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后的28日上午，阙汉骞军长率众参谋已经出现在来凤山顶，在这里眺望腾冲城会看到什么样的战略谋策？多年以后，我来到了来凤山顶，起伏不尽的来凤山长满了松柏和奇异花草，许多人每天从山脚登山到山顶，这些曾经被中国军队攻克过的山路，完全被茂密的植物们所覆盖。腾冲市民们从山脚攀到山顶，这其中之过程，除了是一种锻炼之外，是否也是一种怀旧，我听腾冲的朋友告诉我，当中国远征军攻克来凤山时，腾冲居民自主地组织了拉拉队，在山下给中国远征军们鼓劲，拉拉队中有穿旗袍的、西装的、中山装的、长衫的，拉拉队随同中国军队的攻克声蜂拥而上。每当中国官兵们回过头来时，看到的是拉拉队的每一张激情昂扬的面孔，腾冲人用各种方式参与着抗战，他们不畏空中飞过的子弹，他们只是一群最为普通而平凡的民众，所做之事却是如此令人震撼。
28日，当阙汉骞军长登上来凤山顶时，跃入他眼帘的是阡陌交错的腾冲城----新的攻城将要开始，而腾冲城依然是一个巨大的屏障。腾冲城被大盈江、饮马河水揽于怀抱，形成了阻控于中国军队攻克入城的又一天然障碍。当攻城的中国远征军们谋略时，中国著名的侨乡和顺，正在以自己坐落在西南丝绸古道上的百年村庄的姿态迎候着中国远征军的到来。就这样，一支神秘的军队在黑夜的炮火掩护下，走过了和顺乡外的田野，由于战火已经弥漫到了这座安详的村庄，所以，环绕着和顺乡乡野、水池、古藤的那一群群数之不尽的白鹭们已经迁飞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支神秘的部队已经走上了通往和顺乡的石板路，那些被黑夜所笼罩的河堤垂岸之上就是幽古的深巷，它们将通往显现出和顺乡建筑学和传统文化的宗祠牌坊、月台照壁和一幢幢深宅古院的核心。
这支神秘的部队就这样潜入了和顺乡并不静寂的夜晚，我曾在和顺乡的深巷古道中寻访过这支军队留下的神秘遗迹，从双虹桥到水碓龙谭到寸氏宗祠再到大石巷牌坊再进入弯楼子……那支进入和顺乡的秘密军队就是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总部，在那个夜晚，集团军总部已迁到了和顺乡图书馆，这也是中国最早修建的乡村图书馆，54军指挥所亦由张家坝迁到和顺乡上庄，预2师师部住到了张家坡张家祠堂。从那一夜之后，中国远征军进入了和顺，每户宅院中都住进了兵士，和顺乡的村民们将家里的存粮等物品打开，慷慨地献给了军队，在光复腾冲的日日夜夜里，中国远征军同和顺乡的民众建立了深厚之友谊，在腾冲光复以后，有远征军的士兵留在了和顺，与和顺的姑娘结了婚。预2师6团团长面对和顺的民众，曾有感言留载：“我经历过的战场不少，像和顺乡这样处于枪林弹雨之下，村民不顾危险，守持家园，更齐心协力协助国军作战，不惜人力物力，支持应付，诚属少见，令人佩服。”和顺，就这样，在为腾冲光复的日子里，用它的乡村图书馆，为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的总指挥们寻找到了光复腾冲的谋略，那些石板小路上存留下来了中国远征军们出行的秘迹，而在每一座深宅大院深处，则为兵士们的休整献出了像家一样亲切温暖的人间深情。
在和顺4公里之外就是腾冲城，光复腾冲的谋略在哪里？此时间，我又看到了和顺乡图书馆悬挂的那张腾冲地图，从这张地图中可寻找到198师、预2师和116师们所攻克下的腾冲城的1/3版图。就是在这幅地图中，出现了光复腾冲城的各级高官参谋，他们面对4公里以外的腾冲谋策出了通向日军暗穴的道路。腾冲城，战乱之前美丽的锦图腾冲城意味着将蜕变为一座史无前例的战场，美军少校飞行员布维尔·卢维斯在他的回忆录《死去的日本和牵牛花》中写道：“每天从飞机上，我目睹着腾冲城在慢慢地毁灭。我可以看到一栋栋房屋在燃烧，一个个炸弹坑以及中国人的厮杀。战斗结束，每栋建筑物、每个活着的生命被系统地彻底地摧毁了。死亡的波浪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冲刷着整个城市。腾冲城已经被毁灭了。”让我们透过悬挂在和顺乡图书馆的腾冲地图，将目光随同战火游移到腾冲城内，看一看被日军所沦陷占领之下的腾冲城是怎样光复的？
