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抵达了碧色寨后又是为了什么?日军的飞机已经看见了碧色寨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英勇的将军途经了碧色寨。当往事和遗梦交织一体 时,我们又一次看见了蔡锷。1915年,碧色寨已经开始了它第六年的车站的历史,也就是在这一年,蔡锷将军已经从遥远的地方乘火车而来。他从北京绕道日本、香港,进入越南海防——从而进入了滇越铁路的列车,终点站是云南昆 明。就是在这一年,蔡锷从越南出发的时间里,袁世凯已经派遣杀手潜藏在碧 色寨、开远一线。因为碧色寨是一座特级火车站,在通常的情况下,蔡锷将军 肯定会在碧色寨休整。袁世凯追杀蔡锷是因为蔡锷抵抗和斗争的抱负无可动 摇。在之前,蔡锷秘密地逃离北京,从天津到达了日本海,想从海上到达越南,再由滇越铁路进入云南。
袁世凯的杀手在碧色寨已经为蔡锷将军准备了“将军宴”,准备好了毒酒 在客席上敬献给将军。然而,当列车在轰鸣中进入碧色寨时,我们可以想象整 座碧色寨在那年所荡漾出的一片杀机,危机四伏——深藏在碧色寨的旅馆酒 楼、人群中的秘密刺客们,正在等候着蔡锷将军的到来。1915年12月21日,除 了碧色寨之外,开远火车站也同样被无数的神秘刺客所包围。在这一年里,我 们的将军蔡锷带着他的一腔抱负和哀伤,必将与滇越铁路的历史相遇。从日 本、香港、海防到云南境内,蔡锷已经满身疲惫。尽管如此,他仍然智慧地控制 着这一场风暴。当他到达碧色寨时透过行李车厢的窗户看见了窗外的一片曙 色,那已经是黎明时分了,然而,大地依然是那样安静,微暗的碧色寨睁开了双
眼,似乎仍在睡意中。
现在,我们的火车就这样发出了哐当声,轰鸣出一阵残留不息的蒸汽以 后,在层层叠叠的警戒线中奔驰出了碧色寨,朝着开远火车站奔去。那一年的 碧色寨因为刺客林立,不仅充斥着杀机,也充斥着反抗袁世凯的豪情。列车经 过了开远站,越过了刺客们的重重杀机后,进入了昆明站。于是,关于护国运 动的大旗在护国路升起了,在蔡锷将军及各派力量的拥戴下,将军署中响起了 这样的声音:“拥戴共和,我辈之责;兴师起义,共灭国贼;成败利钝,与同休戚;
万苦千难,舍命不渝…… ”闪烁中突然合拢而又张开的铁轨,以百年前的哐当声不断地散发着水蒸 气的火车和铁路的轶闻录。人类创造了历史,也在毫不气馁地制造着生死之 谜。蔡锷将军乘列车进入碧色寨的历史让我们再一次地看见了那一夜的刺 客。世界历史中的刺客大都出现在道路之中,因为路创造了人类的文明。对 于我们来说,1915年12月21 日的那一夜于碧色寨永远是一个惊悚之梦。也可 以这样说,1915年12月21日对于碧色寨来说意味着,中国历史上极有传奇色 彩的蔡锷将军通过了火车站,越过了刺客的寒刃,进入了护国历史的又一篇 章。那一天,没有任何人看见了将军的真实面貌。然而,在蒙自火车站,将军却 留下了一张照片,这是我们看见过的将军英武的照片之一,它跟火车有关系。 如果没有滇越铁路,我们不知道将军从哪一条道路进入云南,举起护国运动的 旗帜。从这个意义上讲,从越南海防进入碧色寨的铁路曾经与一位伟大的将军有关系,滇越铁路曾经安全地将我们的将军送到了昆明。
碧色寨也同时在迎接着我们——这是1939年春天过后的日子,在我们的 自行车铃声从枕木一侧的小路惊扰了一群山羊后,从黑乎乎的山羊后面同时 钻出了一个牧羊少年,他17岁左右,头发黑黑的,皮肤也黑乎乎的,眉毛也黑乎 乎的……黑是他的基本特征,只有牙齿如此的雪白,这是因为他看见我们后启 开了嘴唇,他那微厚的嘴唇,仿佛想跟我们表达什么。是的,表达是每一个生 命个体的需求,即使是一个没有任何文化的山乡牧羊人他仍然有表达的欲望。 他显然对我们的自行车感兴趣,我们用汉语跟他交流。乔尼说他是附近村庄 里的村民,或许是彝族,因为村庄里的汉族都会讲汉话,只有土著不会讲;乔尼 说他去过许多山寨,每一座山寨仿佛都是飞禽动物的乐园,在里面,它们可以和谐相处。乔尼一下子就将黑乎乎的牧羊少年引向了他的自行车,黑乎乎的少年起初在摆动着自行车,他黑乎乎的手触摸着,仿佛在抚摸着另一个世 界……这对于他是另一个世界吗?