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缅北战略图,这是一份怎样的战争图卷啊!在它那蜷曲、布满皱褶的遗梦深处,我既看见了伊洛瓦底江上游秘密的江水中,弥漫出来的战火苍茫,同样也看到了高黎贡山西麓之下的密支那的异域的悲郁,所有这一切在那一年,那个属于战乱的时期显得那样的慌乱,尽管如此,战争已经开始了。战争,犹如一面圆形的镜面的突然破碎----每个直赴战争者,都意味着要亲临那些满地的碎片,它们坚硬的三角形会刺破每个人的身体。
确实,战争已经完全揭开了苍茫黑郁色的多层帷幕。缅北历史的舞台上出现了中国远征军的队伍,严密的军事布防图线沿着缅北各路的城市将触角延伸出去,即使相隔多年以后,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中国援缅军司令部告缅甸民众书》的悲壮旋律:“……现缅甸已遭受日寇侵略,中国当然应该秉持二千多年守望相助的历史精神,披发搜冠,以保卫缅甸,保卫祖国。而且此次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全世界壁垒森严,阵线分明,一为德意日侵略集团,一为中英美苏联合全世界各族的反侵略集团,所以这一次战争为光明与黑暗之战,自由与奴役之战,正义与残暴之战!光明自由正义之师,必获胜利。现在中缅两大民族,共同参加这自由正义之战……全缅民众,必须尽最大努力,协助中国军队作战,中国军队……为世界和平正义而战,是抱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大志的,此次为了保卫缅甸,远征万里。不惜以血肉生命相搏斗,希望全缅民族,以自动自发的精神,予以交通上、运输上、掩护上、向导上、情报上的各种协助。应深刻了解中国军队的战争,是为我全缅民众的战争。中国军队的胜利,即为我缅甸民众的胜利,对于日本兽军,更应予以直接和间接的致命打击。若受敌人愚弄,为虎作怅,不独为中国军队之敌人,而且为我全缅民众公敌,为了打倒日本强盗,为了保卫锦绣缅甸,我们深信这一紧急迫切的号召,一定会获得全缅民众的热烈的响应和一致的奋斗。最后我们高呼:一、发扬中缅合作的历史精神,二、团结中缅抗敌的奋斗力量,三、打倒侵略轴心,四、中缅印同盟军团结起来,五、自由正义战争胜利万岁。”这是一篇激情悲壮的告书,我深信即使再让时间流转百年,它仍然是世界战史中一篇不朽的告书。因为告书之下就是中国远征军的历险路,就是野人山的猛兽和死亡,就是戴安澜将军年仅38岁的生命终曲,就是仁安羌大捷之后被救英军的撤退,就是滇缅公路上的大逃亡……
从千万里赴赶战争的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在1942年4月5日来到了曼德勒。哦,曼德勒,那时候的曼德勒充满了尸体和血腥的味道,满地的苍蝇们在尸体林立的曼德勒城狂奔着、歌舞着。7日,新38师奉命除留1个营兵力警卫腊戌飞机场外,其余全部向曼德勒推进。部队进驻曼德勒的前三天,蒋介石飞赴眉苗,召集入缅将领举行军事会议,决定派孙立人将军担起守卫曼德勒的任务。我又见到了孙立人将军,在这里,我确实又与孙立人将军相遇了,在两个不相同的世纪里,相遇对我与孙立人将军来说意味着什么?请一定允许我将多年以前写作长篇小说《花宴》的一封写给孙立人将军的信,呈现在这里,因为,长篇小说《花宴》是献给将军的。这封信作为首序,放在了书的前面,信中我这样写道:
亲爱的将军:
