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4年之前,很多年前,我就看见了旅馆。红色矮墙,有锈迹的铁门已脱尽 了油漆,门前的几棵紫藤经过风吹就会洒落花瓣……一个又一个陌生人走进去…… 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有一只火炉,终日冒着白烟,垂着大辫子的年轻服务员手中拎着 几十把红色水壶站在炉子下面灌沸水,那就是1970年代我每天从窗口可以看得见的 旅馆。
一切都是可以看得见的, 一座留给陌生人倾听的旅馆,就像一艘永远停泊在岸 边的船,总是在我偶然一瞥之中朦胧地解释着它存在的意义。陌生人拎着箱子,他 们手中的箱子清一色都是颜色早已斑驳的木箱。我想那箱子中应已没有油漆味,也 没有木头味,始终存留的是旅途的味道,那味道嗅不到,但我可以在无形的幻觉中 想象那种味道:它是一片风景缩小之后的味道,像捧在手里的石榴;它是投影在潮 湿、芬芳的亚麻布幕上的味道,像一出皮影戏……
而我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匆匆降临的陌生人。是他们占据了旅馆。于是我常常 在冥想之中想象一个陌生人像一头稳健的羚羊,急切地走着,急促地跑着,突然他 累了,他寻找到一片草地,那里可以寄存他的皮囊,可以翻阅他的日历 ……整个旅 馆就是他们的那片草地,陌生人使用着旅馆里的一切用具,让脚步停留,让影子环 绕旅途的经历,最终将他们的秘密馈赠给旅馆。
站在旅馆走廊上,手指夹着香烟的那个男人大约有三十多岁,而那时我只有十 三岁,因为他偶然地出现在长廊上,出现在日落之中, 一刹那间,他变成了十三岁 的我所想象的人。当我想象他从哪里来时,他已经变成了许多个陌生人,他们似乎 都面色忧郁,独自一人。那简直是我的生活范围中另一道风景线。
注视着那悬挂起晚霞、烟雾及黑暗的旅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期待:我要尽快 地长大。我坐在窗口,仿佛望着一道斜线,那就是尚未降临于我的旅行。如果有一 天我手中拎着箱子,出现在旅馆的门口,那就意味着我已经独立了,意味着我已经 寻找到了我必须遵守的仪式,而我的影子会在日落前夕被别人看见,会成为别人眼 中的陌生人吗?我不知道,但那时的我就是那样需要孤独,需要进入一座旅馆中, 打开房门,然后拉开窗帘。
1984年,我准备好一笔小小的盘缠和一只箱子,谁都不告诉,登上了火车。在 那时的我看来,只有秘密的旅行才是愉快的旅行。火车在一个黄昏抵达昆明车站。
在20世纪末期,我开始阅读罗伯 ·格里耶的作品,他写道: “迷失在世界的尽头。 他在等待某个使者,或者说,他打算独自秘密地登上一条幽灵似的大船 …… ”1984 年秋天,那个迷失的人就是我。
随便登上一辆火车,不知道往哪里去。那时,我正迷恋着像凡 · 高和高更那样 的艺术家生活,凡 · 高的阿尔和高更的塔希提岛是我生命中向往的地名。当我坐在 火车上时,我的神经兴奋得在摇曳,在撞击看不见的浪花。如果能到大海中去寻找 塔希提岛,也许就能寻找到高更,因为那样想着,我就去了海南岛。1984年秋天的 海南岛上,到处散发着晾晒海产品的味道,鲜鱼和虾躺在海南岛炽热的太阳下不断 地翻身,直到把自己的身体变得干枯为止。我久久地站在海南岛的一座小小渔村旁 边,那里可以看见许多石灰岩,看见鸥鸟在飞翔,看见鱼网和诱饵,然而就是看不 见高更的塔希提岛在哪里。
那天晚上,我住进一个渔村的小旅馆里,那是我离家出走住进的旅馆。我并不 害怕那种陌生地方,只是害怕无法寻找到塔希提岛那种现实。我安静地睡在一家简 洁无比的小旅馆里,呼吸着鱼的腥味和晾干身体上的鱼虾味。后来,我乘上一艘游 轮在海上漂泊,我住进了三等舱,那是游轮中最下等的舱位。因为空气不好,所以 我就跑到甲板上面。那时候,大海中的一朵浪花都有可能挟裹我而去,那就是大海。
为此,在我的一生中,我将永远铭记大海。
我从海上漂泊到了另一座城市,在上岸的时候, 一个陌生男人走上前来与我搭 讪。他说他知道有一家旅馆既便宜又干净 ……我看着他刚刚剃过胡须的脸,那堆满 了笑容的脸,使我感到厌倦,我转身离去,消失在我应该消失的迷雾之中。升起在 眼前的迷雾啊,那是我人生中的迷雾,是我写作史上的迷雾 …… 当时,我只能住廉 价旅馆,只能消失在那些城市边缘地带的路灯下面。1984年,我拎着一只箱子,必 须消失在迷雾之中,寻找到一座小旅馆,在那个黄昏中,那比什么都重要。
当我置身在一间公共女沐浴间中开始沐浴时,四周到处是肉色在闪烁,来自四 面八方的女人在那间沐浴间里,突然把自己变得一丝不挂。我看见了她们不同形状 的乳房,如果想了解一个女人的历史,完全可以从她们的乳房开始。而我的乳房, 饱满地支撑着我那消失在雾中的虚弱感,使我不至于迷失在1984年的肉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