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 是我喜欢的另一种形象。我们把有些人当作幽灵， 因为他们会变魔法他们会超越我们游戏的法则用一切我们无法想 象的魔法在我们周围散布令我们惊叹和恐怖的场景。但幽灵又不 是魔法师，他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但却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我喜欢幽灵，如果有一个幽灵前来约会，我将去如期赴约。就在 那年夏天，我收到了一个署名为幽灵的来信，幽灵告诉我说： “知道你喜欢幽灵并想与一个幽灵约会，我住在香城旅馆6号，请你明晚如期赴约。”
为了与幽灵会面，我准备了一双有声音的黑色高跟鞋，准备 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我知道幽灵喜欢黑色，所以，我连指甲也染成了黑色。
我戴了一副黑色的手套，我知道我的右手将伸出去与幽灵握 手，这是与幽灵见面必不可少的场景。我闭上双眼想象那样的情 景，随着一把楼梯上去，我就要敲门了。昨天晚上我始终看见罗伯 ·格里耶描述的场景：“ ……她在心烦意乱中倾听着杀人凶手逐步走近，每天在这所一成不变的房子里于同一时间到来。他上 楼了， 一层又一层，他走过一个个楼梯。他爬上最后一段楼梯， 越过最后一级，到了橡木旧楼梯的顶端，楼梯在他的皮靴底下咯 咯作响。他沉重的脚步声，由于距离较远而减弱一点，到了走廊 的铺石地上显得更响亮一点…… ”远处有人吵架的声音从玻璃的 缝隙传来了，那是一男一女在吵架，男人说：“我从没有见过像 你一样不要脸的女人。”女人反讽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 无聊的男人…… ”但我的阅读仍没有停顿：“他整理一下制服上 衣皮带上的阔锋匕首，现在匕首横躺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 上，在长沙发的脚下，离那块红点不远——红点的面积正在扩 大 在那间毫无装饰的房间里，落日的余晖正在减弱，房间角 落都幽暗起来，那位集中注意力的姑娘继续小心地梳刷她的长金发，感官在戒备着，心思正飞往他处。”
我刚敲门，门就开了，我想她刚才肯定站在门后面，她在倾 听着我的脚步声。她披着一头长发，这是我见过的最长的头发， 发质油亮，长发长到她的三角区周围，而她的那张脸却是那样白皙，我几乎不相信这张脸会被太阳晒过。
她说：“我一直等你。”她穿着黑色的睡衣，我第一次看见有 人穿黑色睡衣。她走到窗口看了看，说：“我住在旅馆里已经有 很长时间了…… ”她声音悦耳，还有些磁性，我对她说：“你就 是幽灵?”她说：“你见过幽灵吗?他们把我传说成幽灵，因为我 喜欢穿黑衣服，而且披着长发。白天我待在房间里，每天天黑下来以后，我就出门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人要杀死我。”
她就抱着手臂站在墙角，长发披下来，从她的耳朵上散落，我看 不见她的耳朵。她给我沏了一杯茶水，她的黑色睡衣很长，几乎 盖到了脚面，她将茶水端给我时，我看到了她纤长的手指，我问 道：“为什么有人要杀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个人一直想 杀死我…… ”“哪一个人?”她梦魇般地睁着双眼说：“你为什么 想会见一个幽灵?”她显然转移了话题，我对她说：“因为我从未 看见过幽灵，所以我想看看幽灵是什么样的人。”她突然低声说： “有脚步声，你听见脚步声了吗?”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听到，也 许脚步声早已过去了，她又站在窗口，她掀开窗帘的那只手在空 中很像一只塑料模特的手，她低声说：“他来了，他环绕着旅馆 门在那条小径上走来走去…… ”“他是谁?”我站起来走到她身 边，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我确实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旅馆门口， 我对她说：“你认识那个男人吗?”她低声说：“我认识那个男人 背后的另一个男人?”她的声音似乎是从梦魇中发出来的。我问 她：“你每天都站在窗口往外看，你白天从不出门，藏在房间里， 因为你总是担心有人会认出你来，只有到了黑夜，你才走出去， 所以，他们叫你幽灵。”她点点头说：“所以，你看见的是一个伪 幽灵。不过，你似乎看见了我的梦魇，对我来说，现在面临的生 活就是一场梦魇…… ”她放下窗帘，她开始烦躁地在房间里寻找 她的莫儿香烟，最后她找到了烟壳。我对她说，我可以为她到外 面去买香烟。她点点头说：“谢谢你，没有烟陪伴我，我好恐 惧…… ”她谈到了恐惧这种东西，她不是幽灵，正像她讲的一样，她只是一个伪幽灵，但她却像一个幽灵那样因自己的身体长出另外的翅膀来，我感到她正用另一双翅膀飞出这间房屋和墙壁，然而，在白天的光线中，她却从来不能走出去。