2006年3月是一个重要的季节,我在腾冲和顺滇缅抗战博物馆又一次见到了你。旁边是游人,从世界各地奔赴腾冲的游人,他们在喧嚣中拍照,他们是女人、男人。我抉裹在人群之中,在离你很近的距离里,我已经感觉到了窒息。在我的前世,我一定是你的知己、密友。所以,我一见到你就哭了。泪水像夜色中的梨花那样颤抖,这大概是前世的缘分。然后,我就开始寻找你,我去了缅北,去了热带,我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热带丛林。我带着你的照片,这是保山和腾冲的朋友为我私下准备的礼物,当他们看到我面颊上的热泪时,就在不经意之间翻拍下了将军的照片。因时间太长了,只能翻拍照片。我听不到他们用照相机翻拍照片的声音。那声音一定异常的悦耳,仿佛磁铁碰到了火焰。照片来到了我手上时,我伸出手指,那是三月的指纹,它轻柔地,在微风私语中靠近你的面颊。也许,这是唯一的方式,与你亲密接触的方式。除此之外,就是语言,感谢上帝让我拥有了言说的快乐和欲说的自由,当我回到昆明时,写给你的书已经开始了。你来过昆明,来过这座城市吗?也许只是作了一次最为短暂的停留。因为在缅北,战争就已经开始,你带身体中的弹孔出现在这座西南边陲的城市时,那时候我又在哪里?也许那时候我就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写给你的书开始在春色荡涤中展开,然后是夏季来临了。你的照片放在我书桌上,放在我随身背的包中。只要我出现在任何地方,你必定也会出现,这就是爱情,难以割舍的爱恋。书,很长时间一直在出卖着我的感觉和灵魂,这一次也不例外。书中出现的任何一种相遇,我都在场,书中历练出的任何一种战争碎片,都为我的肉体和灵魂相融合。
因为有了你,我向往在通往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亚洲战场上与你邂逅。因此,我出现在了你身边,我也许是书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同她们一样,我在缅北丛林中奔跑着,直到看见了你。亲爱的将军,你系着宽宽的皮带,面带微笑,无论是在前世和今世,我们都一定已经相爱过。总之,我们相爱的地点一定是在缅北战场。在那里,我们不会因呼啸而来的弹片松开灼热的双手,那灼热,一直在我体内荡漾着,如同永恒的河床一样贯穿到底;在那里,在缅北的瘴气和霍乱中,我们毫不畏惧地相拥着,从野人山进入又一片密林,我们升起了帐篷,作为营地,而你在指挥着,用你的智慧。当你回头看我时,我也许正站在一道战坑中,这就是我们幻想过的相遇。被我幻想过几百次、几千次的相遇,只可能发生在缅北战场,因为我知道,你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在缅北地区度过的。后来,你到了一座岛屿,我知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座岛屿囚禁你下半辈子的全部时光。
书房中悬挂着你的照片,抽屉中藏着写给你的信,书中暴露了我对你的爱情。写作带来了一次个人的事件,于是,缅北战场中我们可以一次次地相遇。此刻,我站在你面前,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件都会在我的书中发生。而此刻,我又看见了你,穿着军装的你。很显然,我所置身的时间已经离你十分遥远了,幸运的是我离缅北很近,只要车身朝前奔驰而去,我就可以穿过木棉花笼罩的怒江小镇,穿过极边第一城的腾冲,然后再穿越一条古道,到达你的身边。
缅北浓密的细雨中,我们在不相同的两个世纪中开始了约会。我嗅到了你在夜色中入眠的味道,它仿佛热带的植物们在热风中呼吸着:我看见你出现在战壕,出现在缅北的难民营中,也出现在子弹的呼啸声中。你没有倒下去,你活了下来,你体面地活了下来,你成为了英雄的传说。战争结束以后,你去了一座岛屿。于是,我们就再也无法见面,有关你的传说像风筝般断了线。于是,我写下了这本书,一本写缅北战争与孙立人将军相关的书,书中所有的虚构都是为了献给你,为了让我在战争中寻找到你的踪影。你睡着了,像缅北之夜最恬静最漫长的梦乡。我退了出来,我吻了你,然后在遥远的时空轮回中爱着你。
