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他们正确定其中的道路
迪迪
在某一个夜晚我发现我恋爱了。我突然爱上了一个人，他就是律师水均伟。现在，我仍然在写着这部书，这本书的故事也就是一个律师的故事。在写作这部书的过程中，我慢慢地在想象那名律师的生活，他的生活从那只疲倦的动物园的老狮子开始。今天我想去找水均伟，应该到哪里去找他呢？我不想给他打电话，因为我想出现在他身边，我想让他带我去看那头老狮子去。
这是星期天，我来到了动物园，为什么到动物园来，我有一种预感，水均伟会出现在动物园的铁栅栏之外。这种预感只是我在寻找水均伟的众多方式中最有可能性的一种方式，水均伟总是会在某一种心情的支配下去看那头老狮子，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去动物园等候水均伟的原因。但愿今天水均伟会带着某种兴奋的心情而不是忧虑的、沮丧的心情去看那头老狮子。
秋天已经过去，冬天的动物园迎来了许多大人孩子，大人们和平常一样正在用一种手势和不可思议的眼神述说着那更加不可思议的每一道铁栅栏围起来的动物世界。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我的母亲和父亲轮流带我到动物园，并指着铁栅栏说：“迪迪，你瞧，那只小熊，它正在看着你呢。迪迪，你瞧那只大象它已经向你走来了。”
我来到通往老狮子的环形山坡下面，我坐在一间茶室里，从这里可以俯视整片环形山坡的每一个人，所以如果水均伟上环形山坡的话我就一定能够看到他。
自从在那家医院里面看到水均伟后我就没有再看到水均伟，一位律师界的朋友告诉我水均伟已经同他的妻子解除了婚姻。这个消息使我大吃一惊，现在很多人都在解除婚姻的契约，我想水均伟并不是这浪潮中的一员，他只是因为必须解除婚姻而解除了婚姻关系。
慢慢地我在茶室中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上坡，他们的背影在冬天的灰蒙蒙的阳光下变得惰倦，他们之中有的人从环形山坡上去并不是去看那老狮子，他们只不过是登上山坡然后坐在暖洋洋的阳光之中晒太阳罢了。
当我看到水均伟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第一，我的预感百分之百是准确的，第二，我知道我会悄悄地跑到他身后去，最后捉一只小毛虫放在他的肩膀上吓他一跳。水均伟今天穿了一件皮大衣，颜色是黑色的，脖子上围一条看上去是真丝的棕色围巾。惟一看不到的就是他的眼睛，虽然我与他只相隔15米之远。他走到环形山坡的中段突然站住了，他环顾一下四周，有一刹那目光曾在茶室中掠过，但目光很快就移开了。那一刹那我很惊喜又很失望，他并没有看到我，我想他的眼睛一定有问题，要不他一定会看到我的。
水均伟已经坐在山坡上了，他不像旁边的那些人是在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射在动物园的每一条路径上，他似乎在等待什么，确切地说是在等待别人的出现。他的等待充满了焦灼，我看到他将两手放在一起，我可以看到他不住地摩擦着指结间的骨嵌，所以，他在等待，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水均伟会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来到动物园的环形山坡上等待谁呢？虽然看不清楚他的更加清晰的面庞，但我可以看到或者说是想象得到他脖颈里的血液正在血管里沸腾，我可以想象到他在动物园的环形山坡上等待的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可以伴随水均伟到铁栅栏外去看那头老狮子的伙伴。
所以，那也许是一个女人。如果他在环形山坡上等待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一定是律师水均伟的生活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女人。想到这里，我的身体有些颤抖，从某种意义上，比如说是我写那部律师生活的小说的意义上来说我希望看到一个女人出现，而从另一种意义上，比如说我今天出来寻找水均伟的意义上来说，我希望水均伟此时此刻等待的并不是一个女人。
有一个男人慢慢上去了，他正朝着水均伟走去，他来到水均伟身边坐下了，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理着平头，身穿墨绿色的粗呢西装。我嘘了一口气，水均伟原来等待的伙伴是一个男人。他们坐在一起，那男的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烟和火柴。
尔后两人开始吸烟说话。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那男的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动物园似乎在告诉水均伟他很少来动物园或者是在说这里的环境非常宁静之类的话语。
就在这时，就在这一刹那水均伟的目光突然凝固在我的脸上，不错，那目光确确切切正凝固在我面颊上，水均伟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从茶室中来到他们中间。水均伟介绍说，他叫李军，是我们律师事务所刚来的律师。李军向我点点头，他是一位不苟言笑的男子，他向我点点头后目光就从我面孔上移开了，水均伟问我坐在茶室中干什么，我说我在茶室坐会儿，喝杯茶，正准备去看那头老狮子去。水均伟说那我们一块去看吧！去看那头老狮子。李军显得很勉强，他说他对动物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现在正在研究人，他说他还是回去看桌子上的那堆案件材料去。李军站起来，准备向我们告辞，他的个子高大，有一米八左右，他朝着山坡沉稳地走下去了。
水均伟说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我说我也没有想到，我向他撒了谎，我没有告诉他我到动物园是为了等他，有一种预感告诉我他一定会在动物园出现。
