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漫游,几乎完全把我们包围,而如果我们使自己保持 光泽,借助光的折射,或某种自我发光,抑或某些人会具有的 透明度,我们就能照亮自己阴暗的一刻。
——梭 罗
梅里雪山
梅里雪山在哪里?当我仰起头来,我们就在雪山脚下。梅里,那“药 王之山” — — 那些神秘的傍晚带来了幻想的音符,远古的植物似乎可 以使干燥的喉咙顿生清凉,这就是“药王之山”的秘密。
梅里,就是深深插入云南和西藏交界的怒山山脉。仰起头看这段 山脉,我感到眩晕是因为神在其中,在人类进入睡眠期时精心设计出 了有穹隆、有祭坛、有尖塔、有圣殿的崇拜之物。当我仰起头来,在 这座复杂的北南朝向的庞大雪山群体,我如果往北看去就会看到那称 为梅里雪山的地方,它晶莹,透着星宿的美,可以给我们带来惊喜的 那种美;我如果往中段看去就可以看见称为太子雪山的地方,同样是 晶莹,是演绎月亮的一个寓言,是注定要让朝圣者仰起头来看到的美, 我如果仰起头来往南边看去,会看见称为碧塔雪山的地方,岁月流转 的美、月亮过分痴迷的晶莹之美 … … 总之朝圣者把坐落在德钦县境内 的北段、中段统称为梅里雪山,即可以崇拜的神山,深藏着神的声誉、 神的颂辞、神的足迹,神的话语的山。
很显然,我一生中注定要朝拜这座有神韵游动的梅里雪山。什么 是朝拜,朝拜是依托着我们的梦想正在感受到的一种喜悦,是引导我 们的梦想沿着思想的轨迹,被时间的每分每秒改变色彩的某一种倾向, 以及我们在白天和夜晚相交的那一 瞬间突然感受到的眷恋 … … 这也许 就是我的朝拜方式,此刻,我就在仰望着梅里雪山。
我在看见中日登山队的墓碑时,似乎已经进入了1991 年 1 月 3 日 的卡格博峰的南侧,17名登山队员全部遇难的事实使我的心情忧郁而 倦怠 — — 我钦佩登山队员的勇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17名登山队员同 样也是朝圣者,是按照自己的方式 — — 摆脱了自己肉体的畏惧,摆脱 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名字、对往事的不断回忆”的一次历史上最 有勇气的朝圣。然而,梅里雪山矗立着,它拒绝自己的圣地被人征服, 因为梅里雪山是神山,那无所不在的神并不想让自己的梦境被别人打 断,17名中日登山队员全部遇难,他们带着自己的肉体“自己的声音、 自己的名字、对往事的不断回忆”去朝圣,同时也想征服神山的高度,他们失败于他们无法超越“曙光的重负”之中,他们失败于他们无法 进入的一次与神山的相聚,他们失败于他们无法战胜的一次冰電,就 像人无法战胜一根火柴所点燃的世界 ……
我们都在朝圣,而我只想远离梅里雪山,我只想站在神山的梦境 之外,对神山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也许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从梦 境到梦境的呼唤。于是,我让我的真实形象面对着梅里雪山:怯懦的 我,善变的我,深情的我,喜悦的我 ……仿佛在那一瞬间,在看见梅 里雪山的那一瞬间,这一切变成缤纷的花瓣被装帧在记忆的诗册中。
凌晨的卡瓦格博
我显然是最幸福的人,当我作为一位香客把手中那束幽香点燃,香气环绕着一条幽色山径向下飘去时,我看到了凌晨的卡瓦格博。他确实是白色雪山的王,是白色雪山至尊至贵的王,日出使经过了漫长黑夜的卡瓦格博峰出现在我眼前.我想从我手里飘曳而去的是一个香客敬献给卡瓦格博的幽香,在这个有松枝轻拂我梦境的黎明时分,我敬献的幽香已经散发出我的秘密,从雪山下飘曳而去,它会到达卡瓦格博的身边吗?我仰起头来,在我渺小的姿容中注定了要承受梦境给予我的折磨,那些淡雅的折磨,有时候也是浓烈的折磨。比如在进入香吧拉王国时, 一路上我总是做着这样的梦:我想站在卡瓦格博的白色雪山之下,这是一种来自神灵的期望有神灵告诉我,真正的卡瓦格博置身在白色茫茫的远方,在河流之上,在一切镜子上,在每个黎明和每个傍晚交织的梦境里,所以,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朝圣者可以站在雪山之下,仰望卡瓦格博峰的喜悦:
