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天的时间,马儿将我带到了省城昆明,马儿只要走过一次的路 线,都会像地图般保存在它的记忆中,地球上的万灵都拥有强大的记忆体系, 因为有记忆,万灵无论置身何处都可以找到家族的脉络跳动,也会因记忆而寻 找到食物和生存之地。我发现了马儿一直在沿着它记忆中的那条属于赶马人 的古道在驰骋着,它通常以两种速度在穿梭时间,在它展开四蹄自由而勇敢穿 行的时间里,这通常是黎明和黄昏两个时段,拂晓前夕,我们会离开客栈,这一 座座客栈从群山峻岭和盆地中脱颖而出,我不用担心住哪一家客栈,因为我的 马儿总会解决我们在旅途生活中所遇到的问题,它会带我抵达前方的某座客 栈,我认定这一定是它跟随任小二走马帮时住过的客栈。黎明早起时,它一定是睡足了觉,马儿的眼睛明亮,身子舒朗,简言之,人在黎明时具有的一切特征,在马儿身上都会有,黎明中我们出发了,马儿开始驰骋起来,休整过了的马 儿,是穿梭时间的一匹精灵,在它四蹄的纵横穿越中风景哗哗地变奏着,我们 忽而穿过了沟渠却又已经来到了林子里,而转眼间马儿已经又带领我穿过了 滇西盆地上的一座座白墙青瓦的村庄……也有放慢速度的时候,这通常是黄 昏,当夕阳西垂之后,马儿的四蹄慢了下来,就像田野山川的风景开始暗淡下 来,农夫们赶着水牛正在回家,天空中已看不到飞鸟们的翅膀,黄昏中马儿的
脚落在了通往客栈青石板的路上……
就这样,马儿将我带到了滇池岸,当我们站在碧鸡关岸时,蔚蓝色的滇池 跃入眼帘,我终于重又回到这座城池,那正是落日即将来临的时辰,我们疲惫 艰难的旅途已抵达终点,我拥抱了一下马儿的头颈,我能充分感觉到它身体中 的疲惫以及开始释然的舒怀,我牵着马儿来到了一二 ·一大街,重返联大路 时,黑暗已经降临了……确实的,黑暗中又出现了一道道屏障,我想找到一座 离校区最近的马店,我想在马店中找到马儿的口粮,我想让我的马儿好好休整 几天。然而,马儿似乎已经理解了我的用意,它用头蹭着我的手,我们的目光 对峙着,突然,马儿将头转向了面朝滇西的方向,它在摇晃着尾巴和用恳切的目光看着我。亲爱的马儿,它在不倦中仰起头来,面朝神秘而辽阔的滇西……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而涌湿了汗淋淋的面颊,亲爱的马儿,你是想马不停 蹄地回家吗?是的,我理解了马儿的愿望,我无法阻挡它的这个愿望,我只是 用力地拥抱着它,我知道在此告别,对于我与马儿来说,应该是长离别……马 儿不让我悲伤,它要尽快地斩断这些悲伤之缘离别之苦,所以,马儿挣脱了我 的拥抱,刹那间,在联大的校园里一匹枣红色马扬起了四蹄,那些正在校园中 散步的学子们看见了这匹精灵之马,他们纷纷让道,于是,我的马儿已经奔出了联大校园,已经在黑暗中寻找到了回滇西老家高黎贡山脚下的道路……
我奔出联大校园,在一二 ·一大街上目视着马儿的消失,它真是一匹精 灵,认定了的方向就永不回头,我只看见了它枣红色的影子就像幻象转瞬之间就再也无影无踪。
我重回西南联大校舍时已是午夜……我的魂灵仿佛依然辗转于从滇西到 缅北的路上,我无法割舍那些生与死的现实。寂寥的校园中,我坐在一块冰冷 的石头上,我知道时间重又返回校园,已经结束了社会调查的我,眼下最为重 要的一件事就是回到我们的女生宿舍……而我的魂灵,仿佛仍然在缅北幽转 不息……终于,我的手从包里掏出了钥匙,现在我才发现,那把钥匙竟然不离 不弃一直伴随着我。