她害怕谁呢?她说过有人想杀死她，那个想杀死她的人会是 谁?我下了楼，那个人仍然站在旅馆门口的小径上，他不时抬起 头来。我想，他是在看旅馆的窗户，他看上去非常沉着，他似乎 对这样的等待已经习以为常。旁边的一个小孩在放一只风筝，因 为四周是一片草坪，那个放风筝的男孩刚跑起来，风筝就垂了下 来。他看了看那个放风筝的男孩便走了过去，他对那个男孩说话 时，男孩举起了风筝，风筝开始从空中飘起，这时他大声说： “你可以跑起来了…… ”然后，那个男孩就开始跑了起来。我走 到小径对面的一家小卖部买过一包女士香烟后又转回到小径，这 时候那个男人突然不在了。其实他就在墙角，这样，从旅馆的窗 口看来，他似乎不在了，其实他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男人，他 大约三十五岁，看不出他的身份，他跟幽灵会有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怕他，这确实是一个谜，是幽灵之谜。
我把那包烟递给她时，我看见了她手上的一枚结婚戒指，它 只在房间里的一缕光线中闪烁了一下。她使用的是火柴，她划燃 火柴时神经质地战栗了一下。我问她饿不饿，她吸了一口烟说： “只要有烟陪伴我，我就不会感到饥饿。”她的手指夹着那根香 烟，姿势很特别，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宁静下来，她一直在倾 听，她倾听的是那个人前来敲门，那个想杀死她的人站在门口， 但她一直没有听到敲门声。我想，站在旅馆门口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来敲门呢?是的，她现在立起身子， 一口又一口的烟雾合成烟圈在她头顶飘扬而去，我刚想张口说话，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 唇边缘，意思是阻止我说话，那么，她穿着睡衣在等谁?一支烟 变成了烟蒂，这时她开始说话了：“他不会来了，今天不会来了。 事实上我一直在等他，但每一次他走到旅馆门口就停止了脚步。 他为什么不走进来呢?那个人为什么不来敲门?”“那个人是谁?” “谁，那个人会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原来是这样，我看着 她的眼神，她现在已经平静多了，我问她，白天是不是从来没有 出过门?“是的，从来不出门。”“那么，现在，我可以陪你出门， 有我在你身边不会出什么事。”她看了看我说：“我应该像你一样 将头发剪短一些，我应该换一套白色的衣服…… ”她站在镜子前 面，突然用双手捂住脸说：“我看见他还在门口，他在寻找我的 脸，他现在就在门口 …… ”她为什么如此惧怕门口的那个男人 呢?我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她穿我的白裙子，我来穿她的黑色裙 子，让她使用我的发夹将头发盘起来，而我呢，头发虽没有她那 么长，但我可以使用一条披巾，我问她有没有带披巾来，她说箱 子里有一条黑色披巾，真是好极了!披巾披在肩上就可以遮掩我 的头发不算长的缺陷，这样，我再戴上墨镜就可以变成她的形象 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想了想，房间里的光线使她的脸 显得更加苍白，她说：“我们可以试一试，说不定我因此可以逃 离这座旅馆…… ”“你是在逃离那个人?”“不，我不害怕那个人， 我只是害怕那个人身后的另一个人。”那么，还有另一个人站在 那个男人身后，他会是谁?我决心帮助她，尽管这里面有难以预测的风险。我们开始换衣服穿。我前面已经说过，我们把有些人当作幽灵，因为他们会变魔法，他们会超越我们游戏的法则用一 切我们无法想象的魔法在我们周围散布令我们惊叹和恐怖的场 景，但幽灵又不是魔法师，他们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却没有发 出任何声音。现在，让我来替换幽灵的位置好了，我已经换上了 幽灵给我的那套黑色长裙，而我的白色套装裙已经被她穿在了身 上， 一条黑色披巾在肩头，我来到镜子里，如果这就是幽灵的 话，我的形象确实是那个伪幽灵。这时，她似乎变得轻松起来 了，她对我说， 一旦那个人发现我并不是她，那会发生什么事?
