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赴国难或留守者4
书名:梦书-西南联大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26字 发布时间:2024-07-07

我和他开始往山坡下走去,结束以后的警报又一次意味着我们要与现实 中的许许多多残酷的场景相遇,就这样,我们遇到了一只大鸟的死亡,这是在 山坡下的小路上, 一只银灰色的大鸟倒在路的砾石中,我们想象着它是在飞行 中与飞机抛掷下的轰炸物相遇后而死亡的,想象它从半空中落下地的场景,就 仿佛经历着一场自己在飞翔以后的死亡。我和他用手掘开路边的泥地,将这 只大鸟埋在了泥土下。虽然往下走,我们还会遇到更多惨不忍睹的东西,但我们仍然迈着沉重而错乱的脚步往下走。不仅仅大鸟死了,还有家禽也死了,几条狗大约是在求欢中被炸死的,这是我见到过的狗群体的死亡姿态,它们也许 是为示爱而死,总共六条狗,有黑白黄三种颜色,它们互相倚依,基本上是拥挤 在一起,它们对战争了解多少?简言之,它们了解这一幕幕人类的战争吗?它 们了解人类为什么要用飞机,从空中抛下武器炸药吗?我相信它们之所以与 人类生活在一起,是因为它们与原始森林中生活的野兽有着完全不相同的禀 性,它们投入人类的怀抱,并从人类这里获得最喜欢啃的骨头、汤食,而它们同 时也忠诚地守候着它们的主人。我们像埋葬那只大鸟一样埋葬这六条狗,周 穆在一座倒塌的土墙下找到了一把锄头,我们深信这六条狗为爱而殉难的地方,也正是它们的家园,所以,我们决定就将它们埋在倒下的地方。
于是,我们开始伸出手来挪动着它们的身体,它们的身体还很柔软,说明 它们离开人世的时间还不长,周穆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挖开了一个大坑,我们相 信它们是需要群葬的,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为大鸟和六条狗举行葬礼,我们将 闪烁着黑白黄颜色的狗埋在了泥土下,我相信这也正是它们死后的愿望。死 亡,是每个生命终尽时间尽头都难逃劫之事,我们离开了六条狗的小小墓地, 继续往前走,我们还将遇到更多关于生存与死亡的故事,然而,不管我们会遇到什么事情,我们都将继续奔赴目的地。
活着是多么美好啊,哪怕在钢针上走路,哪怕危崖近在咫尺,而我的呼吸 间,已问候过诸神,已同时在地老天荒中找到了我的迹象。那一刹那间,我的 心是如此的坚定,那些朝暮间的事,又算得了什么,走吧,危及我生命的,要么 是倾盆暴雨,要么是山花烂漫。在两者间,已足够我这一生躬身仰头,向着时间之神,我亲爱的神,救赎或忏悔……
时辰已到,这是一个严肃的时刻,他终于穿上军装了,他终于找到了自己驰骋理想的疆域,前方就是战场,作为中国远征军年轻的翻译,他同我认识的 诗人穆旦等西南联大的从军者们不久将赴缅甸。时辰已到,我陪同他报了名 又送他前往北校厂中国远征军的临时军训部,这个地方如今已矗立起无数高 楼大厦,人心是没有尽头的,在我活下来的七十多年时间里,我跟随着我亲爱 的祖国历尽了无数的时间变迁,同时也跟随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地球感受着诸 多随风而逝的生命,而当建筑越升越高时,我已经老了,当我老了时,当然也必 须随同儿女子孙住在一起。七十多年来我已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次迁徙,然 而,有三次重大的迁徙对于我来说却是铭心刻骨的。我之所以能够铭记这三 次迁徙史,是因为迁徙,让我获得了三次对于地球上物事和心灵史记的辗转不 息,第一次辗转时我还年轻,我是那个离开了联大女生铁皮房屋,孤独一人直 奔缅北寻找阵亡书中的恋人,那时候的我,越过怒江再攀越高黎贡山搭上了一 辆破烂的军车,开始了寻访亲爱的阵亡者周穆的足迹,这是我第一次脱离开我 的西南联大,同时脱离开了我的教室和宿舍,在这样的辗转之路上充满着去凭 吊中国远征军赴缅甸的血腥之路;第二次辗转时,我已经是一位作家,我住在 离西南联大最近的理工学院的那座山坡之下,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在这里买了 一座老房子,以此让我离那座我和周穆曾经一次次避难过的山坡更近一些,更 近一些,这座山坡不仅是我们跑警报时的避难地,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约会的告 别之地。