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就像几十只箱子的遗物,除了隐藏在古老的牛皮木箱内,终将有敞开的时辰。这 一天,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终于亲手开启了几十只箱子里收藏的历史和时空相互编织的秘 密。为了防备虫患,每只箱子中都放了药物,这些清凉的方块药物被装在信封里,使害虫不 敢在箱子中繁衍生命。
有了这几十只箱子里的遗物,就造就了一个人的博物馆,当遗物上架以后,我便开始陈 述文字,以此诠释每件遗物的故事。我们都在试图用自己渺小的力量,促进博物馆尽早揭 幕。我知道的那些关于慈兰阿婆的故事,因为增加了这些遗物,更体现出了真实性。尤其是 当我从慈兰阿婆的手中接过每件遗物时,阿婆总是要亲自给我讲述这件遗物是从哪里来的, 又怎样到她手里的。
从上海逃亡的那天开始,慈兰阿婆就以她青春的形象开始在逃亡中,融入一个国家在战 争中的苦难篇章,她以个人的青春开始叙述从上海到昆明再到缅北战场的经历。虽然,看上 去,每一件物器已经在时光转换中变得越来越暗淡,然而,我似乎仍然能触摸到曾经使用这 些物器的人手上的温度。
比如,慈兰母亲穿过的那件旗袍,底色有可能是蓝色的,这蓝色让我捧在手里时竟然如 此令人着迷,虽然只是飞机轰炸后留下的碎片 … …但它足以让我去想象那个身穿蓝色旗袍的 中年妇女,到底需要多少勇气和爱,在战乱中艰难地筹集到药品,再跟随雇用的马帮载着药 品投身于子弹穿梭、炮火轰炸下的缅北,因此,我能感受到飞机投掷炸弹时她倒下去的身 体 … …
比如,慈兰阿婆男友的遗物中有一支钢笔,穿过的军装、皮带,军用饭盒,圆形的头
盔,还有她写给他的全部信件,以及他写下的没来得及捎给她的几封情书 … …为此,慈兰阿 婆又拿起了那支钢笔,用恋爱中的女人特有的语调告诉我说,这支钢笔是在翠湖边她送给他 的 … …这语调出自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嗓音绵长,仿佛重又回到往昔的恋爱时光。
比如哥哥的遗物,箱子中虽然搜寻不到哥哥在缅北战场的物件,但慈兰阿婆却保存了小 哥哥赴缅北战场时留下的物件,小哥哥穿过的青灰色西装、领带、黑皮鞋,他读过的法国小 说《红与黑》《三个火枪手》,还有苏联小说《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战争在那 一年终于结束了,却无法获得小哥哥的任何消息,慈兰阿婆花了不少时间,请有关部门搜寻 小哥哥的音讯,但所获得的最后消息是小哥哥在跟随部队往野人山大撤离后就消失了,是死 是活没有任何结论。
王医生回来了,我们不知道王医生为自己设置了一条什么样的旅行线路,这是她的秘
密,对于很长时间不出门的王医生来说,这应该是一条充满故事的旅行线路。看上去,她的 情绪很饱满,双眼明亮。其实,王医生的眼神每天都是明亮的,无论面对怎样阴晦的天气, 她的眼眶永远都充满越过阴郁后所荡漾的明亮。我很羡慕王医生眼神中的那束光带,就像我 面对已经九十多岁的慈兰阿婆时的感动,她们身体内都有一个被伟大光芒的神性所笼罩的精 神世界,所以,她们永不妥协。
王医生回来了,无论她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样的故事,她终归要回来的。青云街四号 只有王医生存在,才会有故事的枝蔓掠过时间的光明和暗淡。我又来到了青云街四号的空中 花园,借助于落日前夕的光线,想在这里静静地喝杯红茶,梳理一下思绪。诊所中已经没有 了病人,只有王医生和我坐在空中花园。
所有的好时光除了旅行、恋爱、独处、美食、阅读、回忆之外,其实很简单,就是在一 个安静的空间里,能够放下生命中沉重的繁芜,让你的心静下来,像一杯水一样没有任何波 纹。
王医生又脱下了白大褂,她今天穿一套乳白色的裙装,显得更纯净了。她亲自给我沏了 一杯红茶,王医生懂得茶道,她曾说过,二十一世纪最健康的饮品来自茶道。只要闲下来, 她就会给我们沏茶,她的一双手虽然小巧,却充满了骨感,每每给我沏茶时,她的手已经脱 离了手术刀、牙科治疗器、麻醉针剂、牙型模具等。
王医生喝了一杯红茶后,描述了她拎着箱子出门的一条旅行线路:她先是乘飞机抵达杭
