨伞。清一色的黑色代表了七十年代是单调的、贫乏的、颓丧的、困倦的、缺乏想象力的,在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世界里,造伞者无力制造出彩色的雨伞,也许是因为彩色是不符合规则的,在人们所有的生活区域,彩色是属于阴谋的、梦境的、革命的、谋杀的一种武器。
樊晓萍撑着的那把黑布雨伞是那样庞大而炫目,她娇小的身体似乎全部被雨伞所笼罩,然而她的头颈隔得很远就已经在晃动,犹如野鹅戏水朝岸上摇曳时的头颈,那似乎也是一只湿鹿飛的头颈。苏修的心坪然地跳动着,她移开了自己的视线,移开了一种碰撞点,因为看见樊晓萍似乎就已经看到了一堆碎片,这种意象从那个夜宴开始的时刻永远铭刻在心头。樊晓萍一出现,碎片就会从空中爆炸,砸在庭院中,砸在母亲心中,砸在苏修年仅十六岁的心灵深处。樊晓萍却迎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她沉默着,小哥哥走了,离开了,她只好无奈地面对樊晓萍,她知道樊晓萍是因为小哥哥而来。果然,樊晓萍把她拉到了校门外的一片荫地,樊晓萍从包里掏出三支棒棒糖想递给她,她摇摇头说:“我是已经不吃棒棒糖了。”樊晓萍苦笑了一下说:“哦,你长大了,你是长大了,不吃棒棒糖果了。”她看着樊晓萍手中的棒棒糖,它没有糖衣纸,赤裸裸地呈现出乳白色的内核,呈现出在那个春天可以凭肉眼感受到的那种甜;她盯着那种甜,舌尖蠕动了一下,很小的时候如果母亲给她一支棒棒糖,她会如获珍宝,长久地端详着,似乎害怕那支糖很快就融化,她会藏起来,克制着自己想喻吸那支棒棒糖的心情,克制着全部的品尝欲,直到无法再克制,她会把那支乳白色的棒棒糖含在嘴里,然后又抽出来,看着天空和小鸟的飞转,然后又含一片刻,所以,喻吸那支糖会让她消磨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