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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出现在谢雅斌面前时，他刚进入30岁的第三天，没有任何人知道三个星期天前他在飞机场送走了自己的第三任女友，那个叫露水的女人在乘飞机去巴黎之前，她是歌舞团的化妆师，露水在一个多月前就暗示谢雅斌说：我只不过是你生活中的一段插曲，知道插曲是什么意思吗？
那地候，谢雅斌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与自己谈恋爱一年的女人有离开他的趋势，因为露水有姑妈在巴黎，在他们恋爱的一年时间里，露水总是翘起嘴唇说，如果巴黎是我未来的生活之地，你愿意陪同我去巴黎吗？
每当这样的时刻，谢雅斌总是绕开话题，从他谈恋爱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愿意伴演一个弱者，尾随着女人的石榴裙摆在晃头晃脑，他更愿意显示出自己的姿态。比如，他绕开话题时告诉露水，我请你去吃意大利面条，那是一家地道的意大利面馆，你愿意吗？
露水毫不示弱地说，我今天没有情绪品尝你喜欢吃的意大利面条。这样的语词对峙总有一天会使他们的生活疲倦。终于，露水办好了一切签证时公开了她离开的准确时间，公开了她为什么离开这座城市朋友亲人的缘由：我感到无聊透顶，仿佛生活已经没希望，每天面对歌舞团的那些脸——我确实已经厌倦了，所以，厌倦是我离开的动力，缺少这种动力，我就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同时也离开你……露水说这话时只看了谢雅斌一眼，她的目光更多地游移在云朵之上，，那时候他们驱车来到了郊外，那是看云朵的好地方，也是他们透气的地方。
谢雅斌抑制住了内心的那种失落感，在关键的时刻，他总是能够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哪怕绝望像耗子般在他胸口穿越着，他似乎也可以承担。这种忍耐来自母亲对父亲的背叛，在他12岁的那年，他和父母生活在一座小县城，母亲是供销社的售货员，站在柜台前卖皮鞋，他记忆中最深刻的记忆来自一个下午，他回家时才发现竟然没有带钥匙，父亲上班的机械厂太远了，他只好到母亲的柜台前取钥匙，一个男人站在柜台前，他离柜台越来越近时听见男人的江浙口音。男人看见他以后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再后来，他的母亲突然离家出走了，整座小县城沸腾起来，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母亲和那个江浙商人的奸情。而且传闻把这个过程描述得有色有声，许多父亲和他无法想象的许多细节都被传得生动有力。
他和父亲就在这种耻辱的沸腾声中相依为命地生活着。也就在那一刻，那些忍受耻辱的日子里，他对女性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仇恨，尽管如此，这仇恨很快就随同父亲的再婚消失了。很快，他的继母就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种爱，他和父亲的伤口在渐渐地痊愈。那个县电影院的卖电影票的继母没有再给父亲生下一男或一女，有人传说 继母是因为不会生孩子才嫁给父亲的，这种传说并没有影响父亲和继母之间的感情。也没有影响谢雅斌和继母的关系。
谢雅斌对女性的仇恨也随同继母的降临逐渐地减弱，在传说 中不会生育的女人心无旁鹜地关爱着一个新家庭。同时也给谢雅斌带来了电影的世界。每个周末，继母都会给他留下一张电影票，每个周末的一个晚上，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他都在继母所在的电影院看电影。
电影使他的世界敞开了，也使她通过电影的屏幕更深入了解人性所带来的一切遭遇。他开始逐渐地理解并从人性的意义去理解了母亲的离家出走。逐渐地，他开始离女人越来越近，因为在大学校园里，到处都是他的异类，在他生活中的圈子里，如同蓓蕾一样的渴望着盛开。到处都是他异类发出的各种信息、身体的信息、目光中的信息、鼻翼之间的信息勾引着他。
