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来到了目的地,人,乘出租车总是要下车的,这段距离只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一小 部分,而开出租车的女司机的叙述只是开了一个头,我却已经抵达目的地了。我当然不知道 什么时候能再乘上她的出租车,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迄今以来,我从未遇到这样的事—— 曾 经上过的出租车,再上第二次,也就是说,遇到同一个出租车司机。事实上,第一次乘出租 车的记忆很短暂,再乘第二次时我们已忘记了那曾经保留过几秒的记忆。
有些短暂的记忆确实很像碎片,如果说每张碎片上都晃动着一张脸,那么,在我们记忆 的碎片中将晃动着多少张脸?这是一个令人发怵的追问,那些陈列在无数碎片中的脸,已经 混淆了时间的前后左右的线索。事实上,从第一块碎片开始,我们就在不经意间创造了第 二、第三、第四块不同形式的碎片。
当战火硝烟不再危及人们的生命以后,剩下的是安居,当安居以后,人心又开始涣散。 慈兰和哥哥慈歌成了缅北战场的军人,这是故事的开始。对于已经九十多岁的慈兰奶奶来 说,故事太久远了,她已经不习惯在同一个时刻,将她记忆中的故事讲完。她推开了门,问 我是否有空,能否陪她去青云街走一走。
好啊,这个要求真好啊,也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和慈兰阿婆出了门,她撑着拐杖步下台
阶,我一直走在她身边,搀扶着她左边的胳膊。我搀扶得很轻,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她似乎 更需要轻柔的东西。是的,在经历了那么多沉重的人生篇章之后,老人的身体随同时光流逝 后越变越轻了。
我发现了身体的轻或重,在时光穿越中的原理:人刚出生时,赤裸裸地来到了世间,那 时候的身体是轻柔的。后来穿上了衣服后,开始有了附着在身体中的一些重量。从婴儿期过 渡到孩童少年,人身体中附着的重量随之增加,书本、课堂、理想、沉沦、金钱、食物、物 质生活、手中箱子等都与你的身体相关,于是,身体拥有的记忆和现实加重了每个人身体的 重量。从轻到重,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朝前走,就像一个负债累累者,不顾一切地朝前走。
只有朝后行走时,身体才会逐渐地变轻吗?这是我与慈兰阿婆接触时产生的感觉,准确 地说是我的手伸出去搀扶住她的左胳膊往台阶下走去时,产生的感悟力。这个九十多岁的老 人的身体很轻,我几乎不需要任何力量去搀扶她,反之,仿佛是她越变越轻的身体在搀扶着 我,在这个看上去是悖论的原理中,我们已经下了台阶。
青云街似乎成了她的整个世界,她有一次吐露过:在她年轻时曾经想途经脚下能到达的 地方,寻找那些世界上没有战乱之地的安居之所。当她走了很远随同父母终于在青云街住下 以后,却又选择了与慈歌赴缅北战场的命运 … …每每谈论到缅北,她的语音便有了起伏感,
它不再是万顷波浪汹涌,而是你在某个清晨或黄昏站在湖岸,无意识中抬起头来看到碧蓝色 的湖面上涌来的一阵阵一阵阵的涟漪,它们并不撞击,也不会发出声音,尽管如此,从碧水 中你分明会感觉到有一种来历不明的力量正在制造湖面的微波妙语。只有经历过人世间巨大 磨难的人们,才能用自己的秘密与这些看似微小却丰饶万千的细波相遇。
我想,慈兰正是这样的人,作为一个经历过战乱生死,活到九十多岁的老人,她本身就 是那片碧蓝湖水的化身。从开始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和历史构成了 那座有无尽微波絮语的湖泊,她正是我们所置身的碎片似的世界中的另一座湖泊。