战争结束以后,我用母亲从北方汇来的全部费用买下了那座小小的 庭院,里面有一棵紫薇树还有一棵石榴树,我拎着箱子就这样找到了此生的第 一座居所,我以为这是此生长居之所,再也不会迁徙了,然而,那一年,城建人 员找到我说,这个地方将开辟公园,由此我成为了搬迁户,我没有抵抗,顺应这 个地球上的众多规则已经成为了我对生活的一种妥协,于是,我又按照城建委员会的安排迁移到了翠湖边新盖的四层楼的小屋中,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我的婚姻,遇到了维系我一生的另外一种俗世,但除了生儿育女之外,我最重要 的仍然是写作。第三次迁徙降临时,我膝下已儿女成群,而我已开始日渐衰 老,当儿女告诉我要从翠湖迁往市中心的另一座二十二层的高楼大厦时,我顿 然将窗户推开,让儿女们告诉我说二十二层高楼大厦到底在云端深处的哪一 层。这个问题一下子将儿女们难住了,他们开始分批做我的工作,并解释说翠 湖周边的这些楼房都要尽快拆迁,所以,搬迁是必须的。我并没有抵抗,七十 多年来,我的生命之体一直顺应于时代并为之妥协着,就这样,我随同儿女们 迁往市中心的那座二十二层的高楼,那是我第一次乘电梯,它很新奇就将我的 身体上升到了高处,电梯门在二十二层时打开了,之后,我和我的灵魂就这样 迁到了二十二层的大厦,我虽然无法计算这是云端深处的第几层,我却慢慢地 知道了,地球太拥挤了,所以我们的房屋不得不开始向云端上升……之后,我就住在了云端上继续着我的写作。
云上的高度,天与地的思慕,我们只不过是天与地间的颗粒、叶枝和冥幻 所浮生的一段曲调。我们只不过是水上的湾流,尘土下的豌豆,宇宙间的幻生 幻灭。我们只不过是一场拥抱, 一次救赎, 一生的脉息荡漾。在云下,又一次沦为叶或枝,曲与调,因与果。
在他穿上军装的前一夜,我们起初在黄昏中沿着翠湖的湾流行走着,中间 经过了一家用老炭火烤石屏豆腐的小店,他说他饿了,问我是否愿意陪他吃烤 豆腐,我点点头,表示我愿意。他手牵着我,我又触到了他手指上的骨节,它仿 佛是我身体中的某些滚烫的符号,在这样的时刻,我什么都愿意,如果他需要并召唤我,我也会报名从军的。
让我更深地将头垂向你吧,我所爱的这个青年男子。
我停顿,世界有多少事已变幻,再也回不到从前,而我们继续捉迷藏,将世界的游戏玩尽……尽管如此,真理却遥遥无期。
确实,生命比我们更有智慧,人创造智慧,是为了接近并发现生命的秘密活动。
当我在这孤寂的夜晚出场,必须面对那些失去音讯的踪迹,只有当它们以 固有的姿态告诉我说, 一代又一代人就是这么消失的,包括我自己,终有一天,将再也不会回来。
围坐在老火盆架起的烤豆腐炉前的黄昏,有一种隐藏在内心的光芒暗示 我说,生命就像一场场环行咒语,它从第一咒语就以新生的祈音开始。我们的 每一天都是再生,再生意味着为世界上那些自己所热爱的灵魂相守重逢,唯其如此,我们会真正的寻找到长生不老的永生。
我和他坐得很近,双膝触碰着……这一刻的我,是你的什么人?还是称谓 为风景、流水、笺注、插曲?还是称谓为遗忘、手帕、紫藤?还是称谓为秋分、古 刹、燕窝?还是称谓为剪刀、菊花、轻吟、玫瑰、蝴蝶?还是称谓为轮回,今生和 来世?在膝关节相触碰的火炉前,我们使用木筷子翻着烤豆腐,当豆腐变黄后 就可以蘸佐料吃了……我们的远方就在这一道道破损的木窗之外,在蜷曲的 膝盖骨下……时间,亲爱的时间,我是多么爱你的寂寥,你指南针下的爱。时 间在向上移动,犹如炉架上石屏豆腐的香味,我们心平气和中一块块地将豆腐 翻身,直到让它们从白变黄,我意识到了豆腐也同样在历练,它由白变黄的过 程,就是一场炉架上的魔变。我们品尝着佐料中的辛辣,在不长的时间里我似
乎已经成为了地道的云南人。
在他穿上军装的前一夜,我们享受着炉架上的烤豆腐,我们默默地品尝着这小吃店里的各种美味……天空渐黑,而炭火却那么鲜红的燃烧着,他突然从包里掏出了一只银手镯,眼前的一小束银光又让我想起了南渡时期我们休整 的小镇,那一天我们来到了手工银饰铺 ……时光是多么美啊,当我转回头去, 时光中那家店铺里的手工制作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缠绵。而此刻,他将我的 手拉过去,我记得他当时买银手镯时曾告诉过我,要将这银手镯送给未来的女 朋友 ……时候已到,我就是他未来的女朋友,理所当然要接受他馈赠的礼物。
那只手镯我曾为他试过的,那时候我还不是他的女朋友 ……