年轻的异类在他身边游走、呼吸，同他一起游戏着生活，同时也被生活所游戏着。就在三个星期前被他所送走的女友露水，在离别前夕，谁也没有说清楚告别的意义，谁也无法表达清楚未来的去向和目标。总之，这似乎是一场形而上的虚无之别，谁也无法主宰并决定他们此次离别是永远的离别还是为了离别的聚会。
露水所乘的飞机环绕他的视觉飞了一圈之后就沿着白色的云朵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了。世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仿佛在一种澄明之间什么也不存在了，只剩下他的肉体，他突然想为生活制造点什么游戏，他想起了两个好朋友，想起了与同类关系中的一种关系：倏然间，他内心涌动起一种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秘密，他想制造一种秘密，如香水制造者创建一种香水味儿一样，所以，他策划了这次旅行，在策划之前，他并没有选择好自己的旅伴是谁。
此刻，站在火车站陪同谢雅斌的旅伴有些拘谨地合拢手臂，在昨天中午之前，谢雅斌跟这个女孩的关系只是一种购物的关系。女孩开的那家香烟店在谢雅斌咖啡屋的对面，那家小小的烟店显得很特别，屋子虽小，却装修得很热烈：火焰似的屋顶上镶嵌着香烟盒，在这世界，香烟已经取替了广告的位置，因为它污染了空气和肺，尽管如此，香烟依然存在着。其原因就像善良和罪恶一样相互纠缠着。
谢雅斌站在自己的咖啡屋前，总是会看到街道对面的香烟专卖店。它窄小的呈现出屋顶上一片香烟盒的火热景象，接下来，他看到了对面那个卖香烟的女孩，她大约20岁左右，神情恍惚地坐在柜台前——于是，谢雅斌走过了马路，从买第一盒香烟的时刻开始，他就感觉到那个女孩子的目光显得很无助——这有助于他，作为一个男人分泌出一种同情心，从第一次恋爱到刚刚送走女友，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摆脱那些想笼罩他的女人的目光，前任三个女友的目光都尖锐、柔情似火，她们独立无羁，比如，刚乘飞机到巴黎的露水，几个月之前还依偎于他胸前问他有没产生与她结婚的念头，虽然露水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显得很滑稽。
然而，滑稽却是这个时代的本性，每个人的脸上在特定的环境的笼罩之下都会显示出滑稽的微妙表情。因为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生存困境以及感情陷阱会越来越深，滑稽在脸上抽搐着，如同一圈混乱的录像带失去了头和尾。
所以，在面对一张滑稽的脸谈论情感时，谢雅斌向来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因为，面对一张滑稽的脸谈论情感归宿时，其本身都显得滑稽，每当这时他总是转移注意力，他要摆脱一张滑稽的脸，他在摆脱一个乘飞机到巴黎的女人的笼罩。也许，这就是他策划与两个男友共同旅行的目的。
他趴在柜台前的三分钟时间里突然选准了她作为自己这次出行的旅伴。此刻，他向这个置身于柜台前的女孩子发出邀请，她微笑着，她知道他的身份，一个咖啡屋的男主人——总是绕过街道前来买包香烟，其实，她翘首时可以看见他咖啡屋柜台前的酒杯和香烟盒，她知道，她也许知道这个男人绕过街道前来买香烟并不是对一盒香烟感兴趣，而是对她的存在感兴趣。
她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犹豫不决，反之，她决定得很快，超出了他的想象。她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旅行，让我姑妈来替我守候香烟店。这个女孩子的果断反倒让他有些害怕。
