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碧色寨的下半夜16
书名:碧色寨之恋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211字 发布时间:2024-07-14

78、保罗·曼帝和艾米莉的故事

法国人悄然地,公开地开始撤离当前,铁路工程师已经回到了碧色寨。这位历尽了滇越铁路苦难的工程师,梦醒以后突然对艾米莉说:“我们离开吧!”,“为什么?”艾米莉躺在他身边,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躺在他身边了,昨天晚上,他们又躺在了一起。之前,她依然像往常一样为他的归来准备了洗澡水,准备好了干净的床单等等,无论他走得多么遥远,他始终要回到碧色寨。
铁路工程师沿着铁轨疲惫地再次回到了碧色寨,之前,他并不知道法国人已经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滇越铁路云南段的管理权,这似乎是历史的必然,法国领事馆已在这种历史的必然中——逐渐地顺应于历史,悄然地撤离于蒙自城区,有一个时期,法国人乘着火车,拎着行李开始撤离。
那些在开远地区,蒙自城区的欧州人的心灵已同样开始恍惚不安,他们也同样开始了撤离。碧色寨面临着新一轮的变革。铁路工程师沿铁路而来,他的步履似乎已经丈量尽了滇越铁路的全部忧伤,当他回到艾米莉的医院时,一声不吭地就去洗澡、更衣,然后喝完了一杯香槟酒上床睡觉,只有这一夜——他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地面对着床榻,面对着艾米莉。
只有这一夜,艾米莉看见了保罗·曼帝赤身裸体地睡着,起初像孩子般天真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后来,当艾米莉脱完睡衣,钻进他怀抱时,他开始要她。他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而热烈地要过她的身体,刚刚结婚时,他这样要过她。后来他就到了中国云南,待他过了若干年以后,回法国时,他已经患上夜游症,然后,他每夜都裹在衣服中睡觉。再后来,一家人就跟随铁路工程师来到了碧色寨,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铁路工程师不断地沿铁路外出,前去寻找他的遗梦。
要完了她的身体以后,他很快就进入了香甜的睡梦,他睡得那样香,甚至都没有翻过一个身就到了天亮。而在他入睡时,艾米莉就睁着双眼看着这个男人,她的身体中装满了这个男人的灵魂,她至始至终地爱他,即使他忘记她的身体时,她也同样地爱着他,当他醒来后告诉她要离开碧色寨时,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而他是认真的,就像当年选择来碧色寨一样认真和坚定:“艾米莉,我们回巴黎吧!”她一动不动地开始凝视他,保罗·曼帝不开这样的玩笑,他确实是认真的:“我们应该回巴黎了!”他没说出理由,艾米莉说:“我的医院,我的病人怎么办?”保罗·曼帝沉思了片刻说道:“当初你离开巴黎时,你也这么问过我,但你仍然来到了碧色寨,我们应该结束这样的旅程和生活了!我累了,你也累了,孩子们也累了!”,“我怎么去跟丽莎和托尼说这事?”,“我会跟孩子们说的!你只管处理你的医院,我想你应该把它交给那个从碧色寨走出来的孩子,他叫什么?”,“哦,他叫福生,转眼之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已经成为了我最好的助手……”“福生,对,他叫福生,看上去,他已经具备了一个外科医生的素质”,“当然,除了办这座医院之外,我还轮流地培训过他们,福生是最优秀的,自那次伤口痊愈以后,他就开始研习医学,从开始认真地研读英文单词开始。最令我骄傲的是除了创办碧色寨诊所到医院的历程,我还经历了培养福生他们做外科医生的一切……如今,福生已经可以单独地做外科手术了……看起来,你如果真要离开的话,我也只有听你的了……”,“你知道吗?法国人已经要撤离这块地域了?”,“我听说过,是时候了,法国人是该放弃滇越铁路的管理权了……你是因为这一切从而想撤离碧色寨的吗?”,“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不过,我想尽快回到巴黎去办一个特殊的展览,关于滇越铁路的展览,在如此长的时间里,我穿越了许多铁路轨迹,尤其是人字桥……这是世界最悲壮之桥,如果可能,我要让这次搜寻的图片作一次欧州巡回展出,我要让更多人看到人字桥,南盘江、碧色寨、开远、蒙自、南溪河……”“我明白了,新的梦想又开始上升了,你就是保罗·曼帝,你就是铁路工程师,你不可能是别人。而我就是艾米莉,就是那个女人,你到哪里,我就把家安置在哪里的女人。”