钥匙的响动惊动了已经睡下的吴槿之,她在床头划燃了 火柴,我看见一团火从她手心散发出来……吴槿之揭开被子下来,我们什么都 不想说,在烛光的照耀之下,我们什么都不想说,语言这东西在我们四眸对视 拥抱时显得那么无力……在深深的透不过气来的拥抱中我们可以减轻身体中 所经事件对于我们的折磨,也可以用另一个词,它叫历练。在拥抱中我们可以 默默地感知到在离别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身心都经历了太多的事件……然 而,我们在这已接近午夜零点的时间里,却什么都不想说,我看到了床头吴槿 之的行李,看得出来她是在我之前跨进宿舍的,我们松开了拥抱,吴槿之为我 铺好了床……是的,烛光有限,我们要省下蜡烛,也叫洋烛,除此外,我们要省下力气,迎接又一轮曙光的降临。
在我简单洗漱之后,我们就吹灭了洋烛,重又躺下来……只有在这时候, 我才感觉到在某种意义上说这间宿舍就是我们的家。我终于又躺在了自己的 被褥中,宿舍里有我们的气息和味道,我们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语言,就像水库堤坝, 一旦拉开水闸门,可想而知,那些蓄势待发的水将漫过整个黑夜。
人是需要睡眠的,马锅头任小二曾跟我说过睡眠在长期旅途中的重要性, 人只要睡上一觉,就获得了再生的黎明。所以,我们忍住了倾诉的欲望,谁都 没有在这样的夜晚挑开语言的迷津,尽管如此,我们都知道在三个多月的社会 调查实践中,我们从校舍走向社会,这社会也就是民间,芸芸众生生活的地方。 我躺下来了,心里很踏实,仿佛从枕头边所延伸出去的都是梦中的场景。梦, 是一个虚幻的载体,也是我们所践行的现实。枕头,是为梦的缔结而造的,它 可以沟通我们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我要睡了,我要暂时忘却世界上所有的忧伤和牵挂 ……
我要暂时忘却我身体中曾历经的来自缅北的一场场记忆,为了活过这一 夜我将可以抵达的黎明,我要暂时忘却在缅北丛林中坠落的那架飞机上织网的黑色蜘蛛……
无论多长的夜都是短暂的,当我醒来以后,重将回到现实的触碰中去 …… 首先,是尽快地投入联大校园的生活,我又进了有铁皮屋顶的教室 …… 因为我 和吴槿之都是最后归校的,所以我们也是最后两个站在教室的台阶上,向台下 的老师和同学汇报三个多月社会调查的心得体会。我来到了教室里的台阶 上,之前,每个同学都口述过了社会调查的经历,我很遗憾没有赶上聆听他们的演讲。但我还是很幸运地赶上了吴槿之的演讲。
吴槿之上台了,外面起风了,铁皮顶上不时的哗哗地响,仿佛在伴奏…… 现在,我又可以清晰地看见吴槿之了,在过去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她的容貌当 然不会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她的眼神已变,在她近一个多小时的关于自己社会调查的演讲中,我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吴槿之的社会调查选择了蒙自,这是一次投奔滇越铁路火车站的社会调查。吴槿之曾告诉过我,她喜欢碧色寨已经 很长时间,在她生命中最值得珍藏和回忆的无疑是乔尼骑着法式自行车,载着 她从蒙自到碧色寨的过程。这个因爱情而沿着铁轨枕木而前行的过程,让她发现了碧色寨。
