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 一 匹栗色马和一 只斑鸠 可至今我仍在追踪寻找它们。我曾对许多旅行者谈及关于它 们的情况,描述它们的足迹,以及它们对什么样的呼叫声会 产生反应。我曾遇见过一两个曾经听到过猎犬的吠声和跑马 的蹄声的人,有人甚至还见到斑鸠飞没云层后面。他们很想 重新找到它们,像是自己失去了它们一样。
——梭 罗
青稞架为什么迎着太阳
九月的草甸子上到处布满了青稞架,青稞架为什么会迎着太阳?我 渴望掌握这秘密。在香吧拉,每一个秘密都需要遵循想像力的轨迹,但 这还不够,仅有想像力只能相应地掌握自我的许多碎片,并用这碎片 呈现出鲜明的世界观。此刻,我不仅需要想像力,我还需要迎着太阳, 就像迎着柔软的绯红色的藏式歌谣,这样我可以走到那些青稞架下去, 并同它们一起迎着太阳—— 以每天的姿态环绕太阳一周。哦,金黄色 的青稞架,在九月的草甸子上高高地耸立着,编织出的并不像是花环, 而是干枯的青稞,人们用这种方式不仅仅是晾晒青稞,而是让青稞在 成熟之后朝拜日月。
青稞收割之后就会上架。那些潮湿的根须逐渐地晾干,生命亦如 此,它是一次彻底晾干的过程。在这个九月,当我看见青稞架时,我 无法避开青稞架上的支撑点,正是它使我明白了我们四周的微风和水 流需要一种东西撑起来,青稞架可以撑住藏区古老的文明,因为青稞 要面对的是日月,每一个民族都敬畏日月之交的每一个瞬间,因为每 一个民族都有赎罪、祷告的方式,也必须有与日月相交的轨迹。青稞 是藏区的吉祥物,犹如梦境撒向大地,就会诞生新的未来。所以,到 了青稞收获的季节,牧民们将收割的青稞晾晒在青稞架上,像是经过 了与日月的沟通, 一种无声无息的诗性—— 远离了世俗生活本身,将 香吧拉那种无所不在的灵魂高高地递交给日月的运转。太阳来了,太 阳穿过了森林、雪山,用热烈的光使青稞变得饱满,从一颗颗呈现在 松林中的青稞的新栖息处,月光也来了,月光给予新栖息处的青稞一 缕缕凉爽的光,让它不至于在黑暗中失去灵性。
所以,青稞架不仅面向太阳,也在面向月光。有时,当你迷了路, 走到月光下的青稞架下去,你会感受到离一条路已经很近,不是靠视 觉,而是靠青稞架依凭的证据,它可以通向任何一座藏区,只要有青 稞架存在,你就仍然在香吧拉世界漫游。因此,这样的迷路对于我来 说,即使在隆冬,我还是能沿着青稞架的方向,穿过那片有黑颈鹤来 往的沼泽地,会在我远离了一座藏区之后找到新的藏歌的地方。
青稞架上的青稞变得干枯之后,它在每一 只举起来的银器之间晃 动,庶民们用这种方式展示出他们内心的吉祥物,展示出那品质优良 的青稞粒, 一粒青稞籽会变成多少青稞,这有待于与日月的关系 当银器中的青稞在滚动时,我洽好在他们点燃的火炉架前做客,我意 外地闯进了 一个藏区, 一个年老的藏区阿妈让我坐在她的火炉架旁, 让我喝着酥油茶,而她正举起一 只银器,在明月升起之际,她的祷告 声犹如久燃不熄的炉火那样虔诚而痴迷,那样热切而亲切 … … 第二天 凌晨,我再次看见她举起了那只银器,我听见了银器中的青稞粒在滚 动,它们丰硕地躺在银器之中 .藏区阿妈面对日出,正在进行第二次 祷告。我的灵魂就是这样在偶然之间接触到了那只圣洁的银器,随同 那些青稞粒的每一次滚动,我通过这种方式理解了青稞架为什么会面 对太阳。
那只银器在香吧拉的王国 “沉浸在精神和芳香之中”,明月 和日出之中的祷告,使那个普通的藏区阿妈生活在明亮的光线中 .让 银器通往一片日光,然后,青稞籽撒向大地;而当那只银器面向明月 时,这种令人感伤的时刻是否就是荷马失明在黑暗之中,跟随奔腾的 汪洋而去的时刻,我的脚步就这样移动在香吧拉的青稞架下,我想起了这样的诗句:“我们显得多么美,我们是多么冷,我们如此 急促地腐烂,但繁星在我们的夜空闪烁,它们仍索取和煦的 白天。”我离开了青稞架让脚移动在不同的美的形式之中,以 便让自我真正地迷失方向。
