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秘密中生活
作者
水均伟非常喜欢那套面临池塘的公寓，他住下了不久就买下了那套公寓。冬天已逝，春天又到来。水均伟觉得冬天过得特别快，搬到公寓里没多久，似乎春天就已经到来了。水均伟喜欢春天，他脱下了厚重的衣服。他经常站在窗口，在西面的窗口他看到了田野上的雾露升腾，在南面的窗口，他看到了走廊、天窗、避雷针。
水均伟
康温打电话来让我陪她到精神病院去看陈答。本来我建议早就要去看，康温总是说等到春天吧！康温说等待春天到来就真的等待春天到来，这种等待使她看上去更加美丽。陈答的事康温已经详细地向我讲述过。她眼里注视着我书桌上的闹钟，仿佛在倾听那声音。今天一早康温像我一样感受到了春天的到来，一早她就来电话，她的声音使我看到了田野上升起的一团团雾画后面的朝霞。春天真的已经到来了，所以，康温才决定去看陈答。这段时间康温很少来我这里，偶尔来一个电话，也只是问一问我的情况，康温用所有的时间在等待春天的到来。
九点钟我驱车去接康温。
康温早已在楼下等待着我，她手里怜着一只很大的包，她说她给陈答挡一些吃的东西和换洗的衣服去。她说得很平淡，但我仍然感受到了她对陈答的那份情感。
到她身边时我看见她今天没有上妆，这是我头一次看见康温脸上自然的肌肤，她的肌肤中蕴藏着一种天然的水分，仿佛是她刚从喷泉下面抬起头来，在我看来，上了妆的康温更像一个现代人，现代人的意味就是充满了这个时代的一切物质标本。而此刻的康温却是一个自然人，嘴唇稍微抹了一些口红，口红的颜色显得恰到好处，集中了一张醒悟着的嘴唇中的一切奥秘。女人的奥秘总是远远超出我们的想像力，症结在于，她们一心一意要面对男人的世界，她们要让男人们对她们膜拜。我看着这张嘴，想对这张嘴说些什么，实际上，我们面对着一个女人说话时，更多的时候是面对她们的嘴说话。
今天的康温穿一件春天来临时防御风寒的薄羊毛衫，颜色像苹果绿。这种颜色会使人胡思乱想，我首先想到的是康温已经把自己带往春天那里了，还有她那苹果绿的皮鞋，当我拉开车门，康温先是跨进了左脚，然后是右脚，那双苹果绿的皮鞋似乎已经将往事都化为了子虚乌有的东西，剩下的只有现在，只有这双苹果绿的鞋子。我为她关上车门，楼下的一群跳健美操的中年及老年妇女一边漫不经心地伸长腿和腰，另一方面她们的目光全在看着我们，我们也就是康温和我，她们正在看着这个穿苹果绿皮鞋的漂亮女人上了车，她们一定在思付我是康温的什么人。
轿车很快摆脱了那群妇女的目光。康温告诉我她昨天去医院看过水来，他仍然躺在床上，她坐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没有碰到任何人。我没有说话，我的前妻崔玲正在等待医学院分配而来的另一名研究大脑的研究生，她已经与那名医学院毕业的研究生联系过，研究生对我儿子的病症非常有兴趣，所以，在研究生未到来之前，水来仍然躺在他那间小小的病室之中。
康温面对我的绒默表示的也是同样的绒默，轿车出城后，我知道在康温的绒默中保持着对那座精神病院的想象，陈答的身影正在康温的绒默中走来走去。在康温想象的精神病院里，陈答一定正在一点点地恢复记忆，尽管恢复期是如此的艰难，然而，一旦康温出现在陈答身边，他一定会记起这个女人的出现意味着他过去生活的到来。康温正在幻想着这个场景的到来，她尽量让自己深信，这一切即将发生，那些人影绰绰，只有一个人正清晰地站在康温身边，他凝视着她那双苹果绿的皮鞋，他好像正像这个女人一样正将那双紧闭的双眼慢慢地睁开，浑浊、感伤、渴望、恐怖都在到来，但是，他的记忆力正如春天已经到来一样，他认出了她。我知道这就是康温正在幻想中的一切，所以，她绒默着，她的绒默实际上是一种想象，是一种在想象之中的漫长等待。
有一瞬间她转过头看着我，但她迅速地将视线转移了。通往精神病院的路越来越窄，看着她那焦灼的等待，我想，女人们的内心有点类似海水，海水永远是莫测高深的，它会将你淹没，将你的皱纹、紧张、器官全部淹没。
到了精神病院的门口，迈克林医生的妻子韦白如今是精神病院的副院长，我与她见过一面，虽然短暂，但印象很深。她对我也有记忆，因为迈克林医生是我儿子的主治医生。见到她时，她正会诊出来，她似乎已经沉溺于这座精神病院的每一种症状之中，见到她，我又想到女人的艰辛和忍耐力远远超过我们对女人们的判断力和想像力。这个端庄女人的面孔上已经将迈克林的死亡隐藏得很深，她将我们带到她的办公室。谈到陈答，她说陈答的病症很严重，要彻底恢复他的记忆力需要较长的时间。