他摆动着车龙头,朴实的脸上的笑,使我们 每个人都在顿足……这是又一个跟战争没有关系的场景,仿佛又生起了一道 道的巨屏,在这个枕木边缘的世界里, 一群黑乎乎的山羊正散落在枕木外的草 地上, 一个黑乎乎的牧羊少年正伸出黑乎乎的双手触摸自行车,对于这个黑乎 乎的牧羊少年来说,这架自行车是另一头羊或者奇异的动物野兽……他竟然 上车了,乔尼在教他骑自行车,车龙头朝左朝右摆动着……时间在这一边和那 一边。时间是魔兽,是改变我们心性的磁针;时间是这个黑乎乎少年手下摆动 的自行车龙头;时间是那群黑乎乎的山羊所散布的枕木外的咩咩声。时间在 这里,让我们暂时遗忘了世界上有可能发生的苦难。我们注视着这一幕,飞机 来过又走了,战争中轰鸣着白色翅膀的飞机,作为空中侦探毫无疑问已经发现 了滇越铁路同时也发现了碧色寨,这条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铁路,曾经是护送 战争期间物质补给的铁路……在我们南渡期间,这也是一条重要的路线,许多 教授学子们都选择了这条路钱,由广州出发到香港、海防,再乘枕木上的滇越 铁路小火车抵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条路,冯友兰、陈岱孙、朱自清、钱穆、 郑昕等大师们,他们将途经桂林、柳州、南宁后逾镇南关,抵越南后再改乘滇越铁路小火车而抵昆明……
我们告别了牧羊人,不管怎么样都存在着告别。很久以前,这世界就存在 着,而我也存在着。黄沙弥漫真好,午夜茶很好,背影很好。最好的是有那么多 的玄机,掩饰着我的脸,好好生活吧,倘若存在着虚构,那么小说中就有人生, 诗歌手册中存在着我和你们的心跳。牧羊人将回到他生活的地方,之所以存在着告别,是因为我们都有一个生活的地方,它是出生地、学校、牧场、田野……这些地方正是我们长久生活之地,而火车站、大海的彼岸、咖啡馆包括 爱情都只是我们游离之地。我们告别了牧羊人,本想目送他远去,没有想到是 他在目送着我们,他好像舍不得转身,他也许听不懂我们的语言,然而我们可 以用眼神去交流,乔尼则可以用自行车与他交流,他很快就可以在乔尼的帮助 下,自己试骑自行车了。他也许舍不得那辆自行车,对于他来说,这偶遇的另 一种庞然大物,值得他去对峙、征服。除此之外,我也相信他会舍不得我们,就
像我们也舍不得他一样。
而我们清楚,在眼下这个战乱不断的世界里,牧羊少年只属于他的山寨, 那也许是最安乐无忧的避难所,只有在里面,他才不会失去真正的家园。我们 不可能带他走,自行车也不可能带上他离开,因为他有他的存在之乡,就像我 们最后离开时所回头看见的那一幕,几十只黑色的山羊们突然在那一时刻,聚 守在他身边,而白色的云朵就在他头顶上空为时间而移动变幻着云图。许多 年以后的以后,在我年迈时,我又再一次重返碧色寨时的那个秋天,我又想起 了那个出现在1939年春夏之交的通往碧色寨枕木边缘的牧羊少年,我开始往 下走,那一年虽然我已开始年迈,意识还很清晰,手脚还能替代意识去寻找梦想。
那一年,我从碧色寨往下走,我只是在风神弥漫的气息中,又回到了我们 乘着三辆法式自行车奔向碧色寨的时刻,我自己移动着脚往前走,那时候我们 青春正美好,虽然战乱时时在扰乱着我们生存、读书的背景,然而,我们却一直 朝前走,包括骑自行车前往碧色寨也是我们社会调查的活动之一。当在二十 一世纪的轮回之中,我重又回到了碧色寨时,我仿佛又再一次地倾听到了萦绕 在枕木铁轨外的链条的旋转声。仿佛,这个语词,似乎有一种让时光重现的魔力,在它升降不息的幕布之下,我由此又看见了我们骑自行车的线路,我独自往下走。
碧色寨以外伸展出去的树篱、坡地、峡谷、节令、祭祀,都是令时间望尘莫 及的神秘之所,它之所以延伸,是因为世界需要速度,在这种早已被人们所漠 视的过去了的时速中,我抵达了那些时间的凛冽和坚忍。碧色寨也是法国殖 民地时期所拓展的领地之一。法国人来了,法兰西文化也会如同音阶攀越了 山脉来到这片土地上,碧色寨因而成为这部音阶穿越中的一个区域:于是,天 空覆盖着层层战栗中的阶梯,从而构成了碧色寨的音箱。由此,倾听音律的人 们来了,他们漫游着,在百年前的图像中迎接着未知的危险和生命的遭遇。再 过若干年以后,碧色寨一定会变成二十一世纪漫游者的旅途,它们将会在这座 昔日的火车站重返栖居地,尽管昔日之洋楼将消亡,新的旅者们在这里种植心 灵中的仍是那些与百年前碧色寨相关的音阶,它们忧伤、迷惘,在生死存亡的时空中战栗,挣扎着奔向未知的旅途。
