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公交车上,手扶着栏杆时,我知道自己在乎与他的这种相遇,并且在 乎这种相遇已经很久了,也许就是从拉开门见到他站在门外的时候起。韦很温和, 无论我用言辞如何伤害他,他都温和地待我,从来不伤害我的灵魂,那就是韦与 别的男人的不同。在我与他短暂相处的日子里,他的感情热情而纯净,总是用清 澈的目光触及我作为女人的心灵,并抚爱我身体中所存载的一切诗性。我不知道 为何会拒绝这样一个男人,我不知道为何在又一次与他相遇时,没有伸出手来抓 住他,不让他走?那天下午,我去赴约了,两个外省人跑到北京来相见,不是为 了永远地厮守,而是为了第二天分离,甚至是永远地别离,这一切是为什么呢?
我下了公交车又上了北京地铁,我再次抓住了扶手。当我朝地铁外走去时远远地我就看见了韦,他好像从不会被岁月这种感性的、残酷的东西所改变,刹 那间,我的柔情使我坦然地靠近他,我知道,我与他只有几个小时的相聚。或许 以后,人世间所有漫长的间隔,也就是距离将使我们的身体彻底地彼此告别,但 现在,我的生命瞬间属于他,只属于他,我要把身体中那种该死的自我主义中心 抛弃,把自己献给他。
他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一间隔开的房间里去,我听见隔壁有一只萨克斯管在 嘶叫,那是一种沙哑的嘶叫,仿佛在穿越手指间时就已经让你感到全部恐惧。韦 把我带进一个可以约会的房间里,那也许是他朋友的房间,暂时让他下榻。我们 没有用语言交谈,所有语言,包括那种诗性的语言都融合在我们的另一种语言之 中,即时间不可以消逝的那种除肉体可以感受,可以牢记一辈子,可以摇曳在残 片中,可以为旅行的箱子,为疯狂的解谜提供流水、温馨的语言。所以,为了飞 驰的箭,已经怒放过的玫瑰花, 一座灯塔,房间里的暗影,死亡来临前夕的迷幻, 我们做了最后一次拥抱。
然后,我就要赶回去,他把我送到地铁车站。那是个北京的秋夜,到处灯火 荡漾,人影熙攘,在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最珍贵的感情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的手指游离出他的掌心,脱离开他的指纹,我不知道,那些指纹其实已经铭刻 在我指上,像触角一样碰撞着我一度破碎不堪的感情旅程。我知道一旦我们分开, 就可能无法再次见面。韦意识到了这一切吗?微风轻抚着他浓密的黑发,就在那 一刹那,地铁来了,地铁停在了我的身边。
如果地铁就像一艘船带着我去旅行,那么此刻它就是我的船,我经常感到我的生命在一艘船上存在着,我在船的摇晃不定中写作,在船的茫茫无际的遭遇中
写作,在别人所爱中写作。1989年,我还不可能投入到爱的结局之中去。于是, 韦去了英国,到另一个国家继续他的艺术家生活,而我呢?我就像是沿着我诗歌 中的一行句子,在一片波浪中卷起我自己的浪花。简而言之,那时的我生活在母 语的一道道阴影之中,当然也生活在母语的光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