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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到了，明天有约会，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约会啊。她睡了一个好觉，很早就睡了，睡前没有听邓丽君的歌曲。第二天早晨她起得很早，到楼下吃了早点，吃早点时，她竟然看见了副厂长的老婆，他的老婆正在她吃早点的店里等着买油条、豆浆，这个女人不时地抬起头看她一眼，她不搭理，假装没看见，或者说假装在吃东西。假装的姿态可以替代我们的身体抵抗外在的一切，此刻，这个女人已经等到了她的油条和豆浆，她走到了苏修身边低声说道：“那天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什么时候再续后话吧！”女人离开了，留下了一种利箭似的味道，那箭并不锂亮，而且还充满了锈迹，为什么满世界都会充满锈迹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非得留下那么多的锈迹呢？
她终于可以蹬着自行车奔往公园了，终于到了约会的时间了，她事先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但没化妆，她的年龄在那个阶段似乎是不需要化妆的，少女意味着拥有超越任何化妆品的年轻的美。她推着自行车到了公园深处，他说他会在湖边等她的。她将自行车停在湖边，这座公园她来过，在大学念书时，她和几个女同学，到湖边过生日，那种情景已经转瞬即逝，而她的同学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飞远了，仿佛燕雀一般从学校的巢穴飞往了各种地理的经纬度中去。现在她抬头看见了他，给她发出约会邀请函的这个男人，就像她一样是年轻的，他手里携着两袋东西，左边袋子里的是啤酒，大约有五六瓶啤酒，右边袋子里的是食物，看上去他是细腻的，这不是一般男人可以做到的细腻，从那一刻开始，苏修就已经被这个拿着两只塑料袋子的男人所笼罩，这是清新的一个世界，他们坐下来，坐在了湖边的一块草坪上。这时候她才开始端详他，她对他的面孔几乎就没有任何记忆，一点记忆都没有，这是为什么？而他却认识她，认识她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讲起了大学校园，他毕业以后分在一家机械厂做技术员，因为他是学物业学的。他说他找了她很长时间才找到她，真不容易啊！她开始羞涩起来，盯着他的脸，这是瘦长的一张脸，是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城市公园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并告诉她找她已经很久的一张脸。他启开了啤酒瓶，他们就着啤酒瓶喝着酒，他依然穿着干净的工装服，那时期，整个国家似乎都流行穿工装服，一种牛仔布似的蓝色，如果洗得发白的时候是最好看的了。
她喝得很尽兴，因为他是她的大学同学，虽然不是同班，但毕竟是在同一座大学，而且他早就看见了她，当她还没有看见他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见了她。她被这种青春的故事所感动着，所以，她毫不设防地喝，就着啤酒在喝，大口地喝，甚至是开始狂野地喝，不远处，几个人就地而坐，是一帮年轻人，男男女女，也在用他们的方式在公园约会，坐在草地上喝啤酒，这时候故事是朝着世界敞开的，她喝多了，就躺在草地上，他把外衣脱下来，盖在了她身体上，她喝多了，但仍然嗅到了他衣领上的味道，她对味道敏感极了。她喝多了，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总之，他来了，他就这样在这个特殊时期来了。在又一个周末到来时，在感觉到副厂长老婆要来她住处，挑衅她时，她骑着自行车朝着他所在的机械厂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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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敲开了他的单身宿舍门，她站在门口，喘息、害怕，由于狂奔而来，而冯明站在那里，恍惚地看着他，而她就在惊悸之中扑进了他的怀抱。她扑进他怀抱，并不知道这是男人之怀抱，她认为这是在她潜意识之中等待她扑进去的一座岩洞，在里面有浑厚的苔鲜，充满可以遮阴的腹地，她以为这是她潜意识之中等待她扑进去的一间房子，在里面四壁充斥着捍卫她身体的那种措词；她以为，这是潜意识之中等待她扑进去的一个有光焰的界，在里面有灯盏、火烛，有镜面和明亮的玻璃屏风，所以，她在潜意识中这样扑进了冯明的怀抱，待她清醒时，她回转身去时，看了看门，门是掩着的，她的脸红了。就这样，因为被副厂长的女人挑衅，被一种可怕的力量推动着，她以极快的速度扑进了昔日她大学校园中一个追求者的怀抱。很快，他也就加快速度期待并孕育着的计划，正儿八经地向她求婚，让她嫁给他，她没一点点犹豫，就答应了，仿佛嫁给这个男人是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情。冯明很高兴地开始布置新婚的房子，他换了一间更好一些的房子，而她开始买糖果将它们装在各种大小不等的纸袋中，还有香烟也插在纸袋中，她不想举行婚宴，她只想把这些纸袋中的糖果分发给熟悉的朋友们，告诉他们她已经结婚了。她对于婚姻，对于与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现实生活缺乏任何想象力，而且把她推进这场婚姻生活中去的是副厂长和他的老婆，每每面对他们的存在时，她的本能驱使她撒腿往机械厂奔跑，蹬着自行车往那个男人身边跑，这是她唯一的避难所啊，这是她在这座城市寻找到的避难所，唯一的。