沿着枕木铁轨往下走,是一种本意,我想寻访到什么?似乎全世界都有我 们的足迹,我言下之意的全世界是指由我内心升腾的那束光……即使战争最 终带走了那么多我所热爱的人,那么多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无音讯可 言,我依然在所到之处想寻访到他们的足迹。我又看见了特级火车站碧色寨 以下的铁轨,大地依然存在着,它的存在是如此的丰饶和永恒,我看见了绿色 的豌豆垂挂在枝秆上, 一个农妇头上包着三角围巾正在摘豌豆……她平静中 哼着一支乡间歌谣,我虽然听不懂那首歌谣所唱的是什么,却能感受到她唇齿 间的喜悦,是的,在这首歌谣中我感受不到忧伤,摘豌豆的妇女生活是快乐的……
往下走时我依旧又看见了三辆法式自行车上不相同的风景,乔尼后来和吴槿之相爱了,每个周末他总会带上我们来骑自行车,而自行车所奔赴的方向又都是碧色寨,或许因为奔赴碧色寨的风景很美,而每每到碧色寨之后,乔尼 总是会请我们去酒楼喝咖啡,我们一边喝咖啡,同时也谈论越来越逼近西南之 隅的战争。我们面对这场属于全世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内心总是很纠结也 很苦涩。品尝着咖啡时,透过法式百叶窗,我们也由此会看见远山的青黛色萦 绕在某座隐现的村庄之上,而在另一些特定时间里,我们会相继倾听到从越南 海防那边过来的小火车,已穿过山洞田野丘陵奔驰而来,它们在远远的视野中 突然越来越清晰,随同哐当声我们很快就看见了火车的一阵阵银灰色的蒸汽 升腾在百叶窗之外,又一列小火车进站了……我们禁不住站起来,靠近百叶 窗,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我的初恋,对于周穆的爱恋,因为有了法式自行车似乎 就通向了未来,每到周末,我就滋生出了关于爱情的一幕场景:我坐在他自行 车的后面,当道路颠簸时,我喜欢听见他那温柔的召唤我的声音:苏修,如果你 感到害怕,就用手抱住我的腰……于是,当自行车经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土路 时,我就会伸手抱住这个青年男子的腰部,在那样的时刻,我感觉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因为拥有全世界的感觉就是可以看见你最挚爱者,与他在一起,呼吸着时代的忧伤气息并迎接着我们那一代人必经之路,同时去历练我们的故事。
故事中有火焰或寒川,也有时间的轮回。
沿着铁轨枕木慢慢地往下走,我听到了一阵阵久违的咩咩声,我的耳朵虽 然已经不像很久以前那样有弹力,然而,我历经沦陷和沧桑的耳朵,我亲爱的耳朵朝向四野时会特别敏感地重新捕捉到那些失散在时间中的声音。
而此刻,从时间那边消失的声音重又回到了铁轨枕木边缘,我用我衰老的 眼睛突然看见了一大群黑色的山羊正散落在铁轨外的草丛中,它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到来,羊们欢咩着,我走近它们,而它们似乎也不惊悸,用一种友善的眼神看着我的到来。我刚弯下腰想抚摸它们的皮毛, 一个年龄很大的牧羊 人突然从羊群的另一边看见了我,他在观察着我时,我也同时在观望着他……这种近距离的相互对峙,很容易让我们寻找到来自时间的另一种渊源……
我们都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想起了沉浮在滚滚烟尘中的另一幕:当我们的 三辆法式自行车出了蒙自城奔向碧色寨时,我们遇上了那个十七岁左右的牧 羊人,而他同时也遇上了我们。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时代,然而,我们的现实 生活背景却迥然不同,他是一个来自彝族山寨里的牧羊少年,不会讲汉语,而我们是几个携带着不同国籍和梦境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