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床上跃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帘敞开,阳光穿越过天空中的云朵已经暖洋洋地洒在窗碌上,一个多么好的天气,水均伟在刹那间仿佛觉得儿子已经看见了这天气。
在行动前的时间里,他打开卧室的门,妻子已经去医院上班了。昨天晚上屋子里的那股草莓味的空气清新剂仍然散发出来,就像屋里放了一筐新鲜草莓一样芬芳。
他到卧室的衣柜里寻找衣服时又看到了崔玲昨天晚上沐浴之后穿上的那件粉红色睡衣,他伸出右手触摸了粉红色睡衣的一角,他觉得那种粉红色在无穷无尽地增长,就像一种积聚的光线,就像女人们沉溺于粉红色之中时的肉体,他突然领悟到了一种若隐若现的虚无。那也许就是她们的希望,芳沙逃进粉红色之中去,康温也要逃进粉红色之中去,现在妻子也要逃进粉红色之中去,因为那是一种女人们的希望。
他找到了休闲装,他有另一种希望,他要带着他的儿子,一个已经变成植物人的儿子到有空气、草地、树林的地方去。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希望。
水均伟身穿一身浅颜色的衣服,虽然冬天未尽,寒意仍然封锁着大地。他驱车来到了医院,他将车子刚停下来就禁不住抬起头来,从停车场的这一边可以看到儿子病室的那道窗户上悬挂的那只鸟笼。从低处往上看,那只鸟笼只是一件灰蒙蒙的东西,根本无法看清楚里面的那只小鸟。
崔玲身穿白大补经过了这里看见了水均伟,她问水均伟在看什么?水均伟支吾着说什么也没有看。崔玲告诉水均伟,那是一只空笼子,她已经将那只鸟放飞了。水均伟问为什么?崔玲说那只鸟的叫声影响了儿子的休息。崔玲说完就走了。
水均伟感到很难受,他觉得崔玲并没有理解那只鸟悬挂在窗前使躺在床上的儿子面临的一个充满鸟语的声音的世界。他觉得崔玲做医生的那个世界太死板。他告诉自己,他还会从流线的鸟店里给儿子带另一只会发出声音的鸟来。
他来到了儿子的病室,儿子躺在床上,注视着窗口那只鸟笼,他不认为儿子看不到那只鸟笼,他坚信那只鸟曾经与儿子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他将儿子从床上抱起来,他告诉儿子今天要带他到一个好玩的地方去,那里有阳光,树林,野兔和鸟群。儿子没有叽声,他不认为儿子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坚信儿子已经同意到外面去。
他抱着儿子为他穿上了鞋子,儿子的身子很沉地靠在他胸前,他费了很大劲才帮助儿子穿上了鞋子。
水均伟抱着儿子与值班医生打了一声招呼。从儿子住进医院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将儿子带到外面去,也是第一次带着儿子乘电梯下楼。乘电梯时一个人也没有,他怀抱着儿子,儿子的眼睛似乎看着另一个世界,通向儿子的世界却是如此地窄小,他抱着儿子来到了楼下,他打开车门,将儿子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并为儿子系上了安全带。
正像芳沙、康温、崔玲身穿粉红色内衣是为了在粉红色中感受到希望一样,希望是一条穿过黑暗和浓雾一直延伸向前的轨道,希望就是给予自己以信心。
水均伟移动着方向盘,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的儿子虽然已经进入了十一岁,但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年龄。我现在就要将儿子带到大自然中去,我要让儿子看到希望。他将目光投向前方,他看到了流线的鸟店门口围满了一群人,流线已经在希望之中生活,他已经走出了那座精神病院。儿子总有一天也会走出医院,他转动着方向盘,虽然儿子此刻完全呆滞的目光让他感到希望是渺茫的,儿子的希望只有那么一束亮光。但只要有一束亮光,儿子就可以感受到希望就在前面。
轿车又一次来到了他熟悉的那些通往郊外的路上,进城的小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一条伸向前方的铁轨就在眼前,看见铁轨延伸在明亮的阳光之中,铁轨上面的两条弯曲的线条使他感受到有火车在疯狂地旋转,再往前看,公路两边的池塘边站着一些垂钓者,水面被阳光照射之后染上了一层橘红色,一些年轻的男女青年正驾驶着摩托车穿行在田野上。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前往个地方,水均伟用右手捏了捏儿子放在膝头的小手,他真希望能听到儿子开口说话,哪怕发出一些他无法听清的言语,但是儿子的嘴唇却完全紧闭着。他想与儿子谈论他所看到的窗外的情景那个自行车的后座上用竹笺插满的蜻蜓无疑是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亲手编织的,他采用了田野中的一些树枝编做了绿色的蜻蜓,然后拿到城里去卖,城里的小孩很容易就会看到一种来自乡村的生活,这个小伙子将他的想像力带给了那些孩子。他想告诉儿子,他们将到山上去,现在,轿车已经上山了。
儿子的目光一直呆滞地看着一个惟一的地方,水均伟想,儿子到底在看着什么地方呢?
