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1-5
书名:只爱陌生人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602字 发布时间:2024-07-02

水均伟在三天后携带着妻子崔玲、儿子水来离开了水来的舅舅家,离开了那座城市和医院。当他驱车离开那座城市时,他想到了儿子就是在这座城市的马路上受挫的,于是,他加快了车速,就像扔下了一块充满咒语的手帕,他想带着绝望的妻子和受挫的儿子离开这座城市。妻子和儿子就在旁边,崔玲一直楼着儿子,水来从那天早晨醒来之后就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是事实。儿子水来有时候张开嘴,他的嘴也就这样翁动着,然而,声音却无法发出来,他昂起头来,是妻子怀抱着他想让他的头昂起来……水均伟不敢看儿子的那张面庞,而妻子却在旁边,她在努力,因为她是医生,她带着希望,崔玲的希望在惊愕和绝望之中上升着。
星期日到来了,这是不同寻常的星期日。昨晚他们回到了乌城,在夜色弥漫中水均伟背着水来回到了楼上,在儿子的脊背紧贴在他肩下的时刻,水均伟感到了儿子的体热,只有这体热告诉他儿子还活着,他将儿子从一楼背到了六楼。在这段时间里,儿子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儿子的手脚都是麻木的,水均伟背着儿子一步一步上楼梯,他想起儿子在寒假之前,也就是去他舅舅家之前,他曾经在这楼梯上跑上跑下,儿子的双腿是那样灵活,富有生机,水均伟曾幻想自己的儿子长大了有可能会做足球运动员,因为他是那么喜欢足球。然而,儿子的那只足球已经不存在了,水均伟上楼时仿佛看见那只足球从楼梯上正在往下翻滚,那只蓝颜色的足球从六楼滚到三楼、二楼,滚到一楼的黑暗之中,那只球已经将儿子抛弃。从那一时刻,水均伟清醒地看到了儿子的命运,当他将儿子放在他的小房间的床上时,妻子崔玲跑了进来,水均伟走了出去,他在客厅里喝了一杯凉水又回到书房,那天晚上他就睡在了书房里,就像以往他疲倦时那样,他没有躺在妻子崔玲身边,而是独自一人睡在书房的单人床上。他睡得很沉,躺下去几分钟就发出了懈声,他的睡眠中什么也没有出现,连梦也没有。星期四的早晨,他醒得很早,他打开门时才感到他的家庭已经因为儿子水来的受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变化就在通往每一间房子的光线之中,现在所有房间的光线都似乎暗淡下来。冬天的拂晓,一缕缕冰冷的光线中逐渐呈现出一些模糊的光点,水均伟坐在客厅里吸了一支烟,他想起那些时光,但昔日的时光只是一些模糊的光点,它们类似一只虫峨迎着火焰飞舞时发出的朦胧的光亮,最后逐渐消失不见。水均伟轻轻推开儿子屋的门,妻子崔玲就睡在儿子身边,在那小床上躺着母与子。一缕缕光线正从窗帘的皱褶中斜射进屋,照着写字台上那只蓝颜色的足球模型,那是水均伟在儿子9岁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光线还照射着妻子崔玲的肩头,她凸起的另一只肩隐约地发亮,母与子都在睡眠中。水均伟关上了门,他又打开了通向外面的门,然后将门拉上。星期四,他出现在办公室里。
他手下的人都很惊讶,因为他已经有三天时间没有来上班了。
他坐在写字台前的扶手转椅上,秘书小陈进来告诉他三件事。第一件事,从星期一早上开始,芳沙就来电话,她的电话一直持续到水均伟刚才进屋的那会儿,她每隔一小时来一个电话看样子有急事寻找水均伟去处理。第二件事是郑虹打来的电话,在星期一到星期四的早晨这段时间,她虽然只来过一次电话,但是她的语气很坚决,她要请水均伟做代理人,目前,她正在起诉。第三件事,市房管局来通知,他们目前办公的律师事务所已经作为城市拆迁房屋之一,限定他们一个多月之内迁出此地。小陈转述了三件事之后就到外屋去了,水均伟看着办公室之外的灰蒙蒙的天空,芳沙的电话就在他凝视灰蒙蒙天空时响了起来,芳沙的声音是由一串电话号码传来的,水均伟这几天一直被那团粉红色的东西弥漫着,在深处却是尘埃升腾。当芳沙的声音从电话线的另一边传来时,芳沙告诉水均伟,她已经跟导演签了合同,她将去主演一部片名为《时光短暂》的影片。明天她将去外省拍外景,今天晚上她想跟水均伟见见面。从声音中完全听不出来那是一个携带艾滋病毒的女人。水均伟答应了她的邀约,在他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事实上,那一瞬间一直延长到中午或者说整个下午,他坐在扶手转椅上,他的面庞因为经历了儿子受挫的命运,所以看上去就像从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出来一样,一种灰蒙蒙的色彩一直变得毫无生气,从他那明显疲惫的目光中流露而出。他坐在扶手转椅上,仿佛星期四就是为了等待他与芳沙的会面。