州,之后再乘动车抵达一座江南小镇,她的同学在那座小镇开了一家诊所。王医生首先赞美 这个女同学的美貌,她当时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毕业以后就留在上海,跟她高中的同学结 婚了。那时候,她的高中同学已经留美学经济管理专业后归来,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让她 放弃牙科专业,在家做全职太太。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 …不久后,她发现他有了外遇。之 后,她与他离了婚,带着女儿回到老家的这座小镇,开了诊所。如今,女儿同样已经上高中 了。王医生在小镇叙旧后又开始了第二条旅行线路,她从江南小镇乘动车又来到了上海,她 就是在上海读的医学院。她独自一人重又返回几十年前的校园,在寒冷的校园小径上,她遇 到了读完医学博士后留校的另一位当年的室友。她惊喜地紧挽着王医生的手,一定要请她吃 饭,并带她到市内自己的住房中去住。王医生没有拒绝,这是她室友中最有抱负的,也是与 她相处最好的,所以,她带着王医生来到了黄浦江岸边的一座时尚餐厅,两人开了一瓶法国 葡萄酒,随着夜色上升,她们坐在一道落地玻璃前,眺望黄浦江岸边的灯光风光。两人频频 举杯,述说着几十年所经历的故事。王医生的同学直到如今,仍是单身。她风趣地说,大概 是读医学博士的缘故,当年追求过她的男士们,纷纷在几年内放弃了对她的追求,都找到了
他们的婚姻伴侣,而她呢,同样也很平静,在父母的支持下终于买下了一套小型的公寓住宅 房。
王医生转而迅速进入第三条旅行线路的描述,在与前两个同班同室女友短暂会晤以后, 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旅行线路呢?更多独行侠的旅行才是真正令人羡慕的,这一次王医生上了 一艘海上的游轮,并且在海上真正地漂泊了一周时间,这是一次短暂得就像梦一样迅疾的没 有伴侣的旅行。尽管如此,游轮上都是陌生的旅者,这趟旅行,她所需要的就是陌生。在海 上漂泊一周后,她重又回到了内陆,当她穿过海岸线,身体不再感觉到在海洋的波涛中漂泊 时,她马上买了回程的航班,下了飞机以后,打了出租车,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青云街四号。
在她简洁的描述中,我已经捕捉到了二十多天的旅程线索,已经有太长时间没有出过远 门的王医生,其实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为了孩子九年的学业,她从某些方面完全放弃了自己 的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像这样出省的旅途基本上已经被她放弃,而现在,她的儿子终于上高 中,进入独立的宿居学校。王医生终于有了一次二十多天的私人旅行。当她经历了海上的陌 生旅行后,会见了同学,回到青云街后突然感悟到了什么呢?她仰望着星空,眼睛里充满了 幻想,我听见了王医生的肺腑之言:其实,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夜晚,我看到了另一个王医生,所以,当人在旅途中生活 了一段时间后,重又回到现实中,所有人都会感觉到生活,未知的生活在召唤着自己。
这是一部碎片似的文本,希望你翻开它时,会在这些碎片似的拼图中寻找到我们生活中 的偶然。我自己就是在无数个偶然中才遇到了书中的人物,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 遇见就意味着要将他们和我们的故事讲下去。这部不长不短的文字其实已经写了很长时间, 有时候都想放弃它了,然而,笔触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因为,对于我来说,青云街四号来来 往往的人或事,就是这个碎片似的时代的另一道阅读窗口。
就像青云街上的拾荒老人家里的每一间房子里,都是一个碎片似的时代的符号陈列馆。 我这样说,内心其实脆弱忧伤,因为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弄清楚,住在青云街那座环境优美 的住宅区内的那个已经七十八岁的老人,为什么要每天在青云街的垃圾桶中搜寻废弃的东 西。
