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朴的南方小镇最初是用许多优雅的风尚征服我的。我在好多篇小说中都写过小镇,水和果实充满着人的皮肤、网络;溪流与月光深化着这里的白昼黑夜;市民的精神准则支撑着小镇繁衍下去。从来没有一座小镇像我从小生活过的这座典型的南方小镇这样铭刻下来。
首先得提一提那片星湖,湖泊给予人的遐想象史诗一样,那热切的,经常在从前倾斜在记忆中的淡灰白沙滩使我由衷地感激星湖的历史。如果没有那场灾难就不会诞生这片湖泊,世界上的奇闻轶事都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无论哪一种灾难,不管什么样的奇闻软事都像一种细小的星座,像命运般单纯。确切地说,像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
去这样的问题一样迷茫。几百年前的那场大地震带来的灾难是强大的,它沉没了房屋,浮起了这座星湖。这是留载在史书上的一次大灾难。以后,曾经预告过的多次地震的信息,尽管灾难可以推翻废墟,但我从来不喜欢地震这样的灾难发生在这座为古朴风尚所陶冶的小镇,为和平的恩爱笼罩的每一户庶民之家。而且我想,地震应该从科学史上消失了,因为它动摇了人们对上帝的信念。但是,这仅仅是我的愿望罢了。旧时代的痕迹留在这座小镇上的是无穷无尽的抑郁,从某种空气中,如果稍微在拂晓时呼吸一下,可以感受到那些正待处置的,尤如废墟的铜锈般坚固的伤痕依然在每张面孔,甚至是衣服的窸窣声中响动。这座小镇几百年来的形成,就像在一块新大陆上漂泊不息。而且星湖就能代表它在哲学、法学、经济学、人类学方面的发展。当我第一次见到那面星湖时,是婴儿时期,湖面上的浪花汹涌不息,这可能是我听到的第一种音乐。因而我确信小镇抱有各种理想,而且这种理想随风飘荡,在后来的历史中,小镇抵制着旧世界的影响,在各种习俗、文化、制度、边疆地区的发展史上,这座小镇用它的理想奉献的精神有其漫长的渊源。
一年四季的小巷,市面上,鲜花装饰了古镇、街头站满了卖花的少女,老妪。卖花的习俗源自人类有香气弥漫这一天(我猜想)。卖花人大都是在山脉地段居住的少数民族。他们在自由的高山上拥护花朵的繁植过程,然后又将美及绚烂带给在古镇中扎下根的市民。所以,无论春夏秋冬,香气环绕着小镇。鲜花在这座小镇中占据了很大的位置,它承担了用香气激发人的梦乡的责任。难怪,我在那小镇生活的无数年中,做梦的节奏是那样快,梦的色彩是如此鲜明,这应该归咎于鲜花及香气。
拂晓和黄昏是这座小镇最丰富的时刻。雾从山脉涌进小镇的时候,人们从梦幻与酣眠中睁开双眼,小镇的鸟群体现了在这座小镇要产生音乐家、画家与诗人。这决不是我的胡言乱语(在以后的年代里,小镇送走了一个不断纂改诗歌的人,她的名字,她忠实的写作态度,她的未来道路都与这座小镇有紧密联系小镇确实产生过诗人,艺术家……这肯定与拂晓的一群群众鸟的欢鸣有关系。鸟群在各一世纪的重大贡献在于鸟语的传播,它那不知疲倦的飞翔像醉心于形而上学的诗人、预言家。所以,在我居住的无数年中,我总是在床上倾听鸟群愤世疾俗的声音;听鸟群欢愉时的声音。鸟群是人们在睡眠后接受的第一种现实。小镇上的人们早起的就敞开窗,召唤树枝上的鸟群,他们的手势及模仿鸟的声音经过有意识地、巧妙地训练之后果真吸引了鸟群,我就曾看见过有一位虔诚的人将鸟群征服,一只鸟飞进了窗户,与他相依为伴,后来死在寒冷的冬天。那些耽于幻想的人宁肯躺在床上,幻想那些叫出声音的鸟。小镇的拂晓把人带进了为之雀跃、为之启程的状态中,然后,人们陆陆续续起床,新的一天降临了。每个黄昏,小镇的每条小巷街道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它在解释、它在创造。小镇正在进入这一领域:随同世界的进入一样进入了黄昏之后的黑夜,也就进入了和平、信仰之中。小镇的黄昏啊,我在散步中偶然遇到的人,我欣赏他们的服饰、脸庞,步履中隐藏的文化、自然。在黄昏中,也会岀现许多冒险家突然清醒地决定要去外面的世界流浪。小镇不再仅仅局限于那座小城,大批的外省人涌入小镇,给它带来了新鲜,在它金灿灿的瓦房、露台和住宅群,再不像昔日的记忆一样晦暗、潮湿。风啊,风吹散了小镇的累赘、畸形、眼泪、忧伤,小镇按照世界的秩序,事物的秩序在发展。从黄昏中就可以看出来小镇的兴衰,它如同茂密的植物般的面貌,青年人孕育出的子嗣,使一座小镇不断地拥挤,同时也符合大自然的规律。
在这座小镇上我似乎认识每一位老人、小孩子、青年。在那敞开着窗户的外面,挺拔的石榴树枝和苹果树如闪电雷鸣般的醒目,往往在这些树枝下居住的人是我那一时期的好友,他们坚定不移地在那里生活、恋爱、写作,绘画,他们都向着两个极端发展,第一种极端是无序,第二种极端是有序。这些人,这些自然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冒险主义者,虚无主义者,他们或者满足于那活生生的现实,或者在虚无缥缈的世界中轻松愉快地游荡。总之,小镇安排了空间,时间或物质的种种最新气象,没有一个人逃得出小镇精心密布的千年哲学。也许我如果不离开小镇,我会嫁给一位小镇上最聪明的男人,他必须懂得痛苦与疲惫;他必须有幻想与活下去的能力;他必须遵循时间的约束而又奔放不羁……我想,这个男人也许在等待我,等待我有一天回到原来的地方去。
小镇将守卫着自己的鸟群和果园重新开始和继续下去,自由、人道、真理将盛行于它的人民当中。此刻,我该写写小镇的陵墓,它坐落在小镇最优美的山岗,周围是美丽的庙宇。死亡到达那里,鲜花开得格外恣肆。死者们都安放在檀香木制作的漂亮棺材中,我曾经亲眼看见我的父亲放入棺材的情景。死者不用火化,因为小镇为死者提供了绵绵的高山。是的,那片陵墓是我看见过的最为典雅的陵墓,在山上,每到春天和夏天,开满了玫瑰。玫瑰帮助死者返回纤小的灵魂休息的地方,帮助生者回到明媚而漫长的月夜之中去。是的,那陵墓那么宽广,许多人在那里愉快地打盹,进入死亡。透过烟雾,透过最秘密的大厅,透过同样悲恸的记忆,我记得那座小镇,在一片丘陵掩藏下的小型城镇。似乎藏在一个岩洞的深处,我也无言面对我的血管,是不是在所有的迷信之中,那岩洞深处的小镇就是我的血,一种血迹画下的天堂。横亘在我的眼前;是不是那就是昔日的我,疯狂的我,畅饮科林斯的太阳,畅饮海水的地方,唯一的地方;是不是面对着我,高高地在上面,看着疲惫的我,衰老的我,充满了危险的我……是的,正是这座南方小镇。永远感激这座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