这是迄今我看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峰。卡瓦格博没有传说中所编织出的让我们神魂颠倒的魔法,但在不同的传说中,有一个重要的主题是永恒的,人们之所以朝拜卡瓦格博峰,是因为在一切传说中卡瓦格博是 一位英俊的神:他手执长剑,身骑白马,那是一匹从未被尘埃玷污过的 白马,那是一匹可以在稀薄的冰川上驰骋的白马,还有卡瓦格博的面 庞,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看见过卡瓦格博真正的面庞,然而每个人都 透过卡瓦格博峰看见了在那个极乐世界向我们世人所仰起的那张英武的 脸 ……如此动人的脸,给多少仰望者带来了惊喜。
我在寻找洛克所伫立的地方,在玛尼堆的每个位置上我都在寻找着 洛克的足迹。本世纪初的那个早晨,洛克下了马,他牵着的是一匹可以 在卡瓦格博峰的雪山脚下抵抗寒冷和梦靥的中甸马。我曾经梦见过洛克 手中的缰绳,这个了不起的美籍奥地利人类文化学者,在本世纪初的那 个早晨,让他手中的那根缰绳突然从他手中下垂到卡瓦格博雪山脚下, 当他仰起头来时,他变成了一个朝圣者,他不仅仅朝圣梅里雪山,他还 朝圣神圣的植物,他还朝圣具有水、火、土、气的人类 ……我站在那块 石头上,我想这块石头也许就是当年洛克伫立着,仰起头来朝圣的石 头,就在那个早晨他看见了卡瓦格博峰,他的喜悦使他忘记了别的事 物,忘记了山川的变迁和流动,忘记了在不久之前看见过的黑陶,卡瓦 格博峰的美深深镌刻在他心中。
卡瓦格博峰就在我仰起头的每一个时刻不断地变换它的亮光、色 泽,因为亮光与色泽的变幻毫无疑问会给卡瓦格博的极乐世界带来新鲜 的梦境,神同人类一样在时光的移动之中同样需要梦境:这样卡瓦格博 峰在一层层白色的图形之中,使我们再一次看见了日出所罩住的时刻 他像是在昨夜的最古老的沐浴中看到了银白色的女人,那个著名的女人 就是卡瓦格博的妻子面茨姆,因为这个美丽女人的存在,卡瓦格博可以 在无穷无尽的变幻之中到达极乐的境界。所以,我在这次日出的笼罩之 中看到了卡瓦格博度过了幸福、缠绵的一夜,这才使我们得以看到了那 神光流溢的卡瓦格博峰,那时时刻刻变幻亮光、色泽的山峰。
洛克伫立在此处,所以他看到的梦境传达给了詹姆斯 · 希尔顿,他 在梦境中复述了卡瓦格博峰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山峰”,是“美妙绝伦 的金字塔”,此刻,我仍然仰起头来,除了朝拜卡瓦格博峰,我也在朝 拜面茨姆峰。
面茨姆峰醒来了
面茨姆峰已经醒来了,她的一缕缕香气倾诉着她幸福的梦境,她 在传说中是大海的神女,从海洋中飘泊而来,此刻就在卡瓦格博峰的 南侧。当她醒来时,她的美丽使我发现了梅里雪山的秘密,透过朝拜 的距离,我发现了面茨姆的面庞,那张无以伦比的脸,可以让卡瓦格 博在与她的幽会中享受独一无二的香气、声音、乐器、风声、花园、彩 虹、动物、星辰、手指、嘴唇 ……她的传说使全身铠甲的卡瓦格博沉 浸在拥抱她时的眷恋之中,她的脸,曾经被卡瓦格博千百次地抚摸过, 他之所以抚摸她,是因为在他看来:“她就是一个神 的女儿和另一个 神祇的母亲"。
在另一种传说中,面茨姆为玉龙雪山之女,因为爱情,她从另一座 雪山乐园来到了梅里雪山,然而尽管卡瓦格博给予她了无限的爱情,她 仍然思念家乡,面向家乡。每当她思念家乡时,雪峰上总是被云雾笼罩 着,从远处往上看,美丽的面茨姆身披白色的面纱,这是一块掩饰着神 韵的面纱,我没有想到面茨姆刚刚醒来,就披上了面纱。现在,在我们 与面茨姆之间有一层薄薄的屏障,这样我们就可以依据这层屏障想像屏 障之中的面茨姆正在干什么?
