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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姐想尽快见到她,只因为孩子太早地降临,让表姐不知所措,她晚上来到表姐家里,表姐夫上班去了,只留下表姐一人。房间完全地婚姻化了,厨房里什么都有,但比母亲的厨房要现代化得多。首先有煤气,有电饭锅,有自来水,有洗涤剂,有碗柜,有两个人的碗筷。表姐坐在一只沙发里,整个身体朝里面陷进去,表姐穿着睡衣,她在家时总是穿睡衣,说这样很舒服,睡衣使身体自我化了,不需要约束,不需要体面,不需要伪装,不需要审美。表姐刚沐浴过,她说今天去了医院,确切地知道自己怀孕了,就感到问题来了,她端详着表姐,披着长发,在她意识中表姐不可能那么快结婚,然而表姐就是那么快结婚了,在她意识中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表姐怀孕的事情,然而,表姐同样是那样快地怀上了他的孩子,现在,问题果真来了,怎么办?表姐从沙发上坐起来:“我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办,就让孩子在里面成长吧,成长吧!我没有权力剥夺这种成长的力量,既然孩子来了,就让孩子在里面成长吧!”表姐就是表姐,她很快就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了说服力,这就是一个女人,她像石头一样顽固,像太阳一样坚定,当然也会像月亮一样柔软四溢。苏修介入不了那个关于孩子的问题中去,她只是倾听者,她最终只是一个最理想的倾听者而已,除此之外,她已用心灵认真地在接受这个关于孩子的故事,当樊晓萍离开了铁轨在小哥哥不离婚的宣布中活下来时,表姐姚梅怀孕了,在世界的面前,女人怀孕是幸福的,值得骄傲的,女人用怀孕证明婚姻是幸福的,子宫是健康的,身体是通向繁衍之路的。而表姐怀孕却需要一番挣扎才能显示出怀孕的价值。表姐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嘀咕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会挺立起来,那时候我还是那个叫姚梅的女人吗?表姐的目光开始虚幻,表姐的目光在更多情况下是虚幻的,无人能通向表姐虚幻的那条道路,无人能够解释虚幻中的表姐的另外一个世界。苏修看着表姐,仿佛在看着表姐的子宫,那怀孕的子宫,自己也拥有子宫,她可以感受、判断、推理,子宫是神秘的、深途的、窄长的,或者是圆形的。
子宫是铁轨吗?苏修经常想到这个问题,想到子宫与铁轨的关系,一双手突然从她肩膀上移过来,她回过头,是汽车厂的副厂长,他接近四十岁,或者说以模糊的速度开始趋于四十岁的年龄,就是他从大学毕业生中发现了苏修,那次汽车厂到大学面试大学生,她坐在第三排,在很多人中好不容易占据了第三排的位置,她心跳很厉害,她不想回到县城去,如果她在省城找不到单位,那么她很有可能就要回到她从前出发的地方去,她在悄悄地找工作,找一块立足之地,找到她扎根之土壤,县城的土壤也很美,然而,那种美不是她需要的,县城的美已经被她审美了整个十六年,已经足够了。她需要产生一种幻想,她要审美省城的土壤,她要在省城像表姐、小哥哥,甚至也像樊晓萍一样寻找到扎根之地。
所谓扎根只需一块土壤,在省城是没有土壤的,但有水泥地,到处遍及着清一色的灰灰色水泥地,要将根须扎下去。就是凿破水泥地进入水泥之下,进入钢筋之下,进入最坚硬的房屋之下,才可能扎根。苏修就这样在面试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汽车厂的副厂长和厂人事科的主任,副厂长是一个男人,人事科的主任是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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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第三排,她仰起脖颈,这是一种本能,为了在水泥地上寻找到扎根的根须,她是充满期待的,她的颈已变得修长,她已是一个体态修长的女人了,只需寻找到根须就会依此扎下根来,以越过水泥的那种力量,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土壤。她的目光突然与副厂长的目光相遇了,副厂长久久地停留在第三排她坐的位置,然后副厂长让她站起来,她是人群中来寻职的大学生中第一个被叫唤着站起来的,她很幸运地被录用了,然后是她毕业以后的人事档案全部转移到了汽车厂的人事科,她和另外两个大学生同时进了汽车厂,她做了一个厂长秘书,副厂长就在她旁边的办公室上班。现在,他来了,她有些惊异,因为副厂长那么轻易地把手搭在了她肩膀,她不舒服极了,仿佛毛毛虫在她肩膀上滑动,她见过那些毛毛虫,在县城家里的庭院中,那些从石榴树上滑落而下的毛毛虫,那些柔体、浑身无骨的虫有一次落在她的脖颈里,使她尖叫着母亲的名字,那时候她才年仅八岁,从那以后,她就害怕毛毛虫,害怕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落下来的细小的毛毛虫。