在吴槿之的口述中,碧色寨除了是一座特级火车站外,最重要的是她不厌 其烦想投入的社会和自然生活的舞台。吴槿之重返蒙自后,所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让法国青年乔尼骑着自行车带上她沿着枕木铁轨重返碧色寨。这一次他 们住在了碧色寨,吴槿之想从碧色寨的特级火车站开始,研究并记录一座火车 站的纽带,并寻访碧色寨附近的村庄。尽管碧色寨在战乱中的繁荣已经开始 衰落,很多外国人已经在飞机的轮回轰炸中悄然地撤离了火车站,但仍然有一 些法国人坚守此地。其中有一位法国妇女在此开了诊所,并为来自附近的村 民治愈疾患。吴槿之曾亲眼目睹一个邻村的妇女来到了法国妇女开的诊所 后,产下了一对双胞胎。更有意义的是这位蓝眼睛黄头发的法国妇女还经常
身背药箱到更远一些的村寨里免费为村民治病。
一个愿望突然诞生了,在乔尼的陪同下,吴槿之花了几天的时间走访了附 近的村庄后,发现每一座村庄都没有学校的现状。那一天,他们看见了坐在一 座村庄草垛上的几十名孩子,吴槿之和乔尼爬上了草垛,并与孩子们交流着。 尽管孩子们讲的是当地方言,吴槿之仍然在猜测和理解中走近了孩子,面对那 些天真无邪根本就不知晓学校是怎么一回事的孩子们,吴槿之的一个理想诞 生了,她想与乔尼在碧色寨附近为孩子们建一所小学校。当她坐在草垛上当 即把这个愿望用耳语告诉给乔尼时,乔尼兴奋地说道:“太好了,这也是我正在 产生的愿望。”为了建校,乔尼在碧色寨附近租下了几亩地,建房开始了,为此,吴槿之掏出了所有节省下来的零花钱,乔尼则将在蒙自开澡堂所盈利的费用全部用来投资建筑碧色寨小学……在三个月的时间里,吴槿之和乔尼住在碧 色寨,眼前穿梭而来的蒸汽式小火车在碧色寨停下又开走了,她和乔尼的碧色 寨小学按照自己的设计方案在下了石脚以后又开始了筑墙和立下几根木梁, 青瓦是从几里外用牛车拉来的,而就在屋顶开始盖青瓦时,飞机来了,日军的 飞机又一次来到了碧色寨的上空,是的,飞机说来就来了……吴槿之和乔尼当 时正赶着牛车拉来了最后一批青瓦,飞机突然朝着碧色寨沿线抛掷了黑色的 炸药,吴槿之和乔尼所乘的牛车距离正在修筑中的碧色寨小学只有200多米 时,只见从天空中落下的黑色之物像一只乌黑的不明飞行物,落在了碧色寨小 学正在修建的青瓦屋顶之上, 一声巨轰后腾起了一团团旋风般的呼啸……吴 槿之和乔尼开始绝望中往前跑 ……正在修建中的碧色寨小学的屋顶全部坍 塌,只留下来了断墙残壁……乔尼绝望地跪在地上仰望着苍天,吴槿之背靠着一堵断墙……飞机走了,碧色寨重又归于平静,吴槿之和乔尼站在被轰炸之后的碧色寨小学的断墙残壁前,乔尼安慰吴槿之说,等到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再重新筑造碧色寨小学……
之后,是我的口述,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西南联大文学院教室的讲台上演讲 我前往缅北所经历的故事。 一个人的故事经过口述之后就有了温度和情感, 刚上台时我有些紧张,因为在短暂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个人 史,我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开始复述……屋顶的铁皮在风中一直在响着,它是在 为我而伴奏吗?倏忽间我在铁皮屋顶的伴奏中似乎寻找到了某个词……这个 来自我胸口最灼热之地的词汇,也许是爱情,不错,最初源生去缅北与我的爱 情有关,因为爱情,我拥有了方向感,这个在乱世之恋中所诞生的方向,没有加速的列车速度,没有飞机的翅膀,没有巧克力和可乐,没有手机没有牛肉串没有诺言……它的方向并不笔直而是在隐现出来的地平线上看到了弯曲起伏的 道路。除此外,这个词汇来自母亲,如果没有母亲直抵滇西再抵缅北战场的故 事,我可能会寻找到另外的社会调查,是穿着深紫色中国旗袍的母亲的行为牵