如同所有美丽的女神一样,面茨姆度过了一个爱情的夜晚,她的醒 来意味着她想过一种秘密的生活:她开始面对镜子梳妆,这是一个无法 进入的时刻,但却可以猜测。我想,面茨姆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也是一 面魔镜。
在魔镜的照耀下,面茨姆已经真正醒来了。 一个女神生活在白雪 茫茫的冰峰,在所有女神的住址中,这是一种最纯净的选择。今天,面 茨姆坐在魔镜对面,听到寂静的山峰中一只白色鸟的翅膀扇动声,听 到了那只鸟飞进她的窗扉,正如进入了她神祇的史诗之中。于是她开始 了在魔镜中梳妆自己的容颜,开始被那只鸟迷住,而那只鸟已经是卡 瓦格博峰巅上历经了光明与风暴的鸟,也许是卡瓦格博心爱的信 使 ……面茨姆面对那只鸟开始掀开了她的面纱。
这就是我有幸看到面茨姆的容颜的一刹那:银白色的面纱掀开之后,面茨姆面带圣洁而神秘的微笑看着雪山脚下的朝圣者。那时候,我产 生了照像的念头,我产生了与那张女神的容颜合影的强烈念头,在香吧拉 王国,摄影和被摄影都被某种激情所牵引着,在雪山脚下,我开始寻找我 们之中的摄影师,他此刻正置身在一个寂静的岩石上,他的三角架不可思 议地支撑着他的照像机,那是一块危险的岩石,摄影师之所以选择它,是因为从那个角度可以看见卡瓦格博山峰的雄峻 也可以看见面茨姆峰最秘密的地方。在每个地方 都有摄影师,他们除了是一名虔诚的香客之外,也 是一名捕捉神祇的大师。女性执迷于卡瓦格博山 峰上那个遥远的神,那个纯粹的梦中之物,她们让 照像机镜头对准自己,实际上是想留住卡瓦格博 山峰的偶尔露面,她们想进入神的世界去,或者想 回到家后呼吸到神留在记忆之中的气息;男性久 久地凝视着面茨姆峰,当她被面纱所罩住时,他们 为女神的那种朦胧的容颜而寻找想像的芬芳,当 她一旦掀开了面纱,他们便举起了照相机,每个男 性都希望与美丽的面茨姆合张影,哪怕仅仅是一 幅被虚幻所笼罩的记忆和会面。我寻找到了摄影 师,既已经被卡瓦格博峰的雄峻迷惑着,同时也被 面茨姆峰的纤纤雪花笼罩的灿烂容颜所迷住,所 以我要选择不同的神,我要留住这次短促的会面。 在我记忆之中,从来没有一次留影像此刻一样庄 严,从空中飘飞的不是雪花而是一种神祇的芬芳, 也许是卡瓦格博献给面茨姆的雪山玫瑰,那雪一 样白的雪山玫瑰,来自梅里雪山的一座巨大的花 园中,那些白玫瑰的花瓣被-阵风吹得纷纷扬扬, 落在我的镜头上。我要留住这个永恒,留住我朝圣 的往事以及对未来的向往,因而,我站在镜头里 面,我知道“或者那个你曾经倾尽全力,日夜探究 而终未解破的谜”就在眼前。
雨崩村
梅里雪山上的一座村庄当然不可能是世界上另一座村庄,我的手 轻轻地滑过那张香吧拉的地图,绘有符号的地图在一片浅蓝色的雾幔 中展现出各种各样的箭头, 一只银色的小箭头指向了一座村庄:雨崩, 梅里雪山上海拔最高的一个村寨,即称为经书裹起来的村庄。从看见 这只银色的小箭头那一刻开始,我的心似乎已经去触摸那无法看见的 被一圈经书裹起来的村庄。然而,去雨崩村必须准备好一双最好的旅 游鞋,因为我们的越野车无法进入那座有时间,有经书,有瀑布,有 几十户藏民的村庄去。