当牦牛面对青稞
牦牛经历着巨大的、罕见的寒冷,它每一次仰起头来都在经历从 青藏高原吹拂而来的寒风,它从不畏惧寒风,因为牦牛有青稞为它补 充热量。我第一次面对牦牛时,是在小中甸的草甸子上,竟然会有那 么多牦牛,那么多黑白色的牦牛穿过藏区来到牧场上,而且我没有看 到一个牧民,因为牧民无须驯服它们。 一群群牦牛就在青稞架下开始 了它们新的一天,这时候我发现了这样的现象:牦牛围绕着金黄色的 青稞架—— 当一群牦牛仰起头来看到秋天的青稞架时,就像人类看到 了一棵棵长绿树,在风、时间的流逝中散布着人类想亲近的那种珠道 于是那种味道使我们感到满足或惬意。牦牛的本能驱使它渐渐地靠近 青稞架,晾晒青稞的架子为牦牛提供了他所需要的那种味道,因为只 有青稞可以提供牦牛品尝得到的粮食,所以,当牧场上的牦牛面对青稞架,也就是面对我们人类所寻找到的那种散布在颤动的苔藓和大地 上的那些果味的香气。
这世界之所以动人心弦是因为它四周荡漾着万事万物的各种气息, 世界通过无穷无尽的实践来寻找到了让万事万物自由生长的状况。所 以,当牦牛出现在牧场上时,我看到了它们的那种强劲的自由:它们 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眼前,它们是那样健康地出现在我面前,因为青稞 架在草甸上空支撑着它们生存的王国,所以,它们可以自由地出游,就像人类嗅遍了芬芳之后可以亲自看见发生在梦中的事情一 样。根据刘群的理论:牦牛无法离开青稞,这已经是香吧 拉世界的农业王国人所尽知的普遍真理。所以.我夹到有 牦牛的地方、因为有牦牛的地方也是有青稞的地方。
青稞,在香吧拉出现在颂诗和酒歌之中 . 这是 一 种 奇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稞已经进入香吧拉的神话, 而牦牛正是因为在神话中带着它们的身体一步步地知道 自己离不开青稞。夜晚,它们披着月光,咀嚼着青稞 那是牦牛生活在梦境中最为愉快的时刻,我无意中产生 了这样的感受,牦牛的咀嚼声有点像节奏缓慢的藏族歌 谣。那些朝着雪山而去,缥缈在一个雪白的哈达上的歌 谣使披着月光的牦牛,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它们自己的梦 境,还有一部农业史的梦境,它用杰出的现实优越证明 了青稞是若干世纪以来使牦牛变得健壮的真理,青稞是 牦牛上好的粮食,如同它的咀嚼声,它披着月光,如此 诗意地生活在它与青稞的世界中。当牦牛面对青稞,它 便有了自己的信心:只要它的世界有着青稞的咀嚼声,它 就可以跟随它的主人游牧到更远的雪山脚下的牧场上去。 于是, 一头牦牛披着月光低声地、欢快地咀嚼青稞的那 种声音不可思议地进入了又一首流传的歌谣之中去,这 首歌谣来自藏区最古老的法则,来自一把低音提琴流畅 地向我们展现的一种娱乐活动。我赞美牦牛的歌谣,同 时也开始赞美青稞。但我知道青稞在香吧拉的农业史上 能够不随波逐流地紧跟住寒冷和荒凉,香吧拉的庶民一 定付出了艰难的代价,顷刻间我开始沉思我所经历过的 每桩事,每个人,每一种风景 … … 不管怎样,今天晚上, 我已经看见了一头牦牛披着月光咀嚼青稞的情景,有了 这种情景我终于可以想像,像梭罗一样去想像:“然而, 我们不会忘记,有一种埃及小麦是由一个木乃伊流传到 我们手里的。”那么,把青稞带到香吧拉的第一个人是谁?