水均伟和我向着那排铁栅栏走去。但是当我们走到铁栅栏外，才看见了牌子上写着的消息，老狮子生病正接受治疗，请观众原谅。水均伟失望地站在铁栅栏外看着空空荡荡的老狮子的世界，他像一个孩子一样不愿意离去。我们下坡时，水均伟说动物与人都会生病，如果无法治愈那就只有死亡在等待着他。水均伟身穿皮大衣，他的眼神无法解释，我们来到了动物园门口，他问我除了想来看这头老狮子之外，今天还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说我没有考虑再到什么地方去，除了见这头老狮子之外，我想我会在这里碰到你。水均伟避开我的目光，他说他想起来一个地方可以带我去，他说他的朋友流线办了一家鸟店，可以带我看鸟去。
鸟店，当他说出这个地方时，我心里很激动，因为这会使我想起另一种有生命的东西，与动物园的那头老狮子相比，鸟类动物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生机蓬勃的世界，鸟类拍击翅膀时会使我们想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鸟群将飞往那个我们无法到达的地方去。我没有想到的是，律师水均伟除了喜欢动物园的那头老狮子之外还同时喜欢到一个有鸟类生长的地方去。
我们站在动物园的门口，我想着这一切，正当我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看到水均伟的面孔突然变得一片苍白，他扶着动物园门口的一个柱子，我问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他说有些头晕目眩。我问他需不需要到医院去看看医生，他摇摇头说：“不碍事。”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那苍白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微笑，他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说：“走吧，我们到鸟店去。”
他带着我步行走过了许多条街道，我总是想起那天晚上他带我到动物园去，我想到我因为恐怖将头埋在他怀里的情景。有生以来，那是第一次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紧紧拥抱着我，他似乎在说：“别怕，别怕，小姑娘。”
因而我希望我是他的小姑娘，永远将头埋在他的怀抱中。当我想着这一切时我又一次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我希望我永远是他的小姑娘，我将跟在他的身后。
他回过头来等我，他看我的目光似乎在说：“我要带你到一家鸟店去，小姑娘。”
于是，我就跟着这个身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为了见到这个人，出门时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告诉我：“你是不是该把头发梳好一些，涂上口红。”
就在这时，就在我抬起头来想看到他眼睛的那会儿，我突然看到一个十分模糊的男人走到水均伟身后，我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水均伟倒了下去，而那个十分模糊的男人在水均伟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像烟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蹲在地上从水均伟脊背上拔出了一把刀刃，很快在我们周围来了许多人。水均伟的脊背上流出了很多的血，一位出租车司机将水均伟抱到了车上，出租车向着医院驶去。
我用手帕堵住那个伤口，但血流如注，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如此多的鲜血。我的双手和身体都在颤抖着。我在心里祈祷：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我的泪水洒在那些血液之中，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不能死，我爱你。
作者
律师水均伟被凶手刺杀的消息在那天下午的乌市晚报上迅速披露。除了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之外，它惊动着水均伟身边的朋友们。那天晚上在抢救水均伟的医院门口围满了新闻界、电视台的记者，他们纷涌而来都想报道真实情况。医生挡住了所有的记者及水均伟的朋友，他们之中有康温、流线、崔玲及律师事务所的朋友，李军也赶来了。他们所有的人都被挡在医院门外，只有护送水均伟到医院的迪迪留在了他身边。水均伟的朋友们焦虑地在门外睁大着双眼，当他们获悉水均伟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时都嘘了一口气。那天晚上12点钟前来看望水均伟的人们在医生的劝阻之下终于慢慢离去。水均伟仍然处在昏迷状态之中，但像医生说的那样他显然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迪迪一直守在他身边，从水均伟被送进手术室抢救的那一时刻，她的泪水就从未间断过。她有一种感觉，如果水均伟死了，那么她也会随同水均伟一块死去。她站在手术室门口，就是在等待的那几个小时里，她对律师水均伟的爱情超过了她生命的重量。她望着手术室的大门，她不知道在医院大门还有那么多的人同她一样正在等待。
她一直抓着水均伟的手，不间断地在祈祷着，为水均伟的生命，为她自己的爱情在祈祷。当水均伟在凌晨醒来时，他看到了迪迪，迪迪正抓住自己的手很激动地叫着律师水均伟的名字，她轻轻地将自己的面庞偎依在水均伟的面孔上，一行行热泪滴在水均伟的脸上。水均伟惊愕地感受着这一切，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他不明白迪迪为什么守在他身边并且紧紧抓住他的手，而且将面孔贴在他的面颊上，后来，他慢慢地感受到来自脊背的疼痛，他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从昨天到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隐隐约约感到自己躺在别处，他看到了吊在空中的输液瓶，嗅到了病室中的异味，他刚把哭泣中的迪迪唤醒，他说：迪迪，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又为什么哭泣？这好像是医院？而我又为什么躺在医院里面？而且我感觉到脊背有些疼痛？告诉我，迪迪，抬起头来告诉我，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刚用右手轻轻抬起迪迪的面庞，门突然被推开了，他看到了一束鲜花，抱鲜花的是一个漂亮女人。
