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重回到营地时,满锅的野薯和野菜已经煮好了,我们终于坐在可以品 尝到这些奇特的食物的荒野上。饥饿的胃终于有了来自荒野的食物,那一刻, 我感觉到我的胃里有了温暖的东西填补, 一切穿梭的、停顿的、握住的、松开 的、悲伤的、喜悦的、所投身的并非都是在索取真理,而是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生 命过程中的一个时刻,流亡中所陷入的这个漫长过程,自从体验了饥饿以后, 就感觉到了味蕾的存在是为了让我们品尝或感恩大地。因此,当我们那一天 在荒野的营地上露宿时,我知道流亡如果没有这片荒野,我们就没法寻找到野 菜、野薯充饥,我们也不会有这片荒野之上的营地。而味蕾变得温暖时,我们 重新又获得了休整。钻进营帐时,又开始迎接下半夜的黑暗……我深信,过了 今夜就会好起来的,也许这是一个信念的玄想,我们和衣躺下,身下就是荒野 ……我们一直在穿越时间,而时间的另一边是什么?我躺在马灯之下,这盏灯 只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因为马灯之所以能燃烧,全靠里面的油芯,就像身体之 所以能循环全靠血液的畅通。这盏途经桃源小镇时买来的马灯,让我又想起 了那个戴着兽皮帽子的货郎,依此类推,马灯下又出现了已逝父亲的面容和母 亲短暂的婚姻关系。任何东西都会过滤消失,唯其那些植入血液深处的战栗和感念,像是晃动于来自魔法中的镜面,每天倒映着你生命的底片……一些撕碎的东西无论多么沉重,都是你窗前悬挂的灯盏,与日月相遇,成为你身体中的事件。
他来了,有时候我会忘记他的存在,因为脚在前行,由不得我们止步思虑 太多的东西。在前移的脚步中我们开始摆脱着距离,同时也将战乱摆脱在我 们身后。他,就是周穆,他会走到我身边来问候我肩头上的那只小鸟,也会为 我背一背沉重的粮袋……除此之外,我们的见面是公众化的,我们的眼神刚一 相遇, 一个个来自身前身后的背景就会笼罩我们……也许,我们的故事才刚刚 开始。我总是移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我看到了什么?一些甜而涩的味道在 舌尖下涌动,长旅中安详的村庄是我想要的夕阳下的风光,凋零的树枝下麦片 儿般呼啸而去是我想留宿的地方,沉醉的地窖中冒出的酒味儿是我想用舌尖融及的味道。
从乡村到小镇再到县城,这是又一个远方,它意味着道路正一寸寸地缩 短。祖国的县境划分出了更大的一些版图,我们正在沿着旅路向着县境线在 奔走。入县城就看见了学校,它让我们兴奋不已,其感受力犹如万分疲惫之神 经突生旋起的汪洋。来自县城的学校并不大,却奔涌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从小学到中学,我们看见了一张张儿童和少年的脸,他们是我们在逃亡路上迎 候我们的旭日东升,也是山野上摇曳出的一片片向日葵。虽然秋日遥远,我们 却看见了这一束束朴素的,生长在远离战乱地区的向日葵。县城,通常出现在 小镇的中间和小镇的前方,相比小镇来说,县城显得人口更稠密些。如果说乡 村是农事之书的原乡,小镇则是自然人生活的乌有之邦。那么县城则是中国
行政版图中呈现出的一座座古老的城堡,当我们往城门口走去时,又看见了一个来自西南方向的货郎,他当然不是昨天我们在桃源小镇所见到的货郎,看上 去他才有三十岁左右,肩的两侧挂满了小小的货物,确实,卖货郎这个身份只 可能出现在我所置身的那个流亡的时代,在通过我的目光所观测过的一个个 货郎的形象中,我寻找到了一个个平凡者的传说。再往前走就看见了卖粮的、 卖商品的、卖家禽的……再往前走就看见了前来迎接我们的人们,在人群中有 学生,地方官差,市民等等,他们举着旗帜……无论到哪里,只要看见了旗帜,仿佛就看见了星宿引路。
经过了一片春风呼啸的山冈,这一天有万里无云的天空照耀着我们。就 是在我们刚刚走入这片春风扑面而来的山冈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十分异样的 声音,它来自我的右肩膀,来自那只小鸟的栖身处,在我们做出决定从长沙临 时大学的一根锈铁丝上将这只受伤的小鸟带走时,已过去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曾一次次用针挑开了脚上的那一个个血泡,这些血泡是我们走路而走出 来的。我们途经了被日军投弹而焚毁的村庄,我们走出了那座村庄……我们 经历了一幕幕饥饿寒冷后终于走到了这座阳光明媚的山冈,当感觉到时间过
去得如此之快,往往是因为我们的身心已被历练过。