藏区的青稞酿酒师
深蓝色的藏区正在把它的青稞晾晒在青稞架上,所有的家庭生活中都有他们的青稞架,我情不自禁地被这种规律所迷住,我看见一个藏区牧人已经爬到青稞架上去 这是黎明时分,牧人爬到青稞架上去是为了翻晒青稞,而有些牧人正将已经变干的青稞从架上取下来。看见整个藏区正在他们的秋季收获着青稞,我有一种惬意,如同我已经感受到了藏区在秋季中的吟唱。毫无疑问秋季是藏区最为重要的季节,青稞饱满地脱颖在藏区的任何一个地方,那些小型的,中型的,巨大的银制容器又是展露青稞的皿钵,他们在银制的皿钵前跑来跑去,按照古老的习惯把一年中最幸福的瞬间牢牢抓住,惟有这样他们才能酿制蜂蜜一样甜美的青稞酒。
21世纪初期,我来到了香吧拉王国的一个名副其实的藏区。看见牧人们正在把他们的青稞盛放进银制的皿钵之中去,在后面,我看见一个牧人正在酿制青稞酒,他们把皿钵中的青稞倒进一只发酵缸子里去。他们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酿酒师,但他们中一定有一个人,也许是整个藏区最特殊的酿酒师。他的身上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激情,只要他看见青稞,刚刚在秋季收获的青稞粒就会弥漫出一种只有他才能幻想出的芬芳,在那种最古老的芬芳里,这个头发已经渐渐变白的酿酒师有一种巨大的才能 他发现了在青稞发酵后的一种味道,他唤起了藏民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热情,他用酒的香味把一种即将泯灭的酒歌重新笼罩在藏区。此刻,在藏区最冥寂无声的时刻,酿酒师在这个永恒的日月交叉的地方,也许是他生命中最奇特的日子里,酿制出了一种可以让牧民们带来幻想星辰的青稞酒,只要嘴唇碰一碰杯子里的酒味,每一个藏区的牧民都会用喉咙里的感觉触摸到无穷无尽的星辰的光泽。此刻,头发渐渐发白的酿酒师,使我想起了亚里士多德的前额上只有日光才可以映现的伤疤,想起了耶稣、荷马、苏格拉底生活在隐喻和发现之中的快乐和苦难的经历。我想,这个站在藏区的缸子边缘,用他一生的幻想超越自然哲学的香味的酿酒师,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弯曲, 当然是朝下弯曲,这是神的姿势,人在年轻时没有这弯曲下倾的姿势 只有经过真理和幻想的双重经历,人才能进入神俯下身衡量时间万物的姿势。
生活在藏区的酿酒师那天傍晚让我品尝到了一碗青稞酒。毫无疑 问,在那一刻,我似乎已忘记任何美酒的香味,因为我已等待多日,以 致于手捧那只木碗时感到幸福像泉水一样环绕我的血液,幸福就像青 稞酒的香气沁入了我的心脾 ……我又想起了梭罗:“人们依恋这首古老 的歌曲,因为他们生活中仍有未受洗礼、不受约束的时刻,使他们渴 望享有更多这种生活。对于天真无邪的人,既没有天使,亦没有守候 神。在难得一遇的间隙,我们超越德行的必要性,进入恒久不变的晨 光,在晨光之中我们只须继续生活,呼吸芳香的空气 …… ”。
酿酒师的酒味是整个藏区的芬芳,青稞酒使我对藏区的着迷程度 不亚于对一条河流的着迷,就像迷恋无人弹奏的一把乐器,仿佛在乐 器与酿酒师之间有一种机智和智慧的芬芳弥漫,犹如音符被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