日军完全将腾冲城内的道路揽于自己残喘不息的怀抱，这是最后毁灭的时刻，尽管如此，腾冲城已完全演变为日军在这次侵华战争的主战场之一。日军利用两年多的时间完成了修筑腾冲城内的战争工程，那些遍及主街巷道的堡垒，像日本军国主义的铁爪那样集满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猖獗，坚固的腾冲城墙和田野外的河流已为日军造就了天然的屏障，而在城墙上下，可以在今天凭借想象史料细数的堡垒从老腾冲城的街巷之间出现，这是如何荒谬的场景，人类创建出了居住地，同时也创造了相互的杀戮和战乱。老腾冲中弥漫出军刀下血淋淋杀戮的气息，而一座座暗堡之上架起了机关枪大炮，在层层叠嶂的堡垒之下，是日军为这场战争蕴存的粮弹。战争的主战场已来到了腾冲，在日军筑起的洞穴隧道之中，我看到了日军的暗堡之外挺立出的机关枪。同时，我也看到了老照片中留存的腾冲城郊毗卢塔旁的中国远征军阵地，还有腾冲城郊外中国远征军的山炮阵地……所有这一切，都揭开了腾冲的战役。
今天，我一次次来到了极边第一城，那些数之不尽的暗堡到哪里去了？被彻底夷平的老腾冲是怎样从废墟之中站立起来的，我曾面对过20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的老照片，想象他指挥的战役----从1944年5月11日的滇西大反攻开始，他所指挥的战役便担任了右翼攻击集团，其攻克战开始于北从栗柴坝，南至惠仁桥，强渡怒江天险，再进入了仰攻高黎贡山，从而创造了云层上的战争，后夺取并占领了南、北斋公房，并开始激战沦陷之中的腾冲城，终于在1944年9月14日彻底收复腾冲，歼灭了腾冲城的守敌。之后，因特殊的战功，获盟军(美国)嘉奖勋章一枚。而此刻，我的目光已随同攻城的中国远征军进入了攻城战役之中。回顾中国远征军的攻坚战，这是一次缅怀的历程，我愿意以一个作家诗人的身份，同时以一个在和平时期静静地享受着日月穿梭于光阴中的生命，以深情而忧伤的目光参与这场战役，这不仅仅是一场战役，同时也是人类史上最为悲壮而英勇的传说：第一个传说中的战役穿过了怒江水岸，在波涛底部有一种人间未有的强劲急流帮助中国远征军，完成了强渡怒江的传说；第二个传说中的战役，以仰攻的中国远征军的姿态，通向了云层上的战争。这次战役创造的传说中有历尽寒冻饥饿和高海拔的攻克，直到中国远征军将溃逃的日军驱逐到了高黎贡山脚下；第三个传说中的战役，从高黎贡山脚下延伸到来凤山，这是又一次连续进攻的战术，这次战役使得日军依然选择了溃逃。第四次战役将以强攻腾冲城开始，这将是一次继续冲杀的战场，当中国远征军攻城之际，也是传说的开始。在新的中国远征军的战略图中出现了这样的布局：当7月底的夏天将整个腾冲城覆盖时，第20集团军将以主力圈围城内的日军，这是以日月穿行来编织黑暗与光明的时刻，围城就在这编织术中开始：第53军之第116师展开攻击东门亘南门的日军；第130师将继续承担腾龙及腾八两条交通要道守候，与此同时，在此阻击从龙陵和八莫过来的援敌。之后，是第54军之第36师部分兵士将潜守在小山脚和顺乡，以主力围守在东营、东南之线，以此进一步攻克南门西南城角隅；第198师除了让部分兵士防守尹家湾及董库，主力将攻克陈家巷、何家寨、饮马水河之战线，以攻击西门北门之敌……这些以围奸城内日军所拉开的战役，丝丝相扣，不可分离。8月2日，腾冲城上空的彩云参与了这场战役，用沦陷以后从未有过的蔚蓝揭开了攻城的幕帷，那层层幕帷之下是中国远征军的将士们，是腾冲人民抗日的铿锵壮言。第20集团军向腾冲发动全面攻城的时间，这又是一个历史上的时刻，我们在铭记这个重要时刻的时候，内心充斥着怎样的感慨？在无数次的与腾冲城相遇时，我都力图使用我对战争的理解和想象力，去穿透8月2日开始以后的时间。我们人类对时间的着迷本身就是一场场漫长的战役，这些着迷程度本身就源于战争，地球上从古至今的战争消磨着人类的激情，同时也让人类在时间搏斗的历程中学会并参与了爱恨交织的过程。我们进入战争就是要打开时间之门，自8月2日之后，很显然，又一场严峻的攻城战开始了。