炉火在燃烧中发生了咝咝咝的声音,小店老板又亲自手拎着黑透底的木 炭将它们搭在炉子里 ……在这个平凡的晚上,我们默默地坐着,他说他明天就 要离开了,将直奔滇西腾冲再抵缅北 ……他说不知道要离开多长时间,也许很 快也许很慢……他说:“你会等我回来,无论多长时间,你都会等我回来吗?”他说:“你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会回来的…… ”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已离开了那家小店,面对那只火炉,我们目睹了 一块块黑色的烈炭变红的燃烧过程,不过,我们不想再面对在迅速的燃烧中烈 炭变成灰的终曲。除此之外,我们站起来离开,是因为我们已感觉到了时间在 催促我们,在快速流逝的时间里,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们开始找到了进入翠湖的小路。
翠湖在那一夜,仿佛就是为我们所创造的一座天堂。
往翠湖深处走的时间里,我突然看见了属于我好朋友周梅花的一幕:这个 美丽的中国女孩正站在美国飞行员依恩的对面,他们四眸相视之后,突然伸出手臂来相互紧紧的拥抱着。
我忘了交代周梅花的故事,她同样是报名参加中国远征军的一员。而且 是为数不多的女兵。这件事她事先很低调,也没有跟我们商量过,直到联大路上墙壁的海报上贴出了西南联大学子报名参加远征军的名单后,我们才知道她参军了。她似乎已不想解释自己的选择,在她回女生宿舍之后,在我们的追 问下,她才告诉我们,她早就想参军了,并且想做一名空中飞行员……每次看 到日军的飞机轰炸这座城市时,她就想往空中飞去……之后,她认识了依恩并 与这个来自飞虎队的飞行员相爱了……周梅花是命中注定要参军的,而且她 的外文也很好,她报了飞虎队的翻译,从而实现了她的愿望,她说,这一生一世 如能跟依恩和他的飞机在一起,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而此刻,她和他站在漆 黑的树枝之下,这应该是弯曲枝叶的湖边杨柳,她的身体修长恰好到他的耳 垂,他们天生就是一对恋人,是上苍安排了他们在战乱中相遇,所以,她将追寻他而去。
拥抱吧!在战乱的国度里,唯有拥抱会减轻我们内心的忧伤和焦虑。我 们来到了湖边的垂柳旁,我们想把刚才那个幽秘的空间留给他们,翠湖到处是 天堂,正是这天堂使战乱中我们离别的夜晚显得短暂而忧伤,循着一棵棵茂密 的植物小径我们似乎是在一座圆形花园的迷宫中行走,不错,也许是七十多年 前那场爱情的幻梦,翠湖就是隐遁我们身体的一座迷宫。尽管如此,不管我们 在这座迷宫中走得有多远,我们仍然要烈火般的拥吻,我铭记了他的那个吻,那个来自深渊中的吻。
而思念可以像水一样弥漫,当我开始思念一个人时,仿佛将脚套在一双粉 红色的绣花布鞋里,从我的脚心一直上升着一种温暖的情绪,它布满我的触力 可以去到的无法去到的地方。这样的触力到后来会给人带来一种虚无的忧伤…… 以此净化了我的眼神,使它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每分每秒都将是离别中的现实,这一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昨夜我与周穆牵手离开天堂般迷离而忧伤的翠湖公园时就已经是子夜了……啊,记忆,你 依然是来自七十多年以前的长别离 ……我们因有隐秘而艰涩的记忆和疼痛, 这证明我们一直在成长。失去成长和已经完成了成长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因为只有在不断的成长过程中,才意味着我们的生命与时间中的现场相遇。 生命中降临的一幕幕悲喜交织的现场也许是荒野沙漠,也许是深湖海洋,也许 是长旅和战乱……只有亲自置身于这些现场,我们的身心才不会失去被时间 之神所磨砺的过程。而每一次巨大而艰苦的磨砺也正是我们成长史中上升的 时间背景。由此,我希望我的心,仍然是一根苇草,在未被折断之前,我的心仍然渴望着经历一次次狂风暴雨之后的寂静。
七十多年以前的那个早晨,我突然感觉世界像水一样晶莹剔透而凝 固……细如血管的弓弦破晓而出并演奏着心音,每个人都是一种乐器,你愿意 使用哪一种乐器演奏自己的生活……来自世界的消息有喜有忧,它都会过去。 每个生命都将是这个渺茫世界中的一滴水, 一滴水可以随江流汇入大海就将 永不枯竭,它们因波浪而永不枯竭。 一滴水也可以是另外一种命运,融入一棵 树身、 一座高山峡谷、 一只酒窖、 一首诗歌、 一次传奇……因为生命的存在中充斥着水的晶莹……所以,生命是在寂寥的反复存在中寻找到了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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