她移开了他的手,用了并不礼貌的姿态,站起来,他的手落下去了,顺着肩膀,犹如那些从树上偶尔落下来的毛毛虫,从她肩膀上落下去了。她屏住了呼吸,从她进入厂秘书位置时,她就有一种感觉,副厂长始终在用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但不是盯着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的胸部。澳,她本能地朝后退,实际上她并没有朝后退,只是她的潜意识在朝后退而已。在这里,没有厂长所以副厂长就是厂长,而她是厂长秘书,她不可以朝后退去,何况厂长又没有对她干什么,她还不可能朝后退去。而现在,副厂长来了,门是掩上的,手已经落下去了,副厂长对她说想带她出差,让她准备准备明天上午出发,乘火车出发,要到外省一家汽车厂参观、学习,时间一周。副厂长说完就离开了,她还没有回避或思村,这是决定也是命运,既然她已经来到了汽车厂,这就意味着她要借助于汽车厂的地盘和水泥地,扎根,副厂长让她出差,她必须出差,而且是乘火车去,她已经有许多年没乘火车了,火车是一种现实,铁轨也是一种现实。
第二天,厂里一辆汽车把她和副厂长送到了火车站,他们上了车,上了有卧铺的车厢,那是有雨的一个暮色,空中纷扬着一丝细雨。她上了车厢,她怜着一只箱子,穿着一条喇叭裤,这种裤形已经在省城风靡,当一个夜晚过去以后,风靡中的喇叭裤突然在省城的大街小巷中流行起来,而就在这时,邓丽君的歌依然在录音机中反复地由磁带的魔力所唱出来,流行这个词汇已经开始像牛奶般溢动而出,流行是白色的,也是粉色的,喇叭裤穿在了男人和女人身上,很快取代了过去的传统裤形,从裤子掀起的一场革命开始蜕变着现实的形象,在火车厢中,到处都是穿喇叭裤的年轻男女的大裤脚在拂动,它们拂动着少许的灰尘,拂动着火车厢中的果皮。苏修的第一次出差开始了,她悄悄地感受着出差的意义,除了好奇之外,她也在悄悄地感受着世界的变化,她那条蓝色的喇叭裤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她青春的体姿,这是一种流行的美。副厂长把她带到卧铺车厢,再把她带到了两个人的卧铺间,她有些愣住了,火车上竟然有这样的卧房,竟然充满着两张床的房间,这是她从未想到的。她在门掩上的时候,感到有些无法适从,感到少许的害怕,但是门掩上了,服务员送来了一只水瓶,门再次掩上了,剩下了她和副厂长,她有些陌生感,紧张感,很难想象要在火车上,度过十二个小时,度过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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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厂长说睡吧,早点休息吧,她正从车厢外回来,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热闹,确实也很热闹,她喜欢穿过卧铺车厢,到硬座车厢去。在那里,世界是敞亮的,有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那么多面孔,她嗅着他们的味道,嗅着世间的味道,这味是可以融进去的,融进自己的身体中去,然后孤寂会减少,所以,很晚了她才回来。回到车厢,副厂长一个人在吸烟,他在她离开以后吸了很多烟蒂,留在了烟缸中,仿佛想让她看见,待她回来以后,副厂长仍然在吸烟,以引起她注意,她有意地回避副厂长的眼睛,那是一双总是巡回在她胸部的眼睛,她坐了一会儿,上卧铺了,她和衣而睡。副厂长出去了几分钟又回来了,然后掩上了卧铺门,她无法进入睡眠,而在伴装入睡,她听见副厂长卧铺床上翻身的声音,一次次地翻身,副厂长似乎在叫她的名字,她没叽声,伴装入睡,副厂长从床上站起来,又开始吸烟,她没有叽声,仍然在伴装。她不知道为什么伴装入睡,也许这就是她唯一使用的武器了,副厂长来到了她床边,她屏住呼吸,紧闭双眼,副厂长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刺目的光线,她翻了一下身,副厂长说:“我知道你并没睡着,是吗?睁开双眼吧!这样的夜晚用来睡觉太可惜了,我尝试过了,根本就无法入睡,你也一样,这样的空间多好啊,只有我们两人。”副厂长的脸突然垂下来,靠近她的脸,靠近了她的呼吸,她不断地移动脖颈,向着另一边的车厢移动,然而,这是一件多么徒劳之事,多么徒劳,因为很容易就被墙壁挡住了,因为卧铺床实在太窄小了,她突然翻身而起,副厂长低声说:“我是喜欢你的,从一开始就喜欢你了。”她的世界突然被挡住了,一张脸挡住了,一堵墙壁挡住了,她什么话也无法言说,她什么力量也没有,就那样被副厂长不断移向她的脸和身体挡住了。这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的脸像是不断地想从她脸上触及到雪花膏味道,触及到没有皱纹,没有波浪的历史的味道,她回避着他的脸,她忍受着这种突如其来的侵略,她感到十分伤心,泪水涌出了眼帘。他问她是不是害怕了,她趁他的脸移开下了床,然后拉开了门走了出去,她走得很快,那种快的速度似乎想越过她生命中最危险的暗礁,想越过她不舒服的、不愿意滞留的一个位置;那种快的速度让她的身体变得如此地轻快,她不顾一切地朝前走,直走到最后一节硬座车厢,因为无法再朝前走了,因为再也走不出去了,她只好停下来。她停下来的那一刹间,他来了,他事实上一直在她身后追着,只不过她速度太快,而他的速度太慢,所以,她无法感觉到一个用太慢的速度的人在追她,他追她,是因为她速度太快了,她使用的速度令他害怕,他一定害怕她会出事,然而,尽管害怕,他追她的速度却怎么也无法快起来。