儿子到底看到了什么?上山的路今天很拥挤,因为今天是周末,住在城里的人都知道山上有一片宽阔的丘陵地带,里面有绿茵茵的天然草地,浓密的小树林围住那块草地,四周的风经过小树林然后才荡漾在草地上,所以,那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有时候如果往小树林深处走就会碰到小松鼠和野兔。
他们来到了山上的那块草地,水均伟抱着他的儿子走在草地上时,他有一种异样的特殊感觉,他觉得儿子的身体在慢慢变轻,儿子的两只手臂微微地往上抬起来,这种变化虽然是细小的,却让水均伟感受到一种意想不到的兴奋。他选择了一块草地将儿子放在了草地上。
起初,他让儿子躺下去,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想让儿子的身体感受到大地深处的东西:泥土、树根、岩浆、潮湿的地气,他还想让儿子看到白云深处的云层。
一个孩子抱着他的球过来了,那男孩大约五岁左右,他看见这边的草地上躺着另一个小男孩,他就抱着一只球过来了。他来到了离水来几米的地方站住了,他想寻找躺在草地上的男孩的目光,因为孩子的目光只能寻找孩子的目光,但是,他没有寻找到那目光,水均伟轻声唤他:过来,这里有你的小哥哥。
那男孩就跑着过来了,他来到水来身边蹲下去说:“球,小哥哥陪我玩球去,球,给你球,我要小哥哥陪我玩球去……起来嘛,小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躺着不起来……我要小哥哥陪我玩球去……”那男孩的声音一直就这么紫绕着,后来他大概失望了:“小哥哥一点也不好玩,我要找另外的小哥哥去。”男孩就抱着那只球站起来走了。
水均伟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抬起头来,那男孩抱着那只球正在向一个放风筝的男孩走去;水均伟将儿子从草地上抱起来,然后让儿子的头靠在自己胸前,他要让儿子看到那个放风筝的男孩手里正在放线,红色的风筝现在一直往云层飘去,那个小男孩抱着那只球站在他身边,男孩的红色风筝现在已经吸引了草地上的不少人,人们将头仰起来,目送着那只风筝愈升愈高。
水均伟深信儿子一定也看到了那只红色的大风筝,儿子的头仰在他胸前,水均伟的双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他希望儿子能看到那只风筝,能够透过风筝,看到一朵白云。
那只红颜色的风筝一直就那样飘动着。水均伟现在又看到了那男孩已经在开始往天空放第二只风筝,那个怀中抱着球的小男孩带着羡慕的目光看着男孩从容不迫地放着风筝。
从这种游戏中水均伟第一次感受到男孩们的世界是那样丰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突然发现儿子已经睡着了。难道他并没有看到那只风筝,难道周围的世界一点也没有进入他的视野。
水均伟抬起头来,此刻一阵风吹来窒息着他的内心,他把儿子抱起来回到了车上。下山的路上,水均伟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希望,他第一次觉得儿子的世界已经离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非常遥远。
他原来以为带着儿子出去可以让儿子看看阳光、天空的那种心情现在没有了。从那天他看见儿子在他胸前睡着的一刹那,随同那只红色风筝的升高,他就感到了一种悲哀,他过去以为,他曾经以为儿子会看见他认为会看见的一切,鸟笼、风筝、树叶和风,而现在,他觉得儿子也许根本就无法看见那些东西。这种悲哀越来越深,他觉得他的那种希望正在变得缭纱。他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工作,在冬天到秋天的几个月里,他接手了三桩刑事案件,他参与了两桩杀人案件的诉讼并做了被告者的律师,他还参与了一桩沉寂了十五年的父亲将妻子杀死的案件,并为25岁的起诉人(他们的儿子)作了代理人。他的律师位置虽然发出灿烂的光环,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律师水均伟正在走着另一条道路。就在这时候他又与康温相遇了,名模康温已经退出了模特生涯,她现在过着十分隐居的生活。水均伟有一天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康温告诉水均伟,她想请水均伟到她家里去,她面临着一次重要的选择,她想请水均伟帮助她出出主意。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住宅告诉水均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说出住宅的地点、门牌号时,水均伟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他放下电话,他想象着那个漂亮女人住的地方,它就像一座他幼年时代用积木堆集的木屋那样虚幻而漂纱。康温的电话使他这段沉溺于工作中的责任心得到了缓解。他压抑不住那种内心的喜悦,这个漂亮女人的电话使他再一次陷入了记忆中上花店给康温购买玫瑰花时的激动之中。他与康温约定的时间是星期六晚上,现在离星期六还有两天时间,水均伟想象着与康温见面时穿的衣服,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衣柜中根本没有一套合适的衣服,他觉得如果穿着衣柜中的衣服去与康温约会,那些衣服会使他丧失自信心,也不会有好心情。想来想去,他决定去买一件合适的衣服,他来到了乌市时装云集的街道,他还是头一次为自己来挑选衣服,他过去的衣服都是崔玲从商店为他选购来的,所以在婚后的十多年时间里,他是在崔玲的美学原则下穿衣服。