康温抱着那只包坐在椅子上，我知道精神病院的副院长说的话使她一路上的等待变得虚无缭纱了。她小心地说：“五年……十年……够了吗？”她的嘴唇张开，但是精神病院的女副院长告诉她：“陈答的症状较复杂，也许不需要那么长时间，也许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在她们谈到时间时，我感到正有一双无力的手在拉开时间这张网络，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个身穿病服的病人正从对面的三层楼的病房中将头探出来，距离我的视线仅有15米的那层楼仿佛被这个探出窗外的精神病人的面孔所释放着，房子上的玻璃窗正在向着我冽嘴而笑，实际上是那个病人在笑，犹如一座灰暗的古堡中颤动的光线，我想起陈答的那张脸来，在记忆中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那也是一个让女人们着迷的男人。这时我听到医院里响起一阵咔哒咔哒的节奏，副院长面对我的疑惑向我解释道，医院里正在维修一幢旧房子，这是木匠们拉锯的声音。而我正在这锯子的有节奏的声音中想象陈答那张面孔。
副院长站起来将带领我和康温去看陈答。从某种意义上讲陈答是一名因犯，在精神病院却是一名患者。一位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病患者就是居住在一座像死亡之堡那样的房子里接受时代的治愈。我一直走在康温身边，她的面庞不知为什么变得那样快，她那双颤颤悠悠的苹果绿皮鞋踩在松柔的泥路上，我有时担心她会倒下，但她从未倒下过。
陈答正呆在面向阳光的那间房子里。他笨拙地面对着我们，没有一点记忆力使他确认站在他面前的康温，也没有一点记忆力使他在心灵深处，用发酸的舌头问我们到底是什么人？他按照副院长的要求又笨拙而紧张地坐下去，坐在那把木椅上，他那紧张的姿势使他的两臂似乎正在紧张地飞翔。
“陈答，抬起头来看我，我是康温。”
他摇摇头，意思是说他不认识她。
会见的时间持续了四十分钟。我一直站在门口，让康温独自面对陈答，在这间病室中，每天上午阳光在八点钟前就会照耀着里面的一切，陈答穿过的一双旧袜子在床下面，袜子上的污渍似乎是泥，似乎又是汗渍，阳光照着一只箱子，箱子里面除了有几件换洗衣物之外决不会再有什么。桌子上的那把塑料红水壶可以说是屋子里惟一有颜色的东西，一缕阳光照在陈答的背上，在他心灵深处并没有这个女人的存在，因为在他心灵深处，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复存在。康温将那只包留下了，他又笨拙地站起来，他的目光似乎在说不，不，我一点也不认识你。你刚才问我并对我说你叫康温，但我确实并不认识你。
康温下了楼，我们在院子里看到一只又一只锈蚀的镀铬扶手椅，有几个病人坐在扶手椅上呆滞地将目光抬起来。女副院长将我们送到门口，她告诉康温：“陈答还是有希望恢复记忆的，目前他虽然遗忘了一切，那是因为他对记忆充满了恐怖。”康温望着女副院长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正在给予她等待的希望。
我们的车停在门口的那片山洼里。我们向那辆车走去。康温一言不发，一只小松鼠从她身边蹦跳着，一会儿就消失在草丛之中去了。暮地，康温回过头来重新看着那座精神病院，似乎她又一次看见了陈答的那张面孔。她来到我身边大声说：“水均伟，你为什么不帮帮他，为什么不帮帮陈答。”我扶着康温的双肩说：“不是说好了吗？康温，我愿意做陈答的律师，但是我们只有等到陈答恢复记忆……”
康温拉开车门，这使她有了离开陈答的勇气，她一路上一直在说只有你可以帮助陈答，他并没有杀死顾菲。他真的没有杀死她。作为一名律师我知道康温对我的希冀意味着证明陈答并不是凶手，作为一名律师我知道一个人的命运只有通过讼诉才能解决。
但作为一个男人，康温对陈答的那种关心使我非常羡慕，我将康温的手拉起来，我想告诉她，她需要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地去帮助她去做。但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了乌市，康温说她想回去睡觉，我知道，只有睡眠才可以使时间快速地流逝。我将她送到楼下，康温说：“我害怕。”我想了想说：“康温，你可以暂时住到我那里去。”康温想了想同意了。