这一次,我们又不知不觉来到了文达画廊的街对面,这里恰好有一条小路通往翠湖,大 概这里紧倚翠湖,哦,我们为何不去翠湖走一走呢?我提出了这个想法,慈兰阿婆睁大了双 眼说:“我已经好久没去翠湖了,为什么?我告诉你吧,翠湖是我和他曾经的乐园,我和他 曾经在翠湖相遇相爱,尽管时光很短暂,因为当时他已经是远征军的一名军人 … …我和慈歌 那么快投身于缅北,跟他有关系 … …”
又一根故事的链条从这里开始了,我搀着慈兰阿婆的胳膊拐进了通往翠湖的一条小路, 这是我住在青云街以后发现的一条小路,它离翠湖实在太近了。从文达画廊前行十米拐进一 条小巷就到翠湖了,你很难想象在青云街还隐藏着这条长满了青苔的小巷道,它实在很窄, 能容纳两人并肩行走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是一条无名的小巷道,它已经被忘却或忽略,因为 巷道两边都已经盖起了大楼。
能够被开发商们所忘却忽略的一条小巷道,显然是幸运的。繁茂的绿青苔在小巷道中开 始蔓生而出,而我却偏偏发现了它的存在,并同时将慈兰阿婆牵引到了这条无名的小巷道。 看上去,阿婆有些意外,她的眼睛开始发亮,你别惊讶,千万不要认为只有年轻人的眼睛才 会发亮,而错误地认为人在老眼昏花以后,眼睛就不会发亮了。
我告诉你们,这是一个非常错误的悖论。就我面对的慈兰阿婆来说,只要她复述记忆中 那些撞击她灵魂的事件时,每一次眼眶中都有深蓝色的亮光。哪怕是面对这条长满绿苔藓的 小巷道,阿婆的眼睛都会发亮,这足以说明年龄并不影响人内心的明亮。
穿越这条小巷道只需要三分钟时间,如果我一个人走只需要一分钟,陪阿婆会慢一些, 这说明长满青苔的小巷道很短,如果太长就会引起开发商们的注意了。出巷道后就看见翠湖 了。阿婆很高兴,阳光照在了她的银发、前额和面颊上 … …
阳光同时也照在了我的脸上,所有我所看见的人的脸上都被阳光照耀着。翠湖是一座敞 开的公园,早在多年以前就向所有市民开放,不再收门票了。这使得大量的人涌进了翠湖,
翠湖被称为天堂似的城市公园,因而,何谓天堂,你只须到翠湖走一走就知道了。
首先,让我们寻找一条通往天堂公园翠湖的小径道吧,这很重要吗?路,是我们无论上 天堂或下地狱都必须寻找的通道,我带着已经有多年未到翠湖的阿婆找到了那条小径,敞开 的翠湖,面对东西南北方向,仿佛在面对每个人的肢体语感。
我和阿婆的肢体语感尽管不相同,但我们已进入了一条小径,径道两边种满了玫瑰花, 一年四季,这里的玫瑰花都会开放。我想,它应该是翠湖最美的径道之一。总之,我个人很 喜欢玫瑰,它是属于妇女生活录中的花卉,也应该是永久的玫瑰。阿婆说,这些路两边的玫 瑰太美了。看上去,阿婆也是喜欢玫瑰的,九十多岁的阿婆看见怒放的玫瑰花就感慨万千地 说:“我又想起缅北的野花了 … …”
我带阿婆坐在了玫瑰花园中的一把两人坐的绿色长椅上,阿婆已经又找到了某种故事的 线索。只须坐下来,她就会让我陪同她去战争中的缅北战场。
玫瑰花对我而言在年轻时代是象征着爱情的花朵,现在对我来说是通往天堂门户的花 朵。
对于沉浸在回忆中的阿婆来说,翠湖公园中绽放的玫瑰花让她回到了缅北战场:太阳如 火焰般浓烈的阵地上,她去找他,她,就是现在的阿婆吗?而在七十多年以前,她,理所当 然是一朵盛放在缅北战场背后的玫瑰花。
而他能找到这朵鲜艳的玫瑰花吗?那是在青云街畔的翠湖,她去散步,母亲有了诊所, 父亲找到一家私人银行上班去了,看起来,一家人从上海逃离的初衷终于在战乱中有了归宿 感,这正是父母亲所需要的,也是她和小哥哥暂且所需要的。他们很快就买下了青云街的一 套民宅,当一家人拎着箱子来到那座不大的庭院时,他们四口人每人都有了一间房子居住。
她,看上去已经很累很累了,但她却没有忙于收拾房间睡觉,而是在寻找浴缸——不知 为什么,也许是来自身体中的本能。自她拎着箱子跟随父母的脚步拐进这条深巷,走进这座 显得太幽静的庭院时,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说,就这样吧,我们一家人有可能会 在这座庭院长久地住下去,住多少年不知道,或许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的。既然这样,我们 就先安住下来吧!