她想到的一切我早已想过了，我唯一没有想过的是，她是谁?
还是让我回忆一下这样被罗伯 ·格里耶所描述的情景：“她 又再一次变成鸽子：人们刚转过身去，又长又大的白羽毛就长出 来了，在亮光中伸展开来……咳，这真叫人恼火!她们肯定曾经 记下她左乳靠近乳晕边沿的兽类记号，而她现在又装成天使的样 子。她甚至飞了起来，自由自在地拍打着她沉重而豪华的双翼， 弄出可怕的响声。”我戴上了墨镜与她一起下楼，幽灵已变成我， 而我已变成幽灵。两个女人一块下楼，她走在前面。我之所以让 她走在前面，是想让她与我保持一段距离，在某些时刻，只有距离才能让人相互错开，也可以说是相互错过。
她与旅馆门口的那个男人拉开了距离，他不会再注意她了， 她由幽灵变成了另一个样子，那个影子不是幽灵，是通向别的方 向的符号。而我呢?我替代了她，就要承担她的恐惧和忧虑，承 担一个伪幽灵女人那遥远的、模糊的被追赶的影子的另一种命运。当然，我这样做，本身就是另一种冒险，我的形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在我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已经拉住了我的手臂，他仿佛 已经搅乱了我的方向感，其实，我是冲着他而去的，我是为了那 个幽灵似的影子而面对他的降临，所以，当他抓住我的手臂时， 我丝毫没有反抗，我为什么要反抗呢?他将我带到一个拐角，那 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将我拉进车厢，压低声音说：“你别跑， 朱先生已经快要疯了。”我坐在轿车上，我当然不会跑。朱先生
会是谁?他为什么要疯了?
一路上，他几乎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想起了她，那个伪 幽灵曾经对我说过，她惧怕的是他身后的另一个男人，难道这个 男人就是朱先生?轿车飞速地穿越着蒙蒙的地平线，我无法设想 他会将我带到哪里去。几个小时过去了，先是黄昏降临，在这样 的时刻，通过这样的形式，我来替代她，这使我感到我们每个人 有时候都像置身在一场游戏中的一个幽灵。是的，我现在就是那 个幽灵，我的双臂蜷缩在那条黑色裙子宽大的袖子里，如果我能 够摸索，我摸索到的只是黄昏以后的黑暗，那无法权衡危险的黑暗。
所以，我坐在轿车里，朱先生就在前面，他将把我带到朱先 生身边去。只是我还不知道朱先生是谁，她为什么会逃避他，他 的性别已经清楚——男性，他为什么会发疯，只有意想不到的灾 难和绝望的爱情才会让一个人发疯。既然如此，我只好进入这个 幽灵所进入的梦境中去，在里面，在每两秒钟一次离尘封的蛛网和谜底越来越近的里面，我会看到让那个女人成为伪幽灵的人。
轿车将我带到一座花园似的房子里，这座房屋在黑暗中散发出幽香，是玫瑰的浓烈的香气。他抓住我的手臂，在这样的时 刻，他仍然不放心我的存在，也许那个女人总是在奔逃，她会利 用一切机会奔逃，我感到她奔逃起来的影子一定像风一样快。他 把我带进了屋子，然后对我说：“上去吧，朱先生在等你。”一条 伸向空中的楼梯在灯光下似乎变成了蓝金属色，这是让幽灵置身于幻觉中的一个场景。
我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向上攀缘，楼梯上有一盏灯照着我的身 影，朱先生就在上面，是的，我迫切地想见到他，因为我此刻就 是那个伪幽灵，我想尽快地了解人世间一切可知或不可知的秘密语言。
“你终于回来了。”上完最后一级楼梯，我听到了这声音，毫 无疑问，这就是朱先生的声音，然而，我感到这声音似乎是从镣 铐锁住的笼子里发出来的。我摘掉了墨镜，因为光线已经愈来愈 暗了，而从声音所发出来的地方甚至已经没有了光。我尽量屏住 呼吸，这是我所感知到的悬念中最无法抚摸到的悬念。“走过来， 到我身边来。”声音离我似乎越来越远，事实上的确是越来越远， 因为我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楼上有那么多房间，那么多门……