那座婚房是她的避难所，这是那个男人为她准备的避难所，里面刚有清新的石灰尘水喷刷过，散发出好闻的味道；里面已经贴上了“喜”，到处洋溢着喜悦的色彩，每次她奔向这座避难所，都会感觉这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世界，是一个可以让她感受到安全的世界。她开始逐一地分发喜糖袋了，那是一个星期六，她带着冯明出发了。之前，在星期三的那个下午，她和他已经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书，那么快就领了结婚证书，两个红色的本子合在一起，意味着婚姻可以开始了。
她带着他去哥哥的家，这是她的亲人。她敲开门时，樊晓萍迎了上来，她正在洗衣服，用一只天大地大的盆洗衣服，她在客厅里洗衣服，地上溅满了洗衣粉的泡沫，那些白色的泡沫大约是她太用力所以从盆中流出来的。她愣了片刻，因为苏修带着一个男人进屋来了。苏修把一袋喜糖递给了她，她手上还有残留的泡沫，苏修问她哥哥是不是又在加班，樊晓萍恼怒地说：“这日子是无法过下去了，将就着这么过吧！就这么过吧！”她突然明白在她手中的是一包喜糖便转而惊讶地说：“你要结婚了，你这么快就结婚了。”她笑了，她笑得很真实，因为她的同性要结婚了，因为被她所笼罩的丈夫的妹妹要结婚了，她开始盯着这个男人，眼睛睁得很大，甚至有些像鱼儿一样鼓了起来，她盯着男人看了片刻，又笑了，正在这时门开了，小哥哥进屋来了。小哥哥看到了那袋喜糖，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然后把她带到了露台上，这套房子有一座露台，小哥哥的眼睛很迷悯地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告诉我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吧！”她点点头说不是玩笑，她已经与这个男人领过结婚证书了。小哥哥的脸变青了，变得那样无奈，他笑了自嘲似的说：“你那么简单，你那么简单，那么快就领了结婚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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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明白小哥哥为什么那样自嘲，为什么那样不可思议地把脸变青了，然而，这是她分发喜糖所遇到的自己最亲的人所表达的问题。现在她带着这个男人去找姚梅，她的表姐。表姐挺立着腹部，她已经是一个十足的孕妇了，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标准的孕妇了。她已经被子宫中那个孩子的四肢所撑大了腹部，那个孩子每天都在用四肢碰撞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越来越向外挺立仿佛撑起了一个很艰难的世界。表姐正在吃着一盘西红柿，她坐在沙发前，吃着那盘新鲜的西红柿，他们一进屋，表姐似乎看到的只有她，并没有看到她身后很瘦的那个男人的脸。表姐说吃西红柿可以让孩子品尝到足够的红色素，也就是维C，对孩子的成长发育都很重要，表姐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似乎被母爱所全部地笼罩了，这让人很快会忘记那个不久前堕胎的女人，表姐现在是痴迷的、健康的，她在积极地进行着孕期生活。
喜糖出现在表姐面前，表姐不相信地问道：“你真的结婚了？跟他吗？”她点点头，表姐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将苏修带到了厨房，然后掩上了门，表姐在充满一屋子的油烟味的厨房，腹部像山丘样挺立着。表姐说：“为什么这么匆忙地忙于嫁人？为什么这么快就领了结婚证书？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表姐在这一刹那间仿佛不是一个孕妇了，她使用了问题中的话问术，把苏修逼到了一个无法回答的最虚弱不堪的位置，她说她不知道，她说她就这样与他领了结婚证书，表姐说：“你爱他吗？你爱上他了吗？”表姐还在进一步地逼她，她后退着，处处碰壁，她没有思虑过爱情，也从未进入过爱情的状态，也不了解爱情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她只是朝前狂奔时，跑进了这个男人怀抱，所以她和他结婚了，她不可能将这个故事告诉给表姐，她不可将她最近经历的副厂长的引诱以及他老婆挑衅她的故事转述给第二个人，这是她心灵中的沼泽地和盐碱地，所以，任何人都看不到这个荒凉的处境。她挪给了他们喜糖，他们发出了那众多话问，她走了，没有喜糖给别人了，她只给副厂长和他的老婆留了两袋喜糖，其余的喜糖她不准备送出去了。星期一到来了，在星期一到来之前，她还陪他去送了几袋喜糖，这时候他是主角，她是配角，所以，她只是陪衬而已，那天晚上回到婚房，那是第一夜，之前，他们的肉体从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他们打开婚房门，钥匙响动，仿佛暗示着他们之间已经拥有了共同的一种关系。