现在,曼德勒城就在眼前,在战争的残垣断壁上面贴满了卫戍司令部用中、英、缅3种文字印刷的布告:“……本司令奉命卫戍期间,作此土,安斯民,职责所在,兹特与全城民众共约四事:一、放火者杀无赦;二、杀人越货者杀无赦;三、充当敌谍侦探者杀无赦;四、造谣惑众扰乱治安者杀无赦,其余僧侣等生命财产均在本司令保护之列……”曼德勒在废墟中呈现出残伤中的大片大片灰烬,中国远征军驻守着曼德勒,正是这座第二大城市,出现了孙立人将军的身影,他正率领着远征军抚慰着这座破败的城市。
回到彪关河前哨战让我们又回到了1942年3月10日,在这个时间里,中路日军第55师团从勃固出发,一面作战,一面向同古推进。一路上,抵挡日军的英缅众多军兵们在日军的扫荡中倒下去,局势一片败北,日军的疯狂和骄横加剧了沿途的死亡和荒凉。就在这样的时局之中,中国远征军第5军第200师骑兵团与另一连步兵和工兵一部,并进东吁以南的彪关河一带担任警戒。就是在这里,发生了彪关河前哨战:这场战争由骑兵团在河两岸筑起了三道防线,正是这三道防线制造了彪关河前的前哨战,1942年3月18日,当最后一批英缅军从代库撤退后,日军紧追不放。这是战争中的图像,在相隔如此漫长的距离和时间里,我仍感觉到彪关河的中国远征军们在此接应英军的场景,之后在彪关河必将发生战争,当日军车辆经过彪关河大桥时,顿然间,彪关河桥梁被炸毁。之后,围绕着彪关河又发生了10多次战役,中国远征军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之下谱写了彪关河前哨战的传说,战争之传说不是虚拟的,所有来自战争的传说,严格地说都是历史中的历史,在这段历史中,历史记录下来了这样的战争史实:从18日到22日,在彪关河两岸,中国远征军与日军发生战事遭遇共10多次,击毙日军大尉2人,打死日军500余人,缴获了一批重要文件和军用地图。从这个史料的记载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彪关河前哨战的战争意义在于改变了英军对中国军队的歧视。面对一份份缴获而来的军用地图和军事文件----中国远征军可以透过这些纸上凸现的线路,分析并预测日军的更多军事秘密。我们都知道在战争中地图意味着什么?铺开一张地图,对于战争的未来和局势,无疑都是从地图开始的。地图引导着战争中的将军们悠远而苍茫的目光,正是这目光在寻找着战争中潜在的曙光。除此之外,彪关河前哨战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让中国远征军的骑兵团同时完成了掩护英军撤离的任务。我不知道,今天的彪关河上空升起的是一座什么样的桥梁?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去这里重温这座河流所带来的传说。
在所有的中国远征军回忆录中,都在重温并申诉着一个现实:同古是仰光至曼德勒间的一个大城市,在军事上是通向曼德勒的一道重要屏障。也就是在这种反复不变的申诉中,出现了同古保卫战,这里已被装载入册的是这样的战争场景,每每我与战争中的一幕幕场景相遇,都知道,这是血与火的洗礼。而在我眼前出现的是这最初一幕----1942年3月1日,中国远征军第5军先头部队第200师,在戴安澜将军的率领下,奉令由滇西边境的畹町乘汽车到达腊戌,然后改乘火车南下,7日抵达同古,8日获悉仰光失陷。第200师到同古后的任务是:9日接替英军防务;掩护由仰光撤离下来的英军向同古集结;守卫同古,争取时间,保证中国远征军主力于同古集结,并俟机反攻仰光。当时,驻守在同古的是英缅军第1师,士气极为低落,未等第200师布防完毕,即开始后撒,而第200师则昼夜抢修工事,构筑火力要塞,准备反攻仰光。