我慢慢地向前移动着，我似乎看见了她，那个年轻女人，她 从前就在此处生活，我似乎看见语言在跃动：“最后，她厌倦了 注视着这颗窥伺着她的、难以捉摸的眼瞳，回过头来耸了耸肩 膀，缩成一团，假装像孩子般充满了睡意。她甚至不愿听见窥伺着她的眼睛定期睁开和关闭眼皮的嗒声。她心不在焉，无所谓.天真地让人家随意利用她的形象。”
“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请到我身边来…… ”这声音是那样 急促，我感觉到了，声音是从第三间房子里传过来的，这声音引 导着我向前。我来到了一道门口，我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背 对着我，在黑暗中我站在门口，他对我说：“你的脚步声怎么变了?你不像从前那样害怕我了，对吗?”
我的呼吸急促地环绕着这空间，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到底是她 的谁?他的声音缓慢地上升：“我喜欢生活在黑暗里，但没有你， 我无法再活下去，我讨厌那场车祸，但已经来不及了……在车燃 烧起来的那一刻，我拼命地往外挪动，我本来会死的，但我突然 想到了你 ……而我没有想到，当你面对我时，你突然背转身 去……别这样……把你的双手伸过来抚摸我烧伤的身体……如果 不这样，我会死…… ”我向着那张轮椅移动着身影，在他所发出 的声音里我开始明白了一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在这之前，他出了 一场车祸，车子燃烧起来，他拼命往外爬，只为了那个女人，他 活了下来，却变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烧伤的男人。现在他背对 着我，这就是朱先生。我伸过手去，他抓住了我的手，用手抚摸 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轮椅，我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烧伤者的形 象，我捂住嘴巴没尖叫出声，他大声说：“你是谁?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我不是让他为之活下去的那个女人，在黑暗中他已经看清了 我的形象，他突然大声说：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跑到这楼上来?”这声音中有令我绝望的一种东西存在着，他仿佛受到了一次更大的欺骗， 一次精神上的巨大的欺骗。我想我不能就这样离 开，我必须让他正视现实：“你为什么总要去寻找她，没有她难 道你就不能生活?”“你是谁?别站在这里教训我，快从我楼上下去，我不愿意知道你是谁。”
我下了楼，我知道我到了一个不该到达的地方。我来到了大 厅，通过三道门走了出去。我现在知道了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跑， 她不能忍受一个烧伤的人，她穿过了倾斜的天平，时常感到在她 奔逃的过程中有人想杀死她。于是，她想像幽灵一样隐藏起来。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朱先生会不会再让人去寻找她，无论如 何，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拒绝回到这里，回到这个烧伤的人的身边来。
在脱掉了那套幽灵似的裙装后，等我回到香城旅馆时，她离 开了，她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换了另外一个女人，也许能够守候 在朱先生身边，能够面对那张轮椅和烧伤的身体，而她却不能， 她宁愿做一个幽灵不停地奔逃也不想回去。通过这个故事，我感到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理由接受和拒绝那些需要或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