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温暖的下午,阳光已经在院子里停留了三个小时或四个小时,母亲像往常一 样帮助我将木盆移到阳光下面。然后几桶热水倒进去,母亲还丢了一些香草在水里, 那些香草中有些许花瓣。浸在水中,那些花瓣突然鲜丽起来,紫色、粉色、绿色……
那样一个温暖的下午,除了母亲和我,家人都出门了,于是,我第一次感受了在 木盆中的沐浴,在露天的沐浴,在香草中的沐浴……那种沐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木盆 占据了院子里的一个空间,阳光照在我的皮肤上,纯洁的躯体感受着香草、阳光、木 质的浴盆……最初,我并没有感受到那无边无际的时间,那香草般飘荡的世界对于我 来说是一个天堂,是生命中出现的一个天堂。直到我从八岁进入十六岁,进入三十 岁,我才看见自己敛紧的记忆:那只木盆,那温暖的阳光,那些梦幻般的香草。那次 裸体沐浴揭开了我生命中的一层帷幕:那木盆中飘着的香草,四周弥漫的阳光,就是 我的天堂世界。
我的躯体是那样舒畅,我几乎在那只木盆中沐浴了三个小时,直到太阳西斜,直 到母亲将我的身体裹进一块花布。作为浴巾的那块花布,那块60年代末期的花布敛住 了我的奇异梦境。
在那座小镇上,不仅我裸体在木盆中沐浴,母亲也是如此,整座小镇的妇女都离 不开在木盆中沐浴。 一天,我偶然地去一个镇里的同学家,那是一座庭院式的住宅, 我同学的母亲和奶奶正准备沐浴。我进入庭院时,她们正脱光身上的衣服,要坐进木 盆中去。她们的裸体呈现出鲜明的对比:我同学的母亲跟我母亲的年龄差不多,两个 垂在我眼前的丰乳让我想起挂在石榴树上的石榴,我想到的就是石榴;而她的奶奶的 肌肉虽然已经松弛,却仍然有一种最简单的已经丧失了肉欲的线条感,很显然,她们 中一个是成熟的肉体,而另一个是正在衰老的肉体。也许从那时开始,嵌入我心灵的 两种不同的肉体画面就表现为了时间。很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身体时,仿佛在她们的 妇女生活中发现了花纹,所以我写下了长篇小说《花纹》。
1970年我站在一座小镇的庭院深处,发现了最严格的沐浴方式男人们不知为什么都不在家,也许在妇女们沐浴的时间,男人一律 出门;也许是妇女利用男人们出门的时间开始沐浴。总之看上去
她们都是很松弛地钻进木盆中去。我站在一团灿烂的阳光中,朝她 们看去,摇曳或飘荡在盆面上的那些花儿仿佛是从水中升起的,而 她们的身体仿佛是水中的花园。
我同学的母亲展现出了一种优雅的沐浴方式,她仰卧在木盆中, 仿佛想睡一觉,即使我们在庭院中来回走动,也不会打扰她的心境。
她的身体,以及她的私处上都覆盖着一层层花瓣。她是否真的睡着 了,我不知道,不过我仍能感受到她那种睡姿的美妙。我同学的奶 奶那时候已经七十多岁,然而她依然躺在木盆中沐浴,她衰老的手 在木盆中抓住了那又绿又红的花瓣,不住地用花瓣来回地擦着她的 身体,她有一种老年妇女的沉醉。在她一点又一点的摩擦之中,似 乎可以倏然感觉到身体中储藏起来的那种美妙正在超越时间。我在 她脊背上发现了一道伤疤,她已经七十多岁了,那道伤疤竟然依旧 不肯离去,永久地留在了她的身体上。即使是那些美妙的花瓣也不 可能让她的身体伤疤消失,难道这就是一个妇女的身体轶事?
我曾观看过一次入棺前的沐浴。死者是一位年轻妇女,她是因 为难产而死亡的。入棺之前,家人为她准备了一次沐浴,这也是金 官小镇的所有居民们死后必经的仪式。我站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了 一只木盆,那种我的身体所体验过的沐浴道具。
一只金光灿烂的木盆呈现在一位死者面前时,我再一次成为了 观望者。从小,我就目睹了许多活生生的灾难,比如死亡,所以我 日后注定要为女性写作,寻找一种表达方式。那时我看见了裸体又一次,我看见了真实的裸体,这就是为什么,身体的记忆在我心 灵中会有那么重要的位置。
一个死者的身体仿佛在舞动着,当几个人把她抱进木盆中开始沐 浴时,我看见了那种舞蹈,飘动在木盆中的花、鲜红的花、蓝色的小 叶花、紫色的花全都跟着她的身体舞动起来,她怎么是死去了呢?我 分明看见她的身体在盈动,在沉醉,而站在周围的妇女们,包括我母 亲完全地投入到了这种仪式之中。从木盆中出来,那位年轻的妇女穿 上了新衣服,很快就入棺了。总之死者和生者都在木盆中沐浴,而在 木盆中沐浴时,我的小身体也在舞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