在他所谓的缓慢的想象里，他发出了邀请时，这个女孩子应该是迟疑的，气喘吁吁地看着她，并不即刻拒绝他，却作出一幅犹豫不决的神态——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期待着看见这样的神态。因为这神态让他感觉到无助，一个未经过时间磨练的女孩子的无助会显出一种天真，然而，她似乎已经失去这种天真很久了。他微微地感觉到有些失望，然而已经控制不住这种局面了，邀请已经发出，女孩子已经同意，关于这趟旅行的旅伴已经尘埃落定。


3


外科医生30出头，他拎着箱子并没有同时与他的旅伴出现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他出现时单独一人，以致于让早已等候的谢雅斌以为外科医生没有找到他的旅伴。当外科医生诡秘地一笑时，谢雅斌明白了：外科医生作为一个已婚的男人是不可能同他的旅伴同时出现在火车站的。果然如此，几分钟以后，一个女人拎着箱子飘然来到处科医生的旁边。
外科医生熊来嘘了一口气，自从与他的同伴在咖啡屋分手以后，他的内心就洋溢着一种激情：终于有理由和借口出门了，出门意味着出发，出发意味着背叛。他在微妙的笑意之中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旅伴，一家歌舞厅的伴舞姑娘。。
偶然就是那种陈述不清楚的没有准备的临近，熊来每天与医院打交道，他已经嗅够了医院中或者习惯了医院中陈列的现实主义的生活。他见到潘枝叶的时候，眼睛一亮：她纤细的腰，修长的个子仿佛带领他或正在牵引他曾经幻想过的一种跳跃。当他决定带领潘枝叶去旅行时，他首先面对的是一次谎言。
实际上在之前，在一次又一次与潘枝叶的约会之中，他已经向其妻子出售了谎言，他的妻子是一位正规科班毕业的研究生，毕业以后留校做大家教师已经多年。首先他要比以往出门的时间多一些，这样，他就要编些小巧玲珑的谎言，当他为自己的约会而编织谎言时，他总是想着医院过往女人手中的包：它们如此玲珑，却可装下女人们所需要的东西，化妆品，钱夹、梳子、卫生巾之类的小东西都在玲珑的小包里占有它们充分立足的位置。这就是游戏规则。
比较玲珑的小谎言自然可以让妻子雅娟深信不疑，每当他说今晚又要加夜班时，雅娟总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雅娟有自己的事要做，她正在考博士，她称像她这样的研究生在在大学里多如牛毛，如果再不考博士，她就在大学里无立足之地了。从她与雅娟结婚的那天起，他就明显地感觉到雅娟是一个不断地给自己增加压力的女人。她从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即使在他们度新婚的蜜月的时刻，雅娟旅行的箱子里也是装满了书籍。
雅娟依偎在他的怀里，也会描绘未来的前景，她想在三十五岁左右，努力当上化学系主任的职位，如果这个职位争取到了，她生孩子也不晚。她是在暗示正在做着蜜月之梦的熊来；在她未做化学系主任之前，她是不会怀孕的。所以，她从蜜月开始的头一天就让自己避孕，即使在他们做爱很热烈时，她也在提醒熊来：小心一些，让我们小心一些，让我们错过女人最容易怀孕的时刻；而且她也在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纵情纵欲而怀孕，在最后的时刻一定要小心翼翼。
许多年以来，他和她似乎在做爱时一直在为不怀孕而斗争，而每当她想方设法面对熊来展开她的避孕术时，恰好是熊来最沮丧的时刻。因为每当高潮降临时，她总是推开他的身体，仿佛把他推到身体的边缘。在他大汗淋淋的时刻，往往是她最清醒最理智的时刻。就这样，慢慢地，他对她的性欲减少了，他害怕她推开时的双手，进入她嘀咕着避孕的那个世界。然而，婚姻依然进行着，就像日历一样朝前翻拂着。
潘枝叶降临到了他身前，之前他一次又一次地带领他到酒巴、小餐馆聚会，时间不长也不短，每一次聚会都在两个多小时完成。就在这个时候，谢雅斌的策划出现了，他兴奋地幻想着：带领潘枝叶离开这座城市，哪怕是几个小时，他甚至突然开了窍，为什么在之前不变换一下地点去约会呢？
他一邀请潘枝叶时，她睁大了眼睛，甜蜜地笑了笑然后就答应了他。他妻子雅娟很轻易地就相信他的谎言，因为他编撰的这个谎言显得很真实：三个男友的旅行具有友情的力量。所以，他很顺利地就把他的旅伴带到了火车站。


4