引我充满激情地来到了缅北……
口述曾经被我的身心所收藏的那些故事,它不仅是我三个多月的社会调 查,更是注入我时光中的光影,无论这些光影暗淡或忧伤,将陪伴我将来的岁 月。在我口述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渐渐地开始重返缅北之路,从搭上一辆中国 远征军的货运车开始的那一天,我就看到了远方的灌木和丛林,以此开始了我对生与死的在场者的体验。
我和吴槿之以两个完全不相同的融入时代背景中的亲身经历的故事,验 证了我们是那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尽管乱世茫茫,我们仍然没有辜负青春,勇敢地探索。
而黄昏给予我的那种安静,无人可以给予。世间存在着很多力量,最为神秘的力量取自内心的冰山和炉火。
在某个黄昏的宿舍里,我开始了写作。 一个词引领了另一个词……所有 世间物景。没有企图,只有存在。每天都要在街景中与人擦肩而过。人的陌 生带给我们的是更自由的前行。更多时辰我们是依赖于充盈于芸芸众生的 影像气味获得了世界的安抚。就像盐、矿泉水、辣椒、葱姜味、红糖与白糖的关系。
我是从某个黄昏开始写作的 …… 因为写作可以让我寻找到母亲的行踪, 现在到了我该揭开又一轮回序幕的时辰,我到底在这座舞台上已走了多长时间?你们知道的,这本书虽然是一个人的联大梦呓录,但它最为重要的不是一个人在独舞,因为这座舞台上活跃着无数的生死之灵。当我出场时,其他人也 同时在出场……凡是出场的人都很重要, 一个人都不可能落下,所以,当我又 一次出现在舞台上时,我首先又遇到了母亲,这意味着又要回到缅北的丛林中 去……丛林也很重要,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亚洲主战场之一的缅北,就是一场 场诞生在丛林中的战争和逃亡史。那天晚上因我没有赶回那座丛林中的卫生 救护站,而撤离却已经开始了,来自中国北方的母亲因为战争在很短的时间里 就已经适应了在缅北丛林中救护伤病员,而她所需要救护和陪伴的最后一个 中国远征军伤病员就是她的将军。这也是中国远征军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的撤 离,站长接到上级指令,救护站的所有成员将沿着丛林古道撤离到离缅北最近 的腾冲……这条线路也是我跟随马锅头任小二走过的道路,只不过我们是在两个不同的时间中撤离缅北的,所以我们注定无法相遇。
无法相遇也同时意味着我偏离开了卫生救护站撤离的时间……时间就像 是孩子们手中的魔法玩具,只要差一点点距离,就无法衔接……时间改变着每 一个人的命运和方向,在魔法般的无法衔接中使我们不得不相互错过,多年以 后,我终于与母亲再次相遇,写作让我重回出生后成长的那座中国北方的城 市, 一方面是为了寻找母亲,因为我们失去音讯已经多年。另一方向是为了重 访我穿着蓝花布裙出发的地方。我的记忆如此的清晰,沿着火车站往外走,是 直走1000米,再左转200米再右转300米,就可以回到我的老家了。这是战争 结束后的第六年, 一个春意暖暖的日子,我沿着火车站外的街景往前走,所有 场景依旧,站在街景中叫卖着锅贴和糖葫芦的商贩们仍然是一幅北方城市一 景,我终于又将手放在了木门上并轻叩着门环,此刻,我的心是如此的忐忑而 激动,如果母亲没有住在这座天井的老房子里……这就意味着寻找母亲的路线将变得复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