迪迪
水均伟正在看着病房的门，我回过头去，这是第一个探望水均伟的人，她是一个女人，我从未看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她进屋时将手中的那束鲜花先放在桌上，尽管动作很轻，仍然散落了两片红色花瓣，这是玫瑰花，这是早上刚上市的最新鲜的玫瑰花。她又褪去手上的那副纯白色的羊绒手套，露出她赤裸的手，我看见她从肩上的包里取出一只白色的花瓶放在桌上，然后将那束新鲜的玫瑰花插进去。她是一个女人，我从未看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她穿一身紫色皮衣，连鞋子也是紫色的，仿佛是从我小说中出现的一个女人，但我从未让如此漂亮和神秘的女人在我写的小说中出现过。
我已经从床边走开，因为病床边缘只有一把椅子，另一个原因是我被这个神秘的女人的到来所震慑住了。她是那么从从容容地进屋，然后又将玫瑰花插在花瓶里，而水均伟也从她进屋的那一刻就将目光环绕在她身上。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仿佛我是一个毫不存在的女人，这时，那个漂亮女人来到水均伟的床边坐在那把推一的椅子上，她伸出手将水均伟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她说：“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时，我赶到了医院，门口围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人想看到你，但医生不让进来，我只好等待，昨天晚上我真担心。”她将水均伟的那只没吊挂瓶的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天啊，她到底是水均伟的什么人，我悄悄地在他们身边消失了。这个神秘女人的出现仿佛给水均伟带来了一阵明媚的阳光，她竟然能够那么亲热地坐在律师水均伟身边，拿起水均伟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竟然可以很自然地做这一切，那么，她到底是水均伟的什么人？我来到门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这个神秘女人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巨大的不安，她的美丽使我相形见细，如果她留在水均伟身边，我就只有选择离开，就像此时此刻一样逃离那个地方。
实际上天刚蒙蒙亮，走廊里寂静无声，一个值班医生正在换值夜班的另一个医生。而那个神秘的女人竟然是第一个探望水均伟的人，而且手里怀抱着玫瑰花。至于她的眼神我从未接触过，因为她从未看过我一眼，她的眼里从未有过我的存在。
就在这时，就在我倚依在走廊尽头的窗下看着空寂无声的走廊时，我听到了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紧接着我看到另一个女人，她正在走来，她走到了708号病室，刚想伸出手敲门，但是她突然停住了，她透过门上的玻璃一定看到了那个漂亮女人正呆在水均伟身边，是的，任何女人只要看到那个身穿紫色皮装的神秘女人，任何女人都会感到自己的相形见细，任何女人在那个漂亮女人面前都会为此失去信心，这就是我为什么从708号病室走出来的借口和原因。这同时也是我嫉妒那个漂亮女人的原因。
我紧咬住嘴唇，我看到那个女人正在向我走来，她已经放弃了走进屋去，是的，有那个漂亮女人的存在，她放弃了走进708号病室去探望律师水均伟。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爬然是一个知识妇女，戴着一副眼镜，穿一套灰色的西装裙，装束很严肃。她站到我身边主动问我是不是来看病人，我点点头。我也主动地告诉她我是水均伟的朋友，她看了看我沉思着点点头。我说水均伟的朋友真多，她说是的，他的朋友一直就很多。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屋去，她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目光看了看我轻声说：“我等会儿再去。”她抱着双手，看得出来，她正充满耐心地在等待。
等待的意义很明显。我们正期盼着那个漂亮女人从708号病室快点离开。虽然我们彼此之间都不熟悉各自的身份，但我们俩呆在一块没有敌意，我们不会感受到一种相形见细的东西存在。半小时后我们终于看见那个身穿紫色皮装的漂亮女人从708室病房轻轻走了出来，她走路的姿势很像是时装模特儿，即使穿着高跟鞋也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她的背影使我想起某一个著名时装名模，她叫什么？她似乎叫辛迪·克劳霞。
她刚离去不久，我身旁的这位中年妇女就向着708病室走去。她或许是律师水均伟的前妻，无论她是谁，都与我没有关系。
我趴在十层楼的窗口想再看看那个具有辛迪·克劳霞的身材的那个漂亮女人，但我已经看不到她了。我张开苦涩的嘴唇对着窗口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但我呼吸到的却是一种嫉妒。从今天早晨开始，世界上最原始的毒素嫉妒已经把我笼罩住。
我不能深信那个漂亮女人竟然会出现在我初恋的男人的身边，我也无法相信那个漂亮女人竟然会主动地将律师水均伟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我更无法深究她与水均伟的关系。
那天上午来了许多人，他们拥到水均伟病室中去，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我希望这些人快一些离开病室。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怜着一只鸟笼走进了708室，他也许就是水均伟要带我去的那家鸟店的主人。
我听到了鸟的欢鸣声，我想起昨天上午如果没有那个凶手将那把也首插进他的脊背中去，那么我与水均伟就会有一个十分愉快的星期天，更为重要的是我不会看到那个身穿紫色皮装的漂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