79、当法国人继续撤离碧色寨车站的时刻

历史中的遗忘术,正在以春花秋月般的速度,翻越镜前的图像,那些被人类之遗忘所激荡起的热忱和爱,也许会在呼唤的窒息中消亡,也会在碧色寨的暮色中重现:法国人是陆续撤离碧色寨的,他们以各种时间的背景缓慢地、忽忙的离开。他们拎着箱子,或牵着女人的手,或站在车站彷徨不已。当法国人撤离碧色寨车站的时刻,那一只只黑色的、棕色的皮箱以闻所未闻的速度,消失在他们交叉的手中,消失在铁轨的远方。那些身穿法兰西长裙的妇女们,回过头来,以她们碧蓝的眼球中滚动的泪花,洗涤着离别的车站,带走了她们未曾做完的幻梦,然后,再上火车,只有火车会将她们带往巴黎。
当法国人陆续撤离碧色寨的时刻,丽莎正在试图与周亦然联系上。几天前,父亲已经找她和保罗严肃地说过离开碧色寨的计划,就像当年在离开巴黎之前,父亲的执著:“孩子们,无论你们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都请你们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生活,请你们尽快地在几天内回答我,是否愿意跟随我和你们的母亲离开碧色寨车站,回法国去,当然,我和你们的母亲已经决定了要在下个月初乘火车到越南海防,然后换轮船回巴黎。我们依然要沿来时的铁路和航线……孩子们,这就是生命的履历,请你们选择吧!”父亲是开明的,他给予他的孩子们以选择生活的权利,他从不武断地让孩子们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现在,到了丽莎应该选择生活的时刻了,她几天来一直在车站目送着那些撤离者们的形象。
所有一切都会在幻觉和重构记忆的时刻重叠,这种图像已经贯穿历史很久,自从历史拥有往事和失忆的时刻,个体的生命就在重创和摧毁历史。
当越来越多的法国人陆续撤离碧色寨的时刻,她正在寻找着她的中国情人周亦然的身影。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关于诀别的问题,尽管她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是留下来还是走已经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她上了火车往碧色寨的铁路在寻访周亦然,这是一个没有无限通讯网络的时代,寻找一个人是如此地艰难,她经过了草坝,她坐在车厢内部,透过白色镂空窗慢,她又看到了昔日的景像:那些由人的凡俗生活中提炼的场景,不仅仅是箩框中的鲜色果蔬,不仅仅是鸭、鸡的叫嚷,也显明地划分了生活在这原生地带的永恒不变的生活,她听到的叫嚷声是属于生命原生态中的自然之音律,正是这些人,这些声音维系着世俗生活的轮轴在周日转动,猛然间,车窗外闪过一道影子,她叫了声托尼,那个骑着法式自行车的人就是托尼,他骑得很快,比任何一次都快。所以丽莎的声音不可能迫赶上他的自行车旋律。她目送着托尼的身影和自行车消失在铁轨之外的小路上,她知道,托尼一定是回草坝蚕丝厂与张翠花商量去留之事。
火车开始继续前行,火车来到开远站,这是她和周亦然经历生命中奔逃的事件的地点,不知道为什么,她下了火车,她显得比往日更孤零的身影,依然穿着法兰西长裙,她不可能是别人,她永远是身穿法兰西长裙出现在镜头中的丽莎。她这次出现在开远火车站,跟与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她的目光是焕散式的,搜寻式的,定格式的。只有焕散式的目光可以让她的身驱跳跃在过去时和现在时的屏幕上;只有搜寻式的目光可以让她的眼神与现实的人相遇,让她区别所有人和场景的缺席和在场,只有定格式的记忆让她穿越时空,回到她和她的中国情人发生故事的地点中去,她住了下来,尽管时间太紧,她还是要在开远火车站,在从前她和周亦然下榻的酒楼住上一夜。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缤纷的愿望,以她个人记忆中的翩跃舞姿回到开远火车站俱乐部,无论周亦然是否在场,她都要在里面跳上一支舞曲。