只有停下来,他才可能赶上她的速度,因为她停下来,速度也就滞留下来她把头靠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过道上,她闭上双眼,她跑得太快,她的心脏是跳动的,她的身体是慌乱的,而现在,她只有依倚着过道上的铁壁才可能回过神来,他来了,站在她身边,他一说话,她就睁开了双眼,他说他的动作太快了,是不是吓坏她了。她不叽声,他说回房间吧!还有好几个小时可以休息,她摇摇头她不想回去,不想回到车厢去,他站在她身边,站了很长时间,他无法劝她回去,他只好自己回去了,她就那样依倚着铁壁,火车上到处都是铁的味道,她太熟悉这味道了,父亲身上带回来的锈铁味,小哥哥自行车上的锈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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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太困了,无法长久地倚依铁壁,她不得不回去,车厢中没有一个空座位,所有位置都被人占据。人天性中都有占据座位的权力和欲望,何况在火车厢中,每张票都标明了座位,她的位置不在这里,所以,没有空位置可以留给她。她只好沿着火车厢一节一节地往前走,往前走,就在她走到卧铺车厢时,已经是下半夜,她没有看表,到底是几点钟,就在她即将打开卧铺房间时,一个女人从前面走过来,站在了她面前,惊讶地说:“苏修吗?你是苏修吗?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在火车厢中,在卧铺车厢里?你真是苏修吗?”扑面而来的这个女人,隔了许多年而来,她的脸是纸做的,是可以捕破的;她的声音是波浪似的,是可以扭成绳索的,她的身体是成熟的,是像七月果枝上的果实似的。苏修看着这个女人,隔着许多年,她在火车上与她相遇,这是命运,隔了很多年,她们还是要见面。她就是繁小桃,她长久地盯着苏修似乎是问苏修为什么出现在火车上,为什么总是跟火车和铁轨有关系,繁小桃每每张口时,苏修就会想起漆黑的铁轨延伸在县城外的铁轨,在铁轨外奔跑的一个女人,被后面追来的男人在空中抓住……
繁小桃问她是不是住在这卧铺间,她点点头。繁小桃说好吧,你去休息吧,已经是下半夜了,你去休息吧!繁小桃离开了,但并没走多远就推开另一道卧铺门进去了,原来繁小桃就在隔壁呀!她吁了口气,她大概已经将繁小桃忘记了,该忘记的都应该忘记,她应该忘记繁小桃,出于对时间的珍爱,也许是一种害怕或者再次对时间的一种逃逸,而此刻,繁小桃又回来了,竟然还住在她的隔壁,在火车间的隔壁,是一种短暂的生活,是一种意外的停留,她回到卧铺间,他是睡了还是醒着,她不知道。她上了床,闭上双眼,这一次她很快就睡着了,她大约是累了,连一个梦都没有就到了天亮。
他早就起床了,到外面去了,然后又回来,告诉她说再过几十分钟就到站了。他已经穿戴整齐,一身西装,那时候穿西装的人实在太少了,他穿上西装以后显得年轻多了,庄严多了。他说快到站了,而她还在床上,如果火车开下去,那该多好啊!多好啊!她不想起来了,不想到达目的地了,他要让她起来,他是她的管理者,他是她的副厂长,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有权力支配或管理她的时间。她起床了,他带她出了卧铺房,出了过道,快要下站了,这时候她感到身后总有一双眼睛在审视着自己的脊背,她回过头去,与繁小桃的目光相遇了。然后她回过头来,开始跟着他朝前走,跟着她的副厂长,这个接近四十岁的,穿银灰色西装的男人继续朝前走去。她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女人了,就像若干年来她根本想不起这个女人一样,她很快就已经跟上了这个男人的脚步。她要继续朝前走,朝后看是不可能的,朝后看就会看到那个女人,朝前看则会看见这个男人,除此之外,朝前看还是会看到男人前面的世界,朝火车站之外出去的世界,外省的城市,一个窗口,一种表链似的环行,她突然想起了身后那个女人已经很多年未出现,现在出现在她身后的一种迹象,所以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朝着前面的男人走去,似乎只有这样做,才可能离身后那个女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仿佛身后那个女人是让她拥有噩梦或记忆的女人,而前面这个男人,尽管他的脸曾在昨夜垂向她的脸,尽管让她心慌害怕,却是一种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