此时此刻,只有在面对那些历练过的身心的记忆深处,我们才知道,当你 目睹生命毁于炸弹时,你的心已经破碎过,简言之,只有破碎过的心灵才能复 述花瓶为什么是长形的、圆形的,月光为什么像弯月又酷似银河,每颗心面对 流亡生涯时都务必经受历练,只有这一刻你才知道,人之生存是与苍蝇和猛兽 们互相搏斗又可以和谐相依的过程。当我目送长沙火车站的那个年幼的女孩 被冰冷的大板车运走时,我感觉到死神也同时在召唤我,可我没有听从死神的召唤,我活下来了,从我心底深处涌动出的热血告诉我说,我活下来了……这也许就是身心被时间所历练的一次过程。
我们的小鸟也同时活下来了 ……我们的执着和悲悯之力终于产生了效 果,这只纤巧的小鸟不仅活下来了,而且已经结束了疗伤的日子,当我们有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清醒的意识时,这只小鸟已经发出了声音,我的目光移向右肩 时,看见小鸟的翅膀张开了,旁边的吴槿之高兴地说,看啊,小鸟终于张开翅膀 了,我们的小鸟终于张开翅膀了……尽管活下去是一个问题,我们的小鸟却已 经张开了翅膀,这是我们头一次看见它大幅度地张开了双翅,而对于一只鸟儿 来说,张开了双翅就意味着要飞翔了。然而,它却在看着我们,仿佛在征询我们的意见,它是否可以飞翔了?
突然间,在我们周围围起来了许多人,他们大约都看见了这只小鸟翅膀张 开了,在这一路上小鸟成为了所有旅行队员的好朋友。而此刻,小鸟就像往常 一样栖在我肩头,在过去的日子里,它曾栖在吴槿之、周梅花的肩头,我们是三 个将它携手带到旅路中的,因为我们在离开长沙继续南渡的那个苍茫的早晨 与它相遇,同时也使用我们的心力在刹那间选择了将它带走,从那以后,它就 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陪同我们一路上感受变幻无穷的那些逃亡进行曲,它陪 同我们吃苞谷窝窝头,咽下旅路上来之不易的水滴,并陪同我们感受饥饿的滋 味……而此刻,它已经疗好了伤……周穆来了,他总是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出现 在我身边,之所以称这个时刻是关键的,是因为在与吴槿之、周梅花的目光交 流中我们已经获得了内心的召唤,它告诉我们说,让小鸟飞起来吧,因为小鸟 是属于飞翔和天空的。而此刻,周穆来了,我想起来了小鸟栖在这个青年人肩 头的时光……我又想起来了小鸟栖在我和周穆的肩头,我们沿着桃源小镇的 青石板路往下走,我们到了那家古老的银首饰店,观赏到了银匠打制银器的过程,并用我的手腕为他将来的女友试戴了一只银器……之后,我们走向了货郎,再之后我们跟上了婚庆的队伍,再之后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人世间的惊恐。 我想起来了,当他背我蹚过那条长夜中的河流时,小鸟就在我们的肩头上,陪同我们穿过了那条冰冷的河流……
周穆来了,他注视着那只小鸟,仿佛在对它说:你想飞了吗?小家伙,你是真的想飞了吗?你可以飞上天空去了吗?
我用双手捧住了那只小鸟,就像虔诚地用双手捧着母亲曾经诵读过的一 本经书……我知道,时辰已到,于是,我低下头对小鸟轻声说道,飞吧,飞吧,飞 吧……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每天黎明面对一炷香诵读经文时的声音: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我将双手伸向了天空,前方就是彩云之南……小鸟开始振翅了,它的绿翅 膀的美,是我记忆中的南渡史上穿越时空的神曲弥漫,它已朝向天空飞去…… 直到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我们才收回目送它的目光。而此刻,山冈下是一条 条湍急的江流,目光之下是越来越辽阔的西南方向,是彩云之南的地平线,是 越来越湛蓝的古滇池岸……之后不久,我们将以三千里的徒步终于止步于滇 池岸边。而此刻,在我又一次抬起头来目视着天空时,我似乎仍在牵挂着那只 小鸟,它是我生命中相遇的精灵。周穆来了,那是我们即将结束三千里远征的 最后一个时辰,他来了,那是我们逾越的最后一座山冈,他的手悄然中已牵住 我的手,又一阵电流穿过了我的掌心指头,并直抵那些我们奔赴的时间之尽 头……尽管岁月流逝,哪怕我身体因年迈而越来越缩小,步履越来越破碎,我 仍记得那一刻,他的手牵住了我的右手,我们的故事将继续讲下去,因为这只 是故事的开头……趁此机缘,我躬身向着你的方向望过去:那是麦田的呼啸吗?那是山坡上土豆的蓝花吗?那是古代的邮差吗?那是蜕尽皮的圣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