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书名:亲爱的身体蒙难记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162字 发布时间:2024-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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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生活可以尽情地展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细节,在那些松驰的身体中,犹如顽疾被暴露,犹如炎症展现出了一个人身体中的毒素。就这样,在那些趋近生育的时光中,厂里给予她假期,让她呆在家里。就这样,她有了那么多闲散的时光,用来面对她的孕期生活,用来研究婚姻的味道,他把烟头扔得满地都是,明明有烟灰缸,可这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从来不使用烟灰缸,他大约已经习惯了在车间剪碎他的布屑,在布屑中生活,所以,光光是那些满地的烟灰和烟蒂就已经让她无法忍受了。她每天在他离开以后,都要面对那些地板上的烟蒂,她清除它们,然而,他一旦回来,烟蒂又被扔得满地都是,她抗议过,他不以为然地点点头,烟蒂照样朝地板上扔去,这个顽习让她发疯,让她的身体摇晃。其余的细节更多,她不想面对,她只想逃逸,她发现在她怀孕的那段时光里,恰好是她逃逸他身体的一种机缘,她伴装孩子不能嗅到烟味而让他到沙发上去睡,就这样,分居开始了,他睡在了沙发上,每个晚上她都似乎听到他往地板上扔烟蒂的声音,这些无以计数的可以累积的细节让她感到心慷,她无法忍受遍地的烟蒂,从那刻开始,她就给他定义说:这个男人不过是一个脚踩缝纽机的工人而已,只不过是一个工人而已,只不过是剪碎布屑在其中挣扎游戏的男人而已,从这一刻开始,她对他开始冷漠起来了,她怎么也无法升起婚姻的热情,怎么也无法升起对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的一丝感情,她每天都在重复着收拾遍地烟蒂,她使用扫帝,使用她的蔑视,她已经开始蔑视他了,事实上在她蔑视他的时刻她已经开始蔑视自己,她对自己说:简直错位了,弄错了,我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不仅扔烟蒂,他也会往地板上扔那些鸡骨头,因为怀孕了,她不得不喝鸡汤,她不喜欢吃肉,可他喜欢吃肉,他就是肉食动物,他不仅吃肉,他还往地板上放肆地扔鸡骨头。就这样,她的审美被践踏了,她的心荒凉起来为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孩子出生以后就离婚,就这样简单,他抱走了孩子,她搬了出来,而且还呈上了辞职报告,只因为他总在路上袭击她,挑衅她,粉碎她的离婚使她就此呈上了辞职报告:她想与他相关连的一切东西隔离,她想与他相关的一切蛛丝马迹割离开去,她呈上了辞职书,然后就消失了,她是八十年代最早进入出租房的那批人,那个时代已经有大量的外省人进入,他们从事贸易、商贩、开餐饮,所以,出租房让她找回了自我,现在,她告诉苏修说她正在筹备一个工作室,与过去的几个同学在一起,她突然眼前一亮说:“我同学中有一个人特别适宜你,他一副艺术家派头,他没有女朋友,你想接触接触吗?”苏修低下头,直到现在,她确实还没有真正地谈过一次恋爱,直到如今,她还没有触到小说中那种触电似的感觉,她还没有寻找到电磁流,所以,她的生活远远还没有开始。
她的电磁流会在哪里呢?表姐让他们见面了,把他们带到了迪厅,他们狂舞着,他留着长发,脸色白暂,身材修长,确实是一副艺术派头,在跳贴舞时,他邀请她,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这是邓丽君的歌曲,依然是邓丽君的歌曲,“喜欢邓丽君吗?”他问她,她点点头,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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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开着北京吉普车,将车停在出租房外,上次他已经知道了她住在哪里,因为他驱车把她送到了出租房,他来了,在星期六的那个黄昏,她刚坐在黑色笔记本前,想写上几行字,他就来了,他进了屋,她有些心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坐在床边,抽出了香烟,他似乎已经不再盯着她胸部了,从上次开始,她就发现他不再盯着她胸部了,现在他开始盯着她的眼神,他说:“你这么苦,住在郊区,这么苦,为什么这么苦?”她摇摇头,只是想告诉他这不是苦,而是生活,然而,当她面对别人时,总缺乏表达的激情,或者总是失语着,他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他的汽车公司就会筹备好,问她愿不愿意到他公司去做事,她又摇摇头,她很喜欢照相馆的暗房,那里很安静,因为只有她,从照相馆出来以后,她就想写作。