离开轿车乘火车旅行并不是刘庆祥所响往的生活。也许，这种生活在他的青年时期就经历得太多，那时候，他总是陪同父母不停地迁移着。他的青年时期是在平原上度过的，那是广袤的平原。母亲总是带他乘火车去看外婆，除此之外，那些年是他们家庭史上不断迁移的年代，父亲的工作不断地变换，起初，父亲在一座小镇上的做教师，后来调到县城，后来又调到市、省城。那时候最方便的就是乘火车，他从小就嗅够了火车上的一切味道。从每一车厢中散出来的口腔和器官味、衣服味充斥着他的记忆。
这也许正是他在大学毕业之后寻找速度的原因，最自由的速度让他开始做起了汽车贸易，在三个男友中，他第一个拥有了轿车，后来谢雅斌和熊来在他的诱导之下，也慢慢地在一年前买了轿车。
他之所以参加这次旅行生活，完全是介于无法割离的好朋友的策划之下才答应的。他决定带领自己正在热恋的女友去旅行，因为除此之外，他无法设想别的女人同自己结伴旅行。因为过去的女人都因为各种原因有缘无份地与他散了伙。恋爱而无结局，似乎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只有进入了婚姻生活，才能确定爱的幕布终于合拢了。
他带着女友肖兰出现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时，隔得老远他就已经敏感地嗅到了青年时期嗅到的味道。然而，他竭力地抑制住这种味道进入他的呼吸道，进入他的胸腔。隔得老远，他就已经看到了谢雅斌旁边的女人和站在熊来身边的女人。很显然，这是两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因此，他相信了谢雅斌和熊来恪守的规则，没有让女友和妻子成为女伴。不过，在他认为，肖兰已经跟他建立了恋爱关系，并不意味着已经成为他长久和永恒的女友。
在这个世界，寻找永恒之梦已经不可能了。他眯着双眼，在三个男人中，他除了是单眼皮之外，眼睛很小，而且他喜欢眯着双眼，当他眯着双眼时，眼睛变成了两条线，他眯着双眼审视着这个世界，而这样的姿态往往是显得幽默和松弛的。
谢雅斌走在前面，此刻，已经进入月台，谢雅斌旁边的女人在三个女人中显得最为腼腆，也更为娇小年轻。从这种腼腆中可以看出她正期待着这次出发。同时期待着这次出发改变她的命运。
三个男人，三个女人，结伴出发，并且采用了乘火车的方式。依照他们有可能的能力，他们完全可以驱车旅行，何况这种方式很流行，汽车世界突然像流行歌曲和流行时装一样开始在一个国家风靡起来。当这种汽车轮子代替脚步时，人们追循着梦想，而旅途无疑是人们在有可能的身体局限——划出来的一种梦想之旅；另一些人喜欢乘飞机，倏然之间就到达一个地点，倏然之间就改变了时间和地点。更多的人钟情于火车，因为这种交通工具在今天会像旧照片、旧磁带、旧录像机、旧情歌一样流行起来，因为去乘坐一辆火车，意味着把身体上的梦驱逐得更远，乘火车的人容易被火车轰鸣而出的那一刹那所缠住，仿佛被梦境所缠住一样。被咖啡屋的男主人公谢雅斌所虚构出的这趟旅行就是被莫名的梦境和露珠般的激情所缠住的梦境。他似乎比别人更积极和主动一些。
因为他负载着理念和梦境。此刻，他走到最前面，女友跟在后面，之后是同样的场景：两个男人后面都跟着女友。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他们列队而行，进入了火车厢内部，在这内部是陌生人的气息，交织着各种声音在涌动。当他们安置好了行李箱，认准自己的座位时，火车开始轰鸣起来，三个男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谢雅斌的脸上闪过一道明亮的色彩，因为火车终于准时出发了。这是他策划的旅行；熊来的脸上暧昧地闪过一种色彩：终于出现了机会，终于可以沿着火车铁轨而去。这是他早已企及的一种另类生活场景，其目的是为了隔离他开始已经乏味的婚姻生活；刘庆祥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抑制力，他也许正在抑制火车厢内翻卷而上的味道。
三个男人，三个女人终于形成了一支旅行队伍，当火车在第二天黄昏到达目的地——海滩的旅馆时，他们感觉到了温暖的热带海水的咆哮声已经从不远处翻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