母亲的声音是肯定的,她首先告诉他们,将不再往别的地域逃离了。母亲上了楼,四个 人都在楼上住。她先是听到了母亲穿着黑色高跟鞋上楼的声音 … … 哪怕是在逃亡中母亲都穿 高跟鞋和旗袍,这两件衣饰物品从她出生以后就映现于眼中,再没有变过。楼上有四间房,
每人一间。逃亡以后的避难之地,青云街上的一座旧式庭院,终于等待他们安寝。
她进入小房间,西南城市特有的庭院都有果木盆景,木地板和木格子窗户散发出远离战 乱逃亡中的那种安详。她推开格子木窗嘘了一口气,就嗅到了庭院中花草的清新气息。之 后,她才感觉到汗淋淋的身体上浮满了一路逃亡而来的各种异味。她下了楼,找到了厨房, 母亲早已在她之前开始在灶膛前的一口大黑锅里烧着洗澡水。
她竟然找到了一只很大的木制浴桶,在楼下的一间小房间里,看来这里就是原主人家的 浴室吧。总之,这间房间光线显得幽暗些,这正符合洗澡的功效——要避开外面的光线,安 心地沐浴。在战争的大后方,有这样一间浴室,已经让人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某种幸福的滋味 了,这滋味使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庭院中。石榴树已经结果了,并不硕大的果实伸手可触,有 些果枝可以垂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温柔体贴的触抚感。
那一晚,她拥有了逃亡离开上海以后的第一次沐浴,让自己赤裸裸的青春身体坐在木制 圆桶中,她从那一夜开始,就爱上了这座城市,同时也爱上了青云街上的这座庭院。浴后的 身体仿佛已经远离了战争和大逃亡的叙事曲,她钻进被子睡了一个好觉后,开始穿上箱子里 携带的那套最漂亮的蓝花布裙,然后,出了门。
她要了解这座城市,渐渐地,她已经走到了翠湖边,而且她发现,翠湖就是这座城市的 灵魂之湖泊,当然还有美丽的滇池,不过,翠湖离她最近了。发现了翠湖,仿佛发现了青云 街的翅膀的扇动声,乘着这充满湖水涟漪的一双翅翼,她每天都会奔向翠湖。
坐在垂柳边的湖畔,他向她走来了。这个年轻的中国远征军军官,腰上系着宽宽的皮
带,他带着信笺到翠湖来是为了坐在湖畔,给远在江南的父母写一封家书,他就坐在她旁边 的另一把木椅上。她有些好奇地睁大双眼,看着坐在椅子上展开信笺的军人。她已经发现, 在最近的日子里,这座城市突然来了一批又一批身穿中国远征军制服的军人。
起初,她只是觉得军服很漂亮,军人们都很英武,但在不断增加的军人中,她敏感地触 及到了这座大后方城市的不稳定因素,空气中开始充满了火药味。之后,飞机来了, 日本人 的飞机开始盘桓在昆明的上空。
警报声开始响起来了 … …是的,在她以为已经远离了战乱和逃亡的这座城市,突然就响 起了警报声 … …
战乱将她的脚步引向了翠湖。那些警报声响起来时,她所处的位置离防空洞很远,而
且,在战争期间,尤其是对于昆明这座被称为大后方的城市,你很难想象会响起警报声。不
过,警报声就那样过来了,让人们没有丝毫准备。政府将一些地下的看不见的地方辟为防空 洞,那有限的防空洞啊,到底能让多少人避开日本人飞机的轰炸呢?
她,也就是慈兰,在防空警报声响起来时,就在翠湖附近,一座碧蓝色的湖在几百年前 贯通了另一座美丽辽阔的大湖,那座大湖的名字就叫滇池,后来,翠湖变成了独立的公园。 人改变着自然的姿态和命运,是因为人需要自然为自己的存在服务吗?
当警报声响起来时,慈兰开始往翠湖奔跑,当警报声响起来以后,所有人都开始了他们 惊慌失措的奔跑。脚步,破碎的脚步开始了逃命,这一切都是无法想象的,但当警报声响起 来时,每个人都在奔跑,只有在奔跑时,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命与这个乱世融为了一体。
生命倘若失去了依傍中的社会背景,就无法寻找到纽带,尽管这根纽带很脆弱,但你见 过水边的苇草吗?无论它多么纤弱小巧,却总能用自己的力量去依偎柔软的湖水和天边尽头 的波浪。这就是我们的生命以此存在下去的一种现象。
尽管我们脆弱地存在着,但仍在奋力奔跑。哪怕日本人的飞机已经从高空往下投掷炸
药,奔跑,或许也是我们唯一捍卫生命的本能。正是这本能使整座城市的人都在奔跑着,他 们为生而为人的本能在奔跑,为战胜死亡而奔跑。
慈兰已经往翠湖奔去,她要奔向避难所,哦,她几乎是习惯性地开始往那座有无数垂柳 的小岛上奔跑。她经常出入那座小岛,曾在那里短暂地享受过逃亡到昆明以后安静的好时 光,有小径通往那座看上去显得孤独的小岛,她奔跑中突然感觉到了飞机就在天空中盘旋 着,离她竟然是如此之近啊!
就在她离小岛只有几米的距离时,高空中的飞机突然朝那座小岛抛掷下几袋黑乎乎的炸 药包,随后是一声声巨响。一个身体朝慈兰扑过来将她按在地上,并用身体覆盖了慈兰的整 个身体。
那个用身体覆盖慈兰的是一个身穿戎装的年轻军官,他就是慈兰爱上的那个男人。当飞 机撤离以后,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手臂、头部均已经受了外伤,血流不止,爆炸使他的衣服 破损不堪。幸亏有了他,否则,慈兰的生命不知道是否还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