但我们的时代总是以个人微不足道的命运推动着历史,此刻,离开了青云街四号,夜已 深了,迎面呼啸的风告诉我冬天已经到来了,冬天确实已经到来了。刚躺下不久,似乎天就 亮了,本能中翻了遍微信,才获悉那个住在哀牢山的老人已经走了,他从七十多岁开始在哀 牢山种植果园,用几十年的时间就建造了一个庞大的橙王国,而现在,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随后,王医生的电话来了,她问我是否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我告诉她今天的微信都在传播 老人去世的消息。
王医生说,明天是老人的告别仪典,问我是否想跟她结伴去哀牢山送老人一程,顺便去 看看郭涛他们的果园。我答应了,而且是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我跟王医生都在不久以前 的哀牢山,有机会跟这个传说中的老人合过影,手机中已保存着我们的合影,而现在,他走 了。我重又翻动着手机,尽管我们细唠着手机,对它的危害性深恶痛绝,然而,当下,我们 却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了手机的奴隶。
手指轻触中就闪开了相册中的图像,在几千张保存的图像中,我很快就找到了王医生和 我与老人的合影:在我们合影的身后,就是生长着果树的哀牢山,我们分别站在老人的左右 边,传说中的老人尽管历尽了时光的无数次命运的摧残,他的身体依然像橙树般挺立在绵延 不尽的哀牢山。而且,他面带微笑,这微笑,使我们也同时绽放出了笑容。
一个人脸上的笑容,可以抵御世界上的妖魔鬼怪,同时,一个人的笑容,也会给周围的
人,那些用目光与他们相遇的人带来欢愉。尽管我们的世界,充满了太多的苦役,这苦役以 不同时代的历史轮回不断,但只要有笑容荡漾着阴霾,我们总能寻找到活下去的力量。
不同的时代产生了不同历史背景下的苦役,就个人史的命运而言,这苦役更显得生动和 具体。比如,慈兰阿婆那一代人的苦役,是从战争开始的。因为战争已经笼罩了一个国家, 必将使一座城市的市民失去安居之乡,因此,逃亡开始了,我曾反复地说过,人类的历史就 是一部逃亡史。因为逃亡而来到了西南边隅,本以为可以在美丽的翠湖边安家,然而,战事 却依然呼啸到了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她和哥哥便带着悲壮的豪情去了缅北 … …所以,之后 的一切苦役伴随着慈兰阿婆的青春,在缅北战乱中,她失去了母亲、恋人,失去了小哥哥的 音讯,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一个人的博物馆的全部历史。
诞生在二十一世纪的苦役,远离了战争。然而,当人们朝着欲望的尽头奔跑时,我们的 苦厄开始了——人类注定堕落,这是文明的衰退,诸多的高科技获得巨大进步的时候,我们 的地球已经千疮百孔,水已经不像几个世纪前那样清澈,虽然泥土之上仍生长着万物,但庄 稼丧失了原生的状态,很多带毒的元素向我们袭来 … …所以,二十一世纪同时也是现代疾病 暴发的时代,这个加速的时代使人心涣散;诱惑、贪欲使人们更加焦虑,我们丢失了自我, 沉入永恒的黑洞 … …
尽管如此,太阳依旧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赐予我们动力去实现每一个细小的愿望和美 好的理想 … …在此信念中,王医生又开着那辆紫红色的轿车载着我来到了哀牢山,那个传说
中的老人躺在冬日的果园,我们和他们在这里开始了遗体告别仪式。哀牢山的果园因为海拔 的原因,似乎并没有寒意袭人的感觉,因此,我们相信这位传说中的老人所去的地方,也会 很温暖,我们也相信在天堂,这个老人同样会栽种橙树,开辟一大片挂满金黄色橙子的果 园。最后看见老人的一面,感觉他睡着了,每一个死者,其实是像到天堂那边去了,因为只 有长睡不醒者才可能进入天堂,所以,我们唯有深深地祝福,祝福他们一路走好,没有妖孽 魔鬼挡路。