腾冲之城墙，极边第一城高高的城墙，历经了无数朝代的风云变幻，现在成为了日本军国主义者抵御中国军队的第一堡垒，城墙上布满了日军黑色的武器，20世纪中叶的武器被日本从异域带到了中国。这个时期，在日本岛国的兵工厂里，日本军国主义者们正在疯狂地制造武器弹药。与此同时，中国军队也在大规模地开始从城墙上架起了云梯----但终因日军居高临下，中国军队伤亡人数不断增加。尽管如此，攻城仍在进行中。到了6日，我们可以从106团1营营长后来的回忆录中感受到攻城的现实和转机(他曾经是攻城连长：“轰隆一声巨响，地裂墙崩，黑烟密布，碎石满天飞，我大喊冲啊，全连即向墙上冲去，西南城墙炸出的那个大斜坡，碎石还在向下滑动，士兵站立不稳，敌军受强烈震荡，我们登上城头，未遭抵抗，顺利占领。”攻城终于成功，我们可以从缴获的一名日军士兵的日记中看到他所记录的战争：“腾越西门前至城内西南角的原有阵地，在这三日间，尤其是昨晚战斗，确实异常激烈。重庆军持有迫击炮、山炮、水冷重机关枪、捷克式轻机枪等优良武器，以及数倍于我的兵力前来攻击，结果西南角的一角被他们占领。守备队第4中队虽然拼命死守，但无济于事。我们预备队队长松冈中尉组织了四次夜袭，可惜全部都成仁，重庆军受伤的也很多。”这只是一个日军普通士兵的记录，他之所以在残酷的战争中都还保持着记录，说明这次战争于他的内心生活来说是一次悲壮的践行，尽管对所有参与这次战争的日军官兵们来说，其内心早已被日本军国主义者们所奴役。
13日临近，持续了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现在让我将视野面对天空，我看到了美军的飞机，据史料载，美军的飞机在这一天穿过了雨过天晴后的云层，很多居住在腾冲城外的人都在这一天看到了美军的飞机。盟军为这次滇西抗战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在13日的这一天，从上午的11点40至下午的18点30,就可以在这段时空中看到飞机，这是型为p40的战斗机，分6次出发的，它们分别在不同的时间内在腾冲城的东门、拐角楼及城内、城东北角、饮马河附近等地投弹。关于盟军飞行员和飞机还有许多与腾冲的传说，有机会时我会叙述这些传说。这一天，盟军投下的炸弹使得日军位于东门的腾越守备队本部被炸毁，32名官兵包括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等人炸得粉碎。藏重康美大佐终于结束了他在腾越守备队的生命，结束了替代日本军国主义者们侵华的历史。面对这一切，日本侵略者们是否会在他们国家的战争史上复述藏重康美大佐及其他人的死亡？
中国远征军继续攻城，只要面对攻城，人类的历史记忆中就会浮生出一幕又一幕的攻城史。简言之，当从古至今的攻城史以画面浮升于眼前时，你会看到排山倒海式的死亡，只有在踏着殉难者们的遗体勇猛地继续往上冲，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继续往上冲锋陷阵，方能攻破城垒。攻城中的中国军队突破了一道道浓烈火网墩沟暗堡，在8月17日终于将东南西三面城墙上抵抗的日军们瓦解。21日，在残烟和轰炸中继续攻城，中国军队第20集团军继往开来，沿着日军的炮火前进。预备第2师、第198师、第36师、第116师之主力----这一支支我从强渡怒江时就看到的军队，虽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已经遇难，我们在这些奋勇攻城的人群中再也无法看到他们的面孔，然而，我仍看见活着之勇士们在攻城。这就是战争的基本规则，一旦你还没有倒下去，军人的生命永远都属于冲锋号角中激荡的阵地。所以，日军战史描述了这一场景：“市街的惨状远非野战可比，逐次被追到城内东北角的守备队，在瓦砾中忍耐着城墙倒塌声和火焰设施的火焰，以超人的毅力继续死斗。”这就是战争，日本军国主义战争的发起者们，是否会看到这般场景？