下午四点多钟,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只有三十多分钟了,水均伟驱车来到了芳沙的那片住宅区,他上楼时碰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他并不认识,但他感觉到那个人是来找芳沙的。他的感觉完全正确,当他敲开门时,芳沙急忙解释说屋子里烟雾太大,她刚刚送走她的男朋友。水均伟哦了一声,从烟雾中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下来,芳沙的面庞上似乎有泪水,她慌乱地到洗手间去了。客厅里的茶几上放着那本白颜色的病历手册,它跟烟灰缸里的那些厚厚的烟灰几乎置放在一块。水均伟意识到在他进屋之前,屋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盯着烟灰缸旁边的那本白颜色的病历手册,那本手册将一个女人的道路变为了灰烬。几粒细小的烟灰洒在上面,水均伟似乎看见抽烟者的手指颤抖着将烟灰弹在烟灰缸里的场景。
芳沙从洗手间里出来了,看上去她洗了脸,但眼眶里仍然充满着一种晶莹的东西,那似乎是泪水,还是别的一些什么东西。芳沙似乎还克制着一些别的什么,坐下来后,她仍然蝎曲在对面粉红色的沙发上,她笑了笑,她的笑十分勉强。水均伟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对吗?”芳沙点点头,她的眼睛很大,但是她垂下头来,两排黑色的长睫毛同时垂下来,她告诉水均伟她与她的男朋友分手了。她抬起头来看了那本病历册一眼说:“我一直对他隐藏着这本病历册,但是,昨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后半夜我开始发高烧,他要送我到医院去,我执意不去,他在抽屉里给我找退烧药时发现了这本病历册。昨天晚上我第一次面对着我的病历册,我的男友仿佛患上了瘟疫似地浑身颤抖,他站在我的面前大声说我害了他。”
水均伟看着蜡缩在粉红色沙发上的芳沙,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长毛衣,她回忆着并叙述着昨天晚上的情景。她说:“他早上离开了我,他走后我很绝望,我想找一个人谈谈,我想到了你,实际上从星期一开始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我无法找到你。今天下午我的男友来了,我的病历册对他打击很大,我们谈到了很多东西,最后我们选择了分手。”水均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想起了一个可以去的好地方,他准备带芳沙去散散心。那个地方是啤酒厂的南哑带他去的,就在啤酒厂前面600米的地方,闪现在公路旁边,许多年轻人经常去里面喝啤酒。芳沙的双眼闪烁了一下,她穿上了大衣跟着水均伟来到了楼下。
十多年来水均伟还是第一次驱车带着一个女人去寻找一间郊外的啤酒屋,而她,就是被那病历手册宣判为艾滋病患者的女人。当她来到楼下站在夕阳西下的光芒中时,她的全身沐浴在一种金黄色之中,而她的脸上架着那副黑颜色的墨镜。她跟着水均伟来到了车厢里,水均伟在看着那团金黄色夕阳洒在她头发上和肩头时,他似乎忘记了那本病历册,在一阵吹来的寒风中他看着她的腿跨进了车门。他已忘记了那本病历册,在作为一个男人观察一个女人的时间里,他像所有的男人们一样产生了缤纷的想像力。他将这想像力带到了车上,车启动之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将她带到了郊外,穿过一片弥散在空中的啤酒厂的酒味,他将芳沙带到了那间啤酒屋里。
郊外的啤酒屋完全被夕阳罩住了。轿车停留在夕阳下的啤酒屋旁边,远远看去轿车就像一只被夕阳笼罩的大箱子。芳沙钻出车厢时,她的后背上缀满了夕阳的斑影。水均伟将芳沙带到啤酒屋里时年轻的侍者将他们引到里面去,啤酒屋里只有他们俩,侍者告诉他们,等到傍晚时城里的年轻男女就会光临。啤酒屋的木头桌椅连漆也没有上,当芳沙的双手搁上去时,水均伟看到了她手背上的血管。他们在进屋的半小时之内都抬起头来面对着窗外的夕阳,在夕阳之中灰蒙蒙的冬日显得温暖起来。芳沙已经取下了墨镜,她的嘴唇丰满而富有弹性,此刻,她的双唇紧闭着,她脸上的忧虑慢慢地看不见了,夕阳将窗外映得一片淡红。