他叫赵师容,从前是她的副厂长。他将手伸出去,想抓住她的手,她没有回避,他把她从椅子上拉到了他身边坐下来说:“我总是会想你,无论如何都会想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她不叽声,他从包里掏出一块女性手表戴在了她手腕上说:“戴上它,别摘下它,时间在你手上旋转着。”这是她目前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式手表了,她看着那些指针,看着它们在旋转着,他刚想吻她,有人在敲门,他警觉地站了起来,她也有些慌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敲门,不过,她还是走上前,保持着一种从容的姿态打开了门,她嘘了一声,竟然是那个留着长发的艺术青年,他叫郑旷远。副厂长赵师容站了起来,准备告辞,她把他送到吉普车前,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地看着她说:“苏修,你是不是恋爱了?”吉普车开走了,她还停留在那里,她确实感到恍惚,因为他刚想吻她,他就来了。
这个叫郑旷远的男人将一束红玫瑰从身后绕到她眼前。唤,玫瑰,第一次有男人给自己送玫瑰,她的眼眶儿有些潮湿,世上竟然会有如此鲜艳的红玫瑰啊,她的眼眶确实潮湿着:这是书上歌唱过的玫瑰,是被人喻为爱情的玫瑰。她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地潮湿过,激动过,忧伤过。那个男人出去了,他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他说要去买一只花瓶,这时候快要下雨了,他怎么说也要去买一只花瓶,他说完就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她愣住了,只因为她出租房中没有花瓶,所以,郑旷远就一定要去买花瓶,下雨了,倾盆似的大雨快速地砸在地上,她站在门口,她的心起伏着,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这种场景今天来临,就在眼前,被她呼吸着。四十分钟以后,他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他淋了个潮湿,从头到脚,仿佛刚刚从流水中出来,或者被倾盆大雨泼湿,连鞋子也潮湿了,没有一个地方没被雨淋过,他进了屋,将一只乳白色的瓷花瓶递给了她,她说:“插上那束玫瑰吧!”她不知道是喜悦着还是感动着,那束玫瑰在花瓶中寻找到了栖居地,寻找到了水源。现在她开始面对他了,她说:“应该换衣服,你穿我的衣服吧!”他起初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说:“好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穿你的衣服吧!”她从箱子中找出了大一些的外套,然而,当他脱衣服时,他犹豫了片刻说:“还是不换了,你的衣服不够我穿。”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她给他彻了杯咖啡,这是表姐前几天送给她的咖啡,表姐说喝浓咖啡感觉仿佛在与自己的味蕾秘密地交流,感觉好极了。郑旷远说咖啡真好喝,全身已经有热量了,这次见面使苏修产生了一种遇想:她希望那束红玫瑰永远也不会凋零,希望那只瓷花瓶永远都伴随着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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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郑旷远开始用摩托车带着她在城里穿行时,她觉得仿佛长出了一些翅膀,那些羽毛从身体中长出来了,郑旷远骑着摩托车说:“我要让你感受速度,感受快的速度!”于是她不得不抱住了郑旷远的腰,速度确实太快了,她不得不闭上双眼,郑旷远说:“睁开双眼,我要让你感受到慢。”于是,摩托车的速度下降了,降下来了,那时候,郑旷远缓慢地开着摩托车把她带到了小河边,他们从车上下来,郑旷远的手伸过来牵扯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生命中那种期待过的电磁流就那样来了,静悄悄地来临了,她奇怪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走在身边的男人,电磁流来了,从这个男人手上来了。从这一刻开始,她感到世界变了,生活已经又开始了。她在摩托车上把面颊紧贴在她的后背上,她的呼吸如此地急促,她一生中必须降临的电磁流开始从时间中旋转中过来,她打开了出租房,门一掩上,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着。这就是苏修生命体验过的第二个男人的身体,在第一次体验中,她只是忙于逃逸,忙于寻找避难所,所以,即使那个男人已经让她怀上了孩子,她仍然未曾体验到激情的火焰,因为她的性是被动的,她只是找到了第一个男人,建立了那短暂的婚史,以后又撤离了那个地方。现在,他来了,他们拥抱,他们吻着,她的电磁流来了,她由此躺下去,她心甘情愿地就此躺下去,他上来了,他的裸体是让她期待的,坐在摩托车上时她就已经期待过他的裸体。现在,她是这么想把自己交给他,她什么都想给予他,献给他,难道这就是书上说过的那种灵与肉的互相寻找吗?现在,他又要离开了,他开始穿衣服,他说跟父母住在一起,父母管得很严,不允许让他在外过夜,父母年龄大了,几个姐姐都在外,只有他陪着父母,所以他必须回去住。她看着他穿衣服,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陈述他必须回去过夜的理由,她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忧伤,她望着他的裸体很快就被他的牛仔裤所包裹起来了,仿佛像一只活动的人体包裹。他离开了,她听见了摩托车离去的声音,此时此刻,望着天花板,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衣服,那天晚上她在笔记本上写上了男人和女人的这种肉体关系。