80、邀请她跳舞的不是周亦然,而是开远火车站的站长

从碧色寨到开远火车站并不遥远,火车铁轨与铁轨之间,互相衔接,密切而执着地衔接,从而拥有了这段距离并贯穿了法国女人丽莎对于开远火车站的记忆。当她在夜色中走向俱乐部时,她并不仅仅是为了寻找到周亦然,并与周亦然在俱乐部的舞池中不期而遇。当她奔向这座舞池时,那些荡漾在舞池中的各种各样人的气味依然扑面而来,在这难以言喻的味道中,会让她的身心回到往昔,倾听舞池中的旋律和男人女人的高跟鞋声音,是那样强烈,这些声音可以令她再一次感受到生命的不可靠的命运在旋律中蹁跹出去,这些声音可以令她再一次感受到爱情那种无妄而令人心碎的记忆,可以在不断迷失的夜晚再度迷失在这个被火车声轰鸣出去的往昔。她化了妆,换上了一条玫瑰色的吊带舞裙,她似乎是有备而来,不仅仅为了寻找爱情,也是为了告别。不仅仅为了寻访往事重现之地,也是为了旋起裙摆,在优美的一曲华尔兹圆舞曲,旋起那种玫瑰色的裙摆,激荡或者冥灭她生命中的终曲。
整座俱乐部洋溢着喜庆的色彩,因为在1945年8月14日这一天,在开远举行的日军投降仪式以后,整座城市都在喜庆之中。这种喜庆也同样来到了俱乐部,丽莎在之前已经知道这一切,在她进入车站时已经感知到了喜庆。她在刹那间,想起了希腊人马克的墓地,想起了那片荒凉袭来的山坡。很快,喜庆的开远城向她迎面而来,她看到了中国人表达喜庆的红灯笼,听到了炮竹声。
她坐在一个角落,像从前一样。只不过,在从前有周亦然相伴。当乐队奏起舞曲时,她仍然坐在那里,像一丛玫瑰悄然地在一个角落怒放着。她发现,舞池中的欧州人比过去已经显得很少,她相信,随同法国人离去的人数递增,越来越多的欧州人也会离开此地。当然,也会有欧州人留下来,去与留都是必须的,总要有人离开,只有在离开以后,才会留下未解之谜,也要有人留下来,那些因命运留下来的人,也是神让他们因此留下来的。
一个男人走向了丽莎,他穿着火车站的工装服,她一看见他伸出邀请之手而她站了起来并接受了邀请。因为碧色寨火车站,她已经对穿火车站工装服的人们充满了敬意。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竟然会说英文。他和她开始跳舞,他们用简单明了的英文交流着,他说他是开远火车站的站长,她说她是居住在碧色寨的法国人。就这样,他们再没交流什么,在喜庆中他们跳了一支舞曲,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81、她没有想到,她的中国情人也来到了舞池

她依然坐在那里,既是一个角偶,也是她可以借助回首往事并将这种个人往事历现在舞池中喜庆荡漾的一个时刻。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舞池。当然,她在冥想的时刻他会进来,到达她身边,当她冥想的时刻,无论他在哪里,他的形像都会近在咫尺,近得那样使她的身心饱满,或者使她的肉体再度回到从前。在她并没冥想到他会降临时,他来了,他进来时无声无息,当然,是那些旋律湮灭了他进来的任何声响。他来到了她身边,坐下来,他和她四眸对视,仿佛重回到爱无止境中的汪洋深处。他说,他是为了在开远城举行的日军投降仪式而来。她点点头,虽然感到忧伤,但她能够理解他的那种喜庆的神态,在今天,所有开远城都充满了喜庆。
他站起来邀请她跳舞,这是最后一曲,也是他们喜欢的,曾经跳过的华尔兹舞曲。她将手伸给他,似乎已经预感到这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与他跳舞。她说,她要离开碧色寨,跟随父母回法国去了,他点点头,这出乎她之外,在她想象之中,他听到她离开的消息是会颤栗的,或者会不顾一切地阻挡她的决定的。他没有,他既没有颤栗,也没有使用声音阻挡她,所有这一切,似乎也是她之前所预料到的,因为在之前与他一次又一次的爱情赴约之中,她已经用身心触摸遍了他身体中那些一筹莫展的爱,那些波涛汹涌的爱欲过去以后,他的平静和温柔中潜藏的那种迷惘和矛盾,以及在这种无奈的爱情中他的逃逸的目光……
她不再说什么,她也不再想说什么。
她和他的胁骨轻轻撞击着,那是从前的生活,也是从前的爱情吗?一曲华尔兹圆舞曲到底能消磨掉他和她的多少光阴?她的那条法兰西长裙中的玫瑰色,是她倾尽一生所热爱的,世间最绚丽和神秘的色泽之一,如今,在这曲最终的华尔兹舞步中,它们在旋转,并且旋转出去。后来,他和她来到酒楼,这是必然的,无论将来如何飘渺,此刻,他们是相爱的。后来,他们像任何从前赴约的最终时刻一样,既燃烧,也会让身体在燃烧以后冷却、平静。
她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他,如此之快就了结了那个问题,并清楚自己离开碧色寨是必然的命运。之后,在临近拂晓时,他们继续燃烧,先是他用爱的舌头在寻找她的肉体,那舌头沿着她优美的两侧锁骨,然后再沿着隆起的山川,那是她饱美的双乳,他至始至终都喜欢她的双乳,他说她的双乳跟任何别的女人不一样,因为双乳中有矿石,有水的源头,有羽毛飞舞,他在肉体燃烧时什么都会说,也什么都敢说。那些别的男人不会说的语言他都会说。他赞美过她的腹部、脚丫和肉体的全部美丽。后来,他似乎不再动弹了,凝视着天花板,只有在那一瞬间,她躺在这个男人身边,看到了他的绝望。后来,她起床了,她说要乘火车回碧色寨了,他没吭声,她说你睡吧!不用送我。他也没有吭声。她以为他死了,因为肉体燃烧而死了。她靠近他,她意识到他并没有死,他只不过已经由燃烧再次变冷却而已……于是,她离开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告别了。她没有给自己再回头看他一眼的时间和机会,她似乎也同样冷却了身体,甚至也冷却了她的灵魂。所以,她不再回过头去看他躺在床上的那副神态——那是如水的平静。

上一章 下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碧色寨之恋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