喝了一杯啤酒后芳沙开始发烧。她的耳根、前额浮动着高烧时的迹象,一层层像颗粒般的汗珠浮在她的皮肤上面,而她的嘴唇在高烧时显得更加红润。芳沙轻声解释道:“每到黄昏来临前夕我总是这样,很多年以前就开始这样——浑身像在面对着一炉烈火,很多年以前医生总告诉我你这是慢性发高烧。”芳沙的嘴唇上像有火焰飘荡,她又说:“你都看到我的男友了。”水均伟说:“我只是看见他下楼,并没有看清他的面孔。”芳沙笑了一声,她的笑声仿佛是从有火焰的嘴唇上凋零下来的花瓣,她接着说:“你没看见过他的面孔,他长得英俊极了,当初我们俩认识时他是一名萨克斯手,一名业余的萨克斯手,我后来鼓励他报考音乐学院,后来我们就在毗邻的音乐学院和电影学院上学,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已经有十二年了,现在我们分手了。”水均伟看到两行热泪从芳沙的面庞上流下来,女人的泪水,也许是芳沙的泪水打动了律师水均伟,他将手帕递给芳沙,他的手帕一尘不染,白颜色的手帕总放在他衣袋里。不过,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掏出过手帕递给任何女人,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不喜欢女人哭泣,他认为一个哭泣时的女人就像一只淋湿了身子的鸭子那样丑陋而可怜,每当妻子哭泣时他通常会避开妻子的那张脸,那些像蚂蚁移动一样洒出的泪水不会对他产生任何效果。当他面对着一个女人,而那女人又忍不住在叙述中""哭泣时,他会提醒哭泣中的女人,请把泪水收起来,这句词不达意的话在那种时刻显得很冰冷,女人的哭泣声果然停止了。
而此刻,手帕就在芳沙手中,实际上芳沙并没有发出声音,他将手帕递给芳沙只不过是让她擦去泪水。他换了另一种方式,一种十分温情的,对于他来说从未有过的方式让一个流泪的女人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这是乌城的律师水均伟几十年来对一个女人产生的第一次温情的念头。他看着芳沙将手帕接过去正擦着脸上的泪水时,心底升起十分朦胧的另一种念头,他无法讲清楚这另一种念头是什么,当他看见她的面庞上的眼睛、鼻子、嘴唇时,他心底升起的那种念头更加强烈,然而,律师水均伟全然不知道那种念头要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后来,芳沙擦去泪水后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水均伟,就在这一时刻,水均伟开始茫然了。
他与芳沙坐在一间啤酒屋里,这对于律师水均伟来说本来就是茫然的,他从未跟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目的地去寻找一座啤酒屋,而且是在夕阳西下时走进一间啤酒屋去,就在对面的女人面对他开始哭泣时他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掏出自己干净的手帕递给了那个女人。而当这个女人擦干净了泪水抬起头来用目光看着他时,他感到了茫然。这时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黄昏降临了,芳沙说:“外面好像是通向乡村的小径,我们去散散步好吗?”芳沙的邀请使水均伟的茫然松弛了一下,也使他刚才升起的那种朦胧的念头涣散在一次散步的退想之中,他们站起来向啤酒屋外面走去。
在乌城郊外的通往乡村的小路上散步,这种诗情画意的场景对律师水均伟来说确实太突然了。这仿佛不是现实,仿佛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人的生活。然而,水均伟看见芳沙的高帮黑皮鞋踩在一片冬日黄昏笼罩的余晖之中时,他看到了一条小路蜿蜒地出现在眼前,这条通往乡村的小路意味着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肩并肩或者---前一后地散步。
就是这条通往乡村的小路改变了那个生活在辩护词中的水均伟,也就是说,就是这条在黄昏之中蜿蜒向前的通往乡村的小路使律师水均伟的私人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他们在黄昏之中的小路上一前一后走着,芳沙走在前面、水均伟一直走在后面。实际上,是芳沙在带领水均伟散步,是芳沙的身影改变了水均伟向前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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