她没上床睡觉,她已经习惯在夜里写作,这个秘密贯穿在夜色深处,她写道:男人离开了,男人在女人这里触摸到了生命中的一部分时间,它们是石缝中流出的岩浆,男人能够流出岩浆吗?男人能够让岩浆开花吗?这个男人赤裸了一会儿,完成了他的肉体故事,他穿上衣服时,女人看着男人的脸,他的脸一半被阴影所挡住,另一半被光焰所照着。现在,男人出门了,男人也许在参加某种战役,天知道,总之,男人必须从女人这里出门,这个过程很重要。男人离开了,男人已远离,这个夜里,我摸索着自己的身体,它被男人撞击过,澳,石头被石头撞击着,雨水被雨水所撞击着,闪电被闪电所撞击着,牙齿被牙齿撞击着,身体被身体所撞击着……
第二天,她又到暗房上班去了,就在这天上午,小哥哥告诉她说:今天中午要去火车站接小妹,他们的小妹妹要到省城上大学来了。她眼前开始明亮起来,小妹妹苏蝶转眼就来上大学了,时间是多么快啊,时间是多么快啊!她掀开手腕,在如此快或慢的时间速度里,她竟然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她的小县城,她的母亲和父亲似乎生活在另外一个国度,而这时候小妹妹又乘火车来了,她坐在暗房中,处理着那些显影水,她似乎已听见了火车的轰鸣声,直到她随小哥哥来到了火车站,表姐已来了,他们翘首着苏蝶的出现,苏修的心期待着:那个年仅十八岁的苏蝶就要到省城上大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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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蝶出现在朝着月台奔涌而来的那辆火车上,接站的三个人站在月台上,他们不知道苏蝶到底从哪节车厢下站,母亲的电报告诉给哥哥说苏蝶乘火车来了,此时此刻,小哥哥手里拿着那份电报,苏修从小哥哥的手里接过了电报,母亲最近似乎更习惯到邮局打电报,因为打电话太复杂,每一次打电话,电话通了,对方又不在,所以母亲找到了八十年代流行的一种方式:到邮电所发电报,这样又能准时到达,又能表现母亲的声音。苏修握着那份电报,电文是那么短又是那么清晰,唤电报,母亲来的电报,她似乎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她涌起了一种无法说清楚的伤感,犹如望见了母亲举行的夜宴,在石榴树下,在碎片声中,母亲抑制着纷至脊来的思绪,母亲没有发疯,只因为母亲是具有智性的妇女。现在,母亲又一次把最后的女儿送上了火车,家里就只留下了母亲和父亲了,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她刚想进入这个世界,月台上已经出现了下火车的人们,他们开始搜寻着苏蝶的影子。还是表姐发现了苏蝶,而此刻,表姐在奔涌而来的人群中发现了苏蝶,这是因为苏蝶是出众的。苏蝶束着高高的马尾巴,身材修长,肤色白暂,身穿蓝色牛仔裤,有些胆怯地迎着月台而来,又一个女孩,带着她十八岁的青春,乘火车从县城而来,开始奔向了省城。
苏蝶羚着箱子,胆怯的目光开始微笑起来,几年光景,她突然幻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而若干年以前,当母亲举行那场石榴树下的夜宴时,她坐在一角,她似乎什么也不参与,什么都无法进入,即使樊晓萍砸碎了酒瓶,也不会让她心悸,她依然会游移在外,而此刻,她来了,苏修不知道在这么多年里,她已经进入十八岁的小妹妹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就在这时候,在月台上出现了一个青年男子,他来到了他们面前,竟然叫出了苏蝶的名字,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男人:他身穿米色夹克,穿戴整齐,皮鞋锂亮,苏蝶看到他以后,脸顿然间一片纬红,所有在场者都失语着,不知道天底下从哪里冒出了这样一个男人,苏修告诫自己:世界是复杂的,不可以用一种语言就能揭穿谜底。
世界是复杂的,苏蝶竟然被这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带走了,他解释说他会带她到学校报到,让他们放心。在火车站,他们目送着苏蝶上了摩托车,所有在场者都来不及回过神来,而当他们一旦回过神来时,摩托车已经开走了,表姐首先发出了一种话问:苏蝶到底是怎么认识这样一个男人的?这个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觉得不对劲,便集体奔往苏蝶所上的那座大学,它在城中央,他们气喘吁吁,焦虑不安地来到学校门口时,苏蝶已经报到过了,那个男人正带苏蝶去找她所住的学生宿舍。世界是复杂的,表姐在加快脚步追赶他们,表姐那份焦虑的心并没有放下来,小哥哥也一样,加快脚步地追赶他们。苏修也不得不加快脚步,毕竟,那是她的妹妹,被一个陌生男人带领着,因为世界是复杂的,谁都不敢简单起来。苏蝶已经到了女生宿舍,当他们赶到时,苏蝶已经安全地进入了她新的世界。尽管如此,他们的追问仍在继续着:苏蝶到底是在哪里认识这个男人的?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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