康温那天搬到我住的地方，搬过去也就是将她常用的一箱衣物怜到我的住宅中去。那天晚上，康温在浴缸里洗澡，我没有打扰她，我尽可能让康温感受到居住在我的住宅中只是为了慢慢地消除她内心的恐怖，而我也必须想清楚康温住在这里只是为了内心得到平衡。所以，当康温躺在浴缸中时，我的内心一片平静，这种平静使我感受到了我们原可能做我们从未做过的事情，这就是把欲望排除，使我们平和地生活在一起。也许这只是短暂的一瞬，也许明天开始我就会把康温当做我最亲爱的女人对待，然而，就在这个瞬间里，我连康温的肉体也没有看见。我睡隔壁，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平静，我想起了很多事，但惟一没有想到的是康温肉体上的那层光。
水来
父亲来医院的次数变得少了，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在父亲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我活在现实中，虽然我的脑神经已经瘫痪，但我的另一种思维已经在告诉我，父亲正在一架铁皮鼓上跳舞，父亲是一名律师，我出世时就看到父亲坐在审判席上，我的母亲告诉我，若，孩子，瞧瞧你的父亲他是一名律师。父亲驱车带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经过一家乡村的路上时，一路上到处是锯子的声音，我问父亲，这是什么声音，父亲说这是村里的一家棺材厂。我就问父亲，什么叫做棺材厂？父亲想了想告诉我，棺材是为死人做的，人死后总要躺在棺材里面休息。
那时候我好像刚进入四岁，人会死去——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我拉拉父亲的衣袖说你可以带我到那家榨材厂里去看看棺材吗？父亲的眉头皱了皱，他捉住一只车窗上的虫子放在他手心说：水来，害怕这虫子吗？我摇摇头，我没有想到正因为我不害怕那只虫子父亲就把我带到了那家乡村棺材厂。一群木匠正在弯下腰拉锯，刚才的声音就是从锯下面传到乡村公路上去的。棺材厂放着好多架已经做好的棺材，刚涂上的油漆味向我扑面而来，我走到棺材旁边，父亲就说：水来，你是一个胆大的男孩，你竟然连棺材也不害怕。其实，更为重要的是我的父亲，他竟然敢于带着我去棺材厂去看棺材，这就是我的父亲水均伟。实际上，我那时才四岁，我并不是不害怕棺材，而是我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我的朋友在车轮下丧身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死亡就是让我再无法看到那个已死的人。事实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就再也看不到我的外省朋友了。我想把这些告诉我的父亲，我想对父亲说，我的外省朋友就是这样装在了那只棺材里面。但是，我已经有好久没有看到我的父亲水均伟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母亲进屋来了，母亲的身后站着一位叔叔，母亲低下头亲亲我的腮帮然后站直身子将手放在那位叔叔手里，母亲似乎在说：我的孩子真可怜，我的孩子真可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看见父亲与母亲一同来看我了。
今天，天气暖和起来了，我躺在床上就这样想念我的父亲水均伟。
我的身体就像一朵云彩，有时候就像一片棉花那样轻，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我四岁那年我父亲驱车带我去的那家乡村棺材厂。我想许多人都要躺在棺材里去，里面一定非常舒服。这些问题只有父亲能够告诉我，但父亲一直没有来。前两天来了一位漂亮阿姨，她是那样漂亮，她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那么她就一定是父亲的朋友。我很想弄清楚这些事，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只有父亲可以帮助我解除这些疑问。
但眼看着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的父亲仍然没有来看我。护士又进来了，她手里的那只针管总是对准我的臀部。一点疼痛也没有，我的身体竟然连一只针管的刺激也感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