现在,他站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时装屋里,他看着一套乳白色的西装,他非常喜欢这套衣服,但他不知道穿在自己身上到底会不会滑稽。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他向水均伟走来,他说他认识水均伟,他曾经参加过芳沙的公审大会。他就是在旁听席上认识了乌市最著名的律师水均伟,他告诉水均伟:“如果我今后打官司,我一定要请你做我的律师。”小伙子又说:“喜欢这套西装就买下吧,我可以优惠你百分之二十。你可以穿上试一试,实际上,这套西装就是设计家做给中年男人穿的。”小伙子的话一针见血,因为水均伟刚才犹豫的正是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年龄稍大了一些。
按照小伙子的意思,水均伟到更衣室穿上了这套乳白色西装,小伙子又给他挑选了配这套西装的领带,水均伟站在镜子前面,他有些怀疑,难道镜子中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吗?
小伙子说:“看一看你自己,看一看我们乌市最著名的律师的光彩。你看上去,就更像一名英俊的律师了,而且我觉得还具有斯瓦辛格的气质。”
就这样,水均伟买走了这套台湾西装,为了去会见康温——那位著名的时装模特儿,水均伟让自己冒了一次险,买了一套在过去的日子里自己连想都从未想过的一套乳白色的西装。他将西装带到了律师事务所,在柜里锁了36个小时。
星期六的傍晚就这样来临了,水均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他焦灼地不时抬起手腕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时间在这一时刻已经流过了那些锈迹斑斑的日子,将水均伟等待的这一时刻降临。
律师事务所上班的人已经走了。水均伟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他面对着窗户,看着夕阳来临。他看着夕阳已经将窗外的那排档杆笼罩住时,开始站起来换衣服。这时候他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包括将夕阳也关在窗外。这是一件他内心的秘密,那个神秘的女人使他产生了一种热烈的幻想。
对那个居住地的女人的全部幻想包括:康温的过去和现在,那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从水均伟第一次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的那一时刻,香水的缭绕带来了幻想;对这个女人的幻想还包括她的房间,她的起居室,她窗台上飞来的灰尘,她跳望的方向等等。水均伟来到洗手间,里面有一面镜子,他看见了自己的上半身,他还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许久,他看不清楚自己的眼睛中包括着什么样的内容。
穿一身新西装的水均伟就这样驱车来到了路上。康温告诉他的地址已经被他两天来默念了无数遍:新西寓8号。这是一片新住宅区,水均伟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商人、名人。他们用自己的钱买了新公寓的住宅,房屋就像是一座座小别墅,每幢房子单独成立。新西寓8号就在眼前,水均伟看到了一座西式的楼房即使在傍晚也呈现出白色——赢立在眼前。
拉响门铃之后,康温就出现在水均伟面前,她今天穿得很随意,当水均伟进入楼上的客厅里时,康温打量了他一会儿说:“你今天好像变了一个人,这套衣服很适合你穿。”
水均伟悬起来的那颗心可以放下来了。只要康温注意,那么,买这套衣服或者穿这套衣服的冒险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水均伟不明白康温要与他商量什么事,她在电话中告诉他,她面临着一项最为重要的选择,那么这项选择到底是什么呢?康温坐在沙发上,屋子里的灯光很暗,好像是从墙壁的某个凸凹处发出来的,水均伟果然看到了屋子里三束光发出来的地方,灯就镶嵌在墙壁的深处,因而,从各个方向发出来的光也像眼前的这个女人一样神秘。
他们各坐一只沙发,他们坐在灯光下谈论了一些别的事,比如:水均伟的辩护啦,乌市的新闻和康温的隐居生活。
现在,康温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其音调就像那束光中微微颜动的一根羽毛声。
她将自己目前的困惑告诉给了水均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