于是,我看见传说中的这个老人带着微笑朝着遥远的天堂之路走去了 … …在他身后升起 一团团蓝光后,帷幕拉上了。我们重又回到了这个现实世界,郭涛驱车带我们来到他的果 园。今天,郭涛显得有些沉重,他的目光不时地眺望西边山冈上那条洒满阳光的小路,仿佛 仍然用目光深情地目送着那位老人远去。
郭涛告诉我们,再过两年他的果园就会挂果了 … …我突然想起了那位歌手,当果园迎来 收获的季节,他却离开哀牢山,重返他歌唱的舞台了。于是,站在山冈上,我开玩笑问郭 涛,倘若几年后这些树上挂满了果实,他会不会又像那个歌手一样离开。郭涛严肃地
说:“因为你们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实话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而且遗书都已经 公证过了。我在遗书中已经放弃了我在北京的全部财产,几栋房屋,还有一家电子器械工 厂 … …它们全部隶属于我的妻子和女儿 … …顺便说一下,我的家人们都不知道我患了绝 症 … …所以,他们并没有多少心理上的负担,女儿去国外上大学了,妻子管理着那家电子器 械工厂 … …在遗书中,我虽然放弃了北京的所有财产,却不放弃这座生长着五万棵柑橘的果 园,现在是我的兄弟们在管理着果园,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世界 … …我在遗书中写下了最后 的愿望——将我的骨灰盒埋在这片山冈上 … …”
王医生将目光移过眼前的树篱,她试图跃过树篱之上的浮云,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痛楚 和忧伤 … …我的目光也同时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云图中移动 … …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 才,我们送走了那个传说中的老人,他也许正走在去往天堂的路上。而此刻,我们又听到了 郭涛的声音,一个人来到哀牢山,除了改变旧的生活方式,带着兄弟们亲手栽下五万棵柑橘 树之外,同时也在思索生与死的界限,因而他提前写下了遗书。
我们下山了,郭涛站在山冈上朝我们挥着手。如果不知道他的隐患,根本看不出他是一 个绝症患者,我有一种关于郭涛的美好预感,这片区域的自然水土饮食,更重要的是好心 情,会让郭涛体内的癌细胞消失。
这是出自我个人的美好愿望,同时也相信郭涛会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光明的向往。由生 命构成的体内滋生出的黯淡和光亮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明天,深信郭涛会使用光明的力量驱
逐体内的癌细胞,让它们无生存基地。当我们从窗口两次挥手告别时,我那种美好的预感越 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透过满山遍野的果园,顿然重又感受到地球的祥和。王医生驱车下 了山后告诉我,她感觉郭涛越来越健康了,或许他体内的癌细胞早就已经消失了。
一个人的博物馆终于揭开了帷幕,这是春光降临的一个上午。这一天,九十多岁的慈兰 阿婆穿上了新装,一件玫瑰色的旗袍。这是王医生的创意,她亲自请来了旗袍设计师,为阿 婆量体裁衣,并与我亲自在几十种布料丝绸中挑选材质 … …王医生有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 由,在一个人的博物馆揭开帷幕的那一天,穿上玫瑰色旗袍的慈兰阿婆,更有来自时间的召 唤力,由她的手揭开了一个人的博物馆的帷幕之日,必将揭开漫长时空的序幕,将现代人带 进她的回忆和故事中去。这个理由最终说服了我们,同时也说服了阿婆。
身穿玫瑰色旗袍的慈兰阿婆确实很迷人,我相信凡是看见过她的人,都会想再看她一 眼。帷幕揭开后,一个人的博物馆揭牌仪式开始了,从青云街走来的人越来越多 … …人群中 有文化机构的执政者和相关管理人员,还有青云街办事处的工作者。更重要的是,与慈兰阿 婆相识的朋友们,以及慈兰阿婆的一对儿女以家族人员的身份出现在慈兰阿婆的面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