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婚床已经铺上了被子，那些棉絮，那些艳红的床单，那两只双人枕头都在等待着他们进入。这时候已经垂临着暮色，他们在外面的小餐馆随便用了餐，似乎已经有些累，两个人都没有多少喜悦，然而，两个人都不得不进入婚房。并不明亮的一盏白炽灯泡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她累了，她只想靠近床，就像以往一样自由地睡上一觉。
她只脱了外衣就上了床，钻进了被子。似乎他并不存在着，她没有产生对婚床的期待，没有产生身体的雀跃，她什么都没有产生，她钻进了被子，仿佛钻进无边无际的棉花中，她想陷在棉花那种柔软的世界中去，她想闭上双眼，可他来了，他脱光了衣服也同时在之后钻进了被子。他来了，赤裸裸的气息使她突然清醒起来，当他说“你是我的女人时”，她哭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哭，他问她为什么哭，她哭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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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抚摸她，先是抚摸手，她并没有感觉到电流，书上说男女之间第一次手与手接触，无疑是一次电流的交融，可电流并没有到达，她甚至是麻木的，仿佛被自然界的任何时间所抚摸，比如风和夜晚，白昼和午后的慷懒，确实，它甚至是慷懒的，对他的抚摸产生不了电流，也产生不了激情。尔后他来了，他慢慢地开始脱她的衣服，她不抵抗，同样是慷懒地让他脱，让他脱，既然有了那张契约书，躺在一婚床，脱光衣服一定是必然的了，只是她却怎么也产生不了书上所说的那种燃烧，那种激情。反之，她活的肉体那么地生硬，那么地僵死，那么地屈从。于是，作为一个受其契约书制约的男人，他拥有权力，这个瘦弱的男人，他就此来了，他来得并不猛然，也不缓慢，他轻轻地来，轻轻地进入，他甚至是温柔的，仿佛在山野中，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些植茎和野花，然后才进入那些深不可测的泥土和水溪，他来了，他是第一个进入她身体的，是她肉体简史中的第一个男人，她屈从他，她不挣扎，她啤吟着，这痛的肉体，这痛的性史。
然后她盯着天花板，终于过去了，从她器官中流出的少量的红染红了床单，她的处女膜不存在了，被撕开了。她哭了，趴在床单上，他安慰她，她没听见他的声音，她从内心排斥这种声音，可以说这种声音对她的耳膜缺乏穿透力，缺少感染力。就这样，一个夜晚过去，终于过去了，书上谈到的肉体快乐，她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或者说只有感受到肉体的疼痛，她爬起来，就这样，她要去上班了，星期一降临了，他用自行车送她上班，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郊区，然后他又要骑自行车回到另一个方向，同样是很远很远的郊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是一个负责的男人，一个对女人产生责任感的男人。
她坐在后座上，她屈从于他的自行车后座，屈从于这种责任，因为她疼，她的遍体都在疼痛，她进了单位的大门，然后进了办公室，她没忘记带上那两袋喜糖来，没忘记这两袋喜糖是用来送两个人的。她首先进了办公室，打开门的刹那，在对面，副厂长的门也开了，副厂长在看着她进了办公室，她刚把水壶提起来，准备到楼下的开水房去冲开水，副厂长就进屋来了。副厂长盯着她的胸，然后目光再抬高了些，盯着她的眼神，副厂长说：“你好像哭过，好像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她又来找你麻烦了？这个女人素质太低，没办法，我每次谈到离婚，她都会从地上跳起来，跳得很高，几乎跳到餐桌上，所以，我熄灭了这种念头，离婚是不可能的了，只有维持下去，然而，我对她产生不了男人与女人的那种东西，那种情绪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了，所以她是盯着我的生活，现在又开始盯上你了，对不起……”她没有想到副厂长会这样对她说话，这些话是那么真实，仿佛让她看到了蛛网，那些织网的灰蜘蛛。她缓缓地从提包中将那袋喜糖递给了副厂长轻声说道：“我已经结婚了。”副厂长惊愕地抬起头看她，看她的神志，看她的嘴唇，看她的眉宇，看她的发梢，看她的启开嘴唇时说话时露出的两排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