战争的轶事录正是从这一幕中升起的,战争之启示,使我们心怀伤痛和悲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现在的我们重又回到同古,这里的地理位置早已被日军的军事路线所看好,日军第15军团司令官饭田祥二郎调集精锐第55师团将夺取同古。第55师团4万余人,配有许多重炮和坦克,并有作战飞机的掩护。而驻守同古的中国远征军第200师仅有1万余人,由于交通不畅,重炮和装甲车均未运到前线。很显然,日军早已为这场战争准备了40架飞机,这是1942年3月18日,同古的上空突然从云壤中央盘旋出了40架飞机,我们当然知道40架飞机对于同古这样的一座城市意味着什么?此刻,我内心的纠结又一次上升,我不知道作为女人的我,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写这样一本书?也许是为了献给孙立人将军?是的,因为只有在写这本书的途中,我会再一次地与孙将军在缅北相遇。许多年前,我曾写过《献给孙立人将军》这首诗,放在长篇小说《花宴》里:你不可能活下来,你的年轮仿佛磁场已经被雷击断。因此,在腾冲我只可能与你在博物馆相遇因为这是命定的安排,是生死之迷的循环。如果我爱你,就去缅北战场,你穿着军装,系着宽宽的皮带,你的手枪、匕首、你的国籍和历史,以及你身体上弹孔的疼痛都是我的所恋,暗恋你已经从三月进入了六月,你已经长眠。在缅北我又一次地嗅到了你的体味,我为你准备了洗澡水,准备了蜜糖块和黑咖啡,准备了下榻的旅馆,准备好一场夜宴前去见你。
同古在哪里?这是在这个干旱以后又被润雨开始渗透的云南,纠结我目光的问题。作为21世纪的我们,到底要经历多少辛酸才可能离中国远征军更近一些?到底要承受多少伤痛才可能随同那几十万中国远征军去到缅北?同古上空有40架飞机在轰炸,从40多架飞机上往下抛掷的爆炸物品可以毁灭同古一座城的原貌。除此之外,20日,日军第55师团调整了2个联队的兵力在炮兵、飞机和坦克的掩护下,向第200师各主要阵地发起了进攻,在中国远征军的还击之下,时间跨越到了21日,在战争中,分分秒秒都是在子弹、炮火及死亡中迎来时间的。到了21日,日军已死亡300余人,中国远征军伤亡140余人。噢,让我细数那热浪之城的同古,细数同古守卫战中从空中纷扬不散的弹灰和碎片,此时的我,最需要的是一种力量和勇气。让我前往同古守卫战去经历之后的战事录:22日,日军第55师团112联队和143联队向同古以南的丹大宾村和鄂克春村发起进攻,中国远征军打退了敌人的6次猛攻。之后是23日7时,在这个拂晓,我们看到了日军12门重炮,在坦克、装甲车和20余架飞机的掩护下再次向鄂克春阵地发起进攻。在这个仅凭影视屏幕可以真实地逼近战争的21世纪,我们看到了那一天,中国远征军第200师以步兵和骑兵协同作战,使用集束手榴弹在抵抗天上的飞机,地上的日军战车、装甲车、汽车。这场景其势顿挫,直到此刻,仍撼动我心。24日依然呈现出波浪起伏的战局,除了日军的继续猛攻,还出现了缅奸,类似中国的汉奸,带领日军骑兵队,抵达同古城的克永冈机场……战情继续危机四伏,当晚9时,日军占领了鄂克春村。第200师师长戴安澜面对有被围歼的严峻形势,率先立遗嘱道:“如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以参谋长代之;参谋长战死,以副参谋长代之;副参谋长战死,以团长代之。”戴安澜将军是我非常敬仰的中国远征军将军之一,他在缅北战争中的殉难,曾让所在场的人及后来者无限伤怀。现在,我被这份不凡而悲壮的遗嘱所感动着。也许,这是我一生中读到过的最伟大而令人震惊的遗嘱之一。立遗嘱也是一种英雄的行为,在这份简短的遗嘱中,没有财产的分配没有人与人之间瓜葛的危机没有对生命死后的告白,如果说有告白的话,只有对献身者的赴汤蹈火的安排。这样的遗嘱,只可能出自戴安澜将军的笔触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