事实上,我早就已经为这趟香吧拉的旅程准备 好了一双红色的的旅游鞋,好使我去寻访静止、忠实、不变的守候着 梅里雪山的一张张面庞。于是,我穿上了那双红色的旅游鞋,沿着通 往梅里雪山的一条小道向雪崩村走去。小道是那么窄,仅可以让马行 走,如果从远处看去,这条小道就像弯曲中的一条缰绳那样纤细。然 而, 一旦进入这条通往雨崩村的小道,我们的心情就像在经历着那只 轻轻移动的银白色的箭头的引导,它引导我们进入了雨崩村的地域中。 路上陌生的植物在这个秋天仍然茂盛,它并不比玫瑰给予我们的那种 抒情性强,相反,通往雨崩村的小道上盛开的那些小花使我感受到了在每 个时间的秒针之下,神灵安排的树枝和花草更接近我们人类最抒情的那种 本能。我有一种强烈的本能想尽早地通过这条小道上的树枝和花草感受一 下雨崩村离我们到底有多远。于是,随着那只银白色的小箭头的轻轻移 动,我终于看见了雨崩瀑布:它是一条秘密地挂在梅里雪山之间的银色幕 帷,也是一匹晶莹剔透的衔接着香吧拉梦境的银练。看见雨崩瀑布仿佛看 见了卡瓦格博尊神从上天取回的圣水,我喝了一碗圣水,并按照传说在圣 水的照耀下开始占卜我今后的命运,因为依据这一传说,圣水可以照耀我 的未来,并帮助我消灾免难,所以,香客如朝拜梅里雪山,必须在雨崩圣 瀑中沐浴。
当我们看见雨崩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卡瓦格博创造了这个 梦境: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寨,就像早早地进入了逝水一般的宁静之 中。慢慢地,我开始进入了他们的一缕缕炊烟中, 一个从窗口探出头来的藏族姑娘看见了我,她那音乐般的怯笑随即给我带来一种气息, 一种象征, 一种已臻完美的图画。那个给予我们怯笑的姑娘就像精灵 一样突然站在我们面前,她仍然怯笑着,看上去只有10岁的小姑娘到 雨崩村来干什么?寻找谁?我们所有人在一刹那都把这个姑娘当做了我 们寻访的人, 一个从雨崩中突然跳出来的精灵, 一个年仅10岁的姑娘 就这样把我们带到了她的家。仿佛有梅里雪山的神祇密布在她的家,我 想起了那卷经书,人们称雨崩是——经书,那么,她的家就是经书裹 起来的圣城。姑娘捧出一只银钵来,里面放着奇异的水果,那些我们 从未见过也从未品尝过的水果——仿佛是在雨崩瀑布的圣泉滋润过的 果实,它散发出从未有过的芬芳;我们就这样品尝着水果在那个傍晚 进入了雨崩村的经书紧裹的梦呓中去,在那个小姑娘的大家族里,我 们有机会认识了她的老祖母,那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却像一个保 存着潮湿晶体的器皿一样—— 给我们带来了与雨崩村有联系的一切歌 谣和传说。我在那个有树叶和果实散发芬芳的梅里雪山之间的村寨里 突发奇想:坚信香格里拉就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