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字应该写在后面,应该在结尾处划上句号,只是它偏偏在此刻降临,我承认我已历尽沧桑一一在这个黄昏悄然袭来的日子,我散步刚回来,内心怀着感恩和忧伤,推开门就可以直抵书房,就可以打开灯光,只有当灯光照亮书脊,我才会接受生活的某种暗示,这样的暗示发生在好几个时段中,那是二十多年前,在我父亲身患沉疴的日子里,临近天亮前轮到了我守候父亲,我突然感觉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弱,我用手放在他鼻翼前,我知道人的每一个器官都是通向生命存在的磁力,而鼻翼则是灵息弥散之通道,因为它我们能与这个世界亲密接触。而当我的手在刹哪间再无力感受那些晶莹剔透的灵息时,我知道我的父亲走了。我的父亲确实走了,我伸出双手抱住了父亲,然而,我感觉到父亲的体身仿佛羽毛在飘动,那正是他前往天国之路上的飞翔之身。我经受住了那次死亡,对于我来说,父亲的死就是他的生,当我们将他安葬在群山深处时,我没有哭泣,也没有眼泪一一那一年我才27岁,然而我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眼泪,而反之,当尘土一层层的覆盖了棺柩以后,我看见父亲的墓地上飞翔着一只白色的小鸟,我相信父亲已经走了,他的沉重之身将化为沉土,而他的灵魂将轻盈的上升……我站在密林中目送着那只小鸟飞过树梢,消失在云空之上,从那一刻开始,我承认我已历尽沧桑。
当我又一次来到澜沧江峡谷时,我看见了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一群灰白色的兀鹫正在分解一只死去羟羊……兀鹫们看上去饿极了,它们疯狂地使用利齿使用身体中饥饿的力量,想力图占有并获得最多的一块血腥腥的肉……我站在另一块石岩上看见了台阶上的第一幕场景,空气中有寒流和血腥味……转眼间,那只羚羊已只剩下骨头,在洁白的光线中我看见了那些骨头的白,我看见了兀鹫们重又飞抵天空正抖落着几根黑色的羽毛。它们的饥饿虽然得到了暂时的补充,然而,从它们震翅飞往天空的姿态看上去它们将去搜寻地球表面层更多的食物,而其中死去的正在变冰冷的尸身,无疑是兀鹫们最贪念的食物。这一刻,当我看见这一幕之后,我承认我已历尽沧桑。
那年春天,我又途经滇西的一座村庄,这是一座只有五六户人家的村庄,村里所有的年轻男女都在外打工去了,剩下的是老人孩子和少量的中年人,整座村庄在那个午后显得无限的安静,留下来的中年人以及还能干活的老年人都在村庄外的田里干活去了,村庄仿佛变成了一只空巢,几条狗在趴在一棵大榕树下的石板上,懒洋洋的抬头又开始打瞌睡,公鸡母鸡们也栖在树梢上乘凉,而当我往前走时,在一座老房子外的石墩上坐着一个老人,这是我此生见过的最老的女人。她手腕上戴着一对银镯,相隔几米远,首先是那一对银镯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幽远的古银色从一双青筋林立的手腕上散发出时间的气息,老人的坐姿太安静,几乎没有一丝的动态,仿佛一帧雕塑,我越过了五米、四米、三米、二米、一米……我来到了她身边,这是一个奇异的时辰,当我看见她头上的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将她的头裹住时,我已来到她身边,她缓慢的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的脸,就像老树的皮,细看可以数清多少条年轮的曲线,还可以看到湍急又平息下去的涡流,而她的嘴睁开了,里面是一个添黑的洞,看不到任何一颗牙齿……面对这一幕,我承认我已历尽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