战争的场景中已经开始弥漫着腐尸的味道，由于街巷之间都是日军设下的战壕，所以，在后来的攻城中，完全是在街巷之间的刺杀，在成堆或单个的手榴弹的爆炸中，敌我双方伤亡都很惨重。因为这是夏季，所以，尸体很容易腐烂。满城的血沿着越来越破碎的城垣流动着。曾参与这场战争的老兵蔡斌回忆道：“腾冲城里到处是枪声、喊杀声，一眼望去都是烈火和硝烟。断壁残垣下，死尸味直呛得恶心。在进攻的道路上，我们为了隐蔽身体，不得不扒开敌人腐烂的尸体，从一堆堆的蛆虫上爬过去。在受日军火力所阻，又找不到隐蔽的地方时，就只好把死尸堆起来做工事，让自己卧倒在恶臭的血水之中。有时一梭子或一颗手榴弹炸在尸体上，弄得我们一头一脸臭烂的死人肉。”这就是真实的战争场景之一，腾冲城将从这样的战争境遇中光复吗？写作这本书时，我一直在倾听莫扎特的《安魂曲》,同时也在听梵唱《大悲咒》,这是两组不同的旋律，我祈愿着，让这本书中经历过战争磨难的人，无论是战争幸存者还是已死于战争者，祈愿他们已在新的轮回中超越了战争中的杀戮和死亡，他们的灵与肉已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9月9日，蒋介石命令中国远征军：“腾冲必须在9月18日国耻纪念日之前夺回！”之后，是不断的攻城，日军开始垂死挣扎，那是一幅战争中最混乱的场景，这是第10日，来自日军的几十架飞机正在盘旋于日军们守城的天空之上，日军飞机在往下投粮食时，遇上了美军飞机，由此，在空中展开了飞行中的战争，有日军飞机4架从空中落下来。12日，腾城守敌太田大尉发出了守城以来永诀的电文：“根据现在的情况，要想再坚持一个星期无疑是困难的。我们决定在联队长阵亡整整一个月后的明天，即9月13日，做最后的果断突击，以此消除怒江作战以来心中的郁愤，以此为最后军人的荣誉再次争光。请再次体谅在敌军炮火绝对控制之下，忍受着敌人旁若无人之压制下官兵们的心情吧。”之后，他们便在中国军队的攻城声中开始焚化军旗、密电码，无线电机----所有这一切都再现出了战争带来的另一混乱场景，这帮被日本军国主义者所训练出来的战争傀儡，直到如今，仍在3日，预备第2师第5团团长李颐亲自率领部下攻城，一颗罪恶的子弹从他右眼射入，很快贯穿颅部，年仅36岁的年华顿然结束。之后，14日，又是一场暴雨，中国军队已将残存的日敌逼向了仅存的3间危房，以太田正人等为代表的残余用自杀为他们投身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腾冲而终止了生命。日本战史写道：“太田大尉率领残存的所有兵力，向敌军发起最后冲击，结果腾越守备队全部玉碎。“据史料载，在腾冲光复两个月后，第20集团军再次上报了伤亡数据：“综合自渡江起至克服腾冲止，所历大小战役40余次……我亦伤亡官佐1334员，士兵17275名。”
14日，腾冲城上空的暴雨以从未有过的力量滂沱着，上苍在使用神秘的雨，异常晶莹之雨为腾冲城洗濯着残垣下的血腥，雨落在了茫茫无际的废墟上，帮助已经全面光复后的腾冲城洗濯着破碎而忧伤的边陲之城。在《铁血远征》书中我读到了这样的一段话：面对如此惨烈的战斗场面，美国人似乎很难理解中国人宁可毁掉美丽家园也要拼死赶走侵略者的那种想法。战斗结束后，腾冲乡绅组成的代表团赶来向美军表示感谢，多恩就无法理解，这些乡绅为什么要一再地鞠躬，一再地感谢他们解放了这座城市：“解放？我们毁掉了你们的美丽的家园，我们把这座城市完全给毁掉了！你们还要感谢我们？”代表团的团长便严肃地回答：“我们感谢所有来帮助我们的美国人，没有你们，我们的家园现在还可能被倭寇所占据，没有你们的帮助，我们的军队也还不可能消灭这些日本鬼子。”“多恩还是难于理解，因此他最后只能用神秘的东方来解释腾冲人不惜毁灭家园焦土抗战的不屈精神。”腾冲就是这神秘东方中的国土之一，抗战终于结束了，从云层上的战争到腾冲的光复，到底耗费了多长时间？
国有殇，殇有歌，这是一个令世间万物伤怀而吟诵之旋律，一直想寻找到那旋律的我，又一次来到了腾冲，那是腾冲刚刚光复的第一个黎明。因为只有度过那最漫长黑夜之后迎来的黎明之光，才是伟大时间中延续不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