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是谁?对于你只是白茫茫……而打于我来说是出生地和雾中悠缓的回忆,我所经历的每一种阵痛都会过去,回忆带给我的更多是轻盈拍翅的再生。痛,不仅是死亡和疾病,它们是形而下的阵痛,而更多陪伴我们的是形而上的阵痛。形而下的阵痛来自死亡的界线,在我年仅五岁时,我在金沙江畔的砾石滩上同一群孩子们发现了一具女尸,那漂白的脸和身体散发出腐烂的气味……惊悚和恐怖之痛带给我的是日后漫长的神经衰弱黑夜里的梦魇;我的父亲死了,我们将他装进了棺木,那一天尽管阳光依旧灿烂,我却感觉到我的身体中长出了许多莫名的灌木丛,它们阻拦我前行的力量;金官小镇的一幢一民宅起火了,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叶,我们站在扑灭的火焰之外观望时,我看见了两个五六岁孩子的尸骨,那两具已被大火焚烧得像黑炭的遗体告诉我说,火是可怕的,它能将一切化为灰烬……我感觉到的阵痛是确定的,这确定就是我所指的形而下之痛,它来自我们生活的现场,它像辣椒盐巴直抵舌尖,直抵那个我们看见了后用来熔炼我们的火炉。
另一种阵痛是无法述说的,它就像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倾听一位年迈的哈尼族老人唱着一首民谣,在这首我听不懂的歌曲中,我捕捉到了哈尼人在千年以前的迁徙之旋律,里面有黑色的哀歌和深情的追忆,我此刻感觉的阵痛是虚无的,仿佛用我受伤的翅膀追逐着古老哈尼族的一场远征。这阵痛中有我忧伤的诗意,正是基于这种理由,我在日后寻找到了哈尼族人的迁徙之魂所筑铸的哈尼梯田史诗般的意境。形而上的阵痛中充斥着我们的理想主义精神所响住的地方,缅北战场也是我所赴约之地,多少年前,我曾一次次踏上这片异域之地,前去拜谒中国远征军的战场,正是在里面,我寻访到了著名的野人山,寻访到了中国远征军的出缅记,当我透过缅北丛林的屏障看见戴安澜将军的灵柩回国途中的路线时,内心的阵痛如此强大……之后的我用心灵走完了那段历程,写下了我的诗歌和小说叙事中的阵痛。形而上的阵痛是面对一本又一本书中的叙述,我喜欢书中被那些伟大作家们看见的人类的远景,同时我也喜欢沉溺在人性之书所撕开的绝望和搏斗之中。
我们成长史上的每一轮回都意味着在回首往事时继续往前走,这是形而下和形而上的两个分水岭,就像流水汇入河流再奔向大海的历程,是为了投入浩瀚辽阔的怀抱。形而下和形而上的世界是众神划分的,我们居住的屋宇,每天每夜围绕着形而下的常态而生活,它们是橱房、客厅和卧房,是几张揉皱的纸票,是打酱油回来的路上遇上的一场大雨,是钮扣掉了时找到的缝衣针,也是烹饪时呛到的油烟味……形而上在我们旅行时所携带的箱子里,翻拂开的书页中夹着一帧树叶,挟裹着春夏秋冬的戒令;形而上是我们心灵史上最大的战争,它也许只是一个人的战争,却潜伏着日夜书中未写出的咒语。
我所经历的每一种阵痛终将过去: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拥抱你,整个意识,铺天盖地和黄沙细浪,嘴唇干裂如下半夜黑褐色的土地,那种称之为永恒的东西,可以像炼狱深不可及,也可以像土豆埋在沉土里。钟声又穿透了屏风,我像奴隶一样不敢面朝天空,在哪一级台阶上,我可以囚禁美丽的精灵。此刻,凝视雨后的天空,我从椅子上站出来,我想起了从镰刀下倒下去的一大片麦子,我想起了在一辆小马车上我曾日夜奔跑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