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那个冬天刮大风下大雪的日子里,他常常栖居在北京的一间地下室中——我有一次去看他,看见他的目光闪亮、额头闪亮,声音闪亮。去年的冬天和语言都已伴随他的闪亮化为火焰同时撒在尘埃上,我相信任何一种出路都是苦难的机遇,我最迷信我的感觉闪出的一种剑:王干正复苏正在一点点接近他冥求的那条路线。王干对我说但还不如说是他的自言自语,或许是我假设的一种他的语言:我不知道,我永远不知道那条道在何处?但我知道。他的额头在去年十二月的傍晚陷在火焰中,处置在宁静之中,他说些废话,他晃动肩膀,他在室内不知道如何踱步——像一头野兽!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
我看见他翻一本一本书就彻底翻完翻尽翻灭。那个夕阳抹尽太阳的时候我偶然遇见他在散步,他的身体裹在衣服中很沉重,但他唇边散发着笑,王干喜欢微笑。我好多次问他你为什么喜欢笑喜欢笑,有这么多值得你笑的事物么?王干仍然笑并说你不懂,你就不知道笑的幸福。他两手迎接那些挂在雪中的漆黑树枝两手迎接着朦朦胧胧的遥远:你应该知道生命是一种眺望。他不会说这样的话。在一天天接近运动的运动中,时间将我们带往疾病、喜悦、命运。王干是1960年降临世界的、他的年龄使他有许多时候情不自禁地恐怖起来,令人不安的空间安置着人群也安置着这个承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上帝的孩子。
写到这里我真不知道如何继续写下去。我想起那个宁静的上午,一支烟在他手中,升起灰色的雾升起淡蓝色的雾,他说他喜欢时间,在时间中生长头发生长黎明生长时间。我告诉他:你喜欢流浪。他从江苏一个有水波荡漾的地方流浪到北京现在又流浪到南京,今后会流浪到他没有去过的地方:一些城市、小镇,一些邻邦、天空。
疲于奔命的王干最初是从喜欢北岛的诗开始文学批评的,他能够给你背诵许多北岛的诗。近两年他移情到小说批评上来。另一种人生境界的自由本质无疑都是为了通往一种始终到达不了的地方。有更多的时候,王干很困惑在行走的路上,许多次我都想起我的诗歌:惊忧你的长笛及大片大片的宁静/你自己去吧!发出可怕回声的地方/死亡从你空荡的幻想中开始蹒跚/固定得像一个黑点/往暗绿色的困惑之地强烈地走去散步/出现在那垂直的星星之下。随着季节,伴着时间的递嫂,王干的头发长起来,黑得令人眩目痛楚的夜空照着他的那张脸,他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话。我知道,生命中的人是一个永远轮回的故事。他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样出现过磁场,一种沉溺在缔结语言与语言的磁地上,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了,他便伸出双手。然而他能触摸什么?他会亲近什么?他会愤怒什么?他会喜爱什么?他的手会抓住什么?这种差别除了持续就是一波三折。我现在看到的王干含笑站在阴影之中,阴影不是人们习惯运用的那个词,阴影就是作为人的王干繁衍起来的身影,这种身影会伴随王干的一生。在衰老与时间中,王干逃脱不了自由语言自由思想的驱逐与罪恶。
他又微微一笑望出去是北京初春的晴朗天空。任何苦闷者消极者沉沦者坐在他的对面都会被他那轻松的情绪感染,都会被他幽默机智将苦难变幻成享受的快感所感染。此时,我正将他的一些文章忘记,在这里借助于它——独特的东西,展露出黑暗的智慧以及智慧的沙漠。唯有如此,当王干畅饮一杯酒时,我预感明天早晨他的理性与感性都将停留在翅膀的水平线上,我还将预言穿越水平线就是深渊、无处劫逃、无处崇高、无处强大——死是最后的归宿。王干睁开双眼时,我便祝福他死一次,再继续死一次。如今,他显然还不能死。
假如亦然,还有什么比艰难的时间运动更让人赏心悦目的呢?王干走得太勿忙也太疲惫了,在世界上每一个生存者如果经过一场扩展迷恋上文字,那将意味着无穷的悲哀与无穷的敏锐和苦难。我每一次见到王干都会诞生一种忧郁的东西。叔本华说过:“生活,在根本上首先表现为一项任务:一项义不容辞的工作。假如这项任务完成了,所得到的东西不过是一件重负,于是就出现了第二项任务;无聊纠缠着每一安逸的人生,就像无聊困扰着笼中飞鸟一样。所以,第一项任务是得到某种东西;第二项任务则是对所得到的东西变得无所用心,这简直是一种重负。”
在批评家里面,王干显然是一个年轻的批评家。他的挑衅统摄着他的目光,超越了他的目光;他的局限又常常让他组合生命批评的同时显得无限困惑。他那带着宗教似的虔诚愿望有时候召唤着宗教中的人类,然而又无法评介与判断那个石阶上隐隐露面的“戈多”。他的目光深陷在红黑蓝的文艺中:当悲剧的煌煌已经突出了悲剧的变迁浮沉在广大的宇宙中时,王干以及在历史遭遇中跋涉的人们都深深将悲剧细诉给理想的上帝。为此,美丽的歌永远有了音符飘扬在空中之上,只有在那里任何渺小的大地上的人种才会欣慰地呼出一口气,许多凋零的树叶为此证明了人类的布局多么有限多么错误。耽于这样的幻觉,王干才听见了那么古老的钟声永远宣言的钟声:孤独是需要的。
他的批评,他的辅助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声音正在形成矛盾。这才是王干,准备再次流浪到沙漠中、天堂里去的王干。“无力达到的东西太多了,高贵的海伦,自由的诗歌。”然而,他有准备在文化的沉沦中在人生的渊薮中让自己击败自己的同时让自己永远拯救自己。
太匆忙了。他匆匆离开黑暗离开白昼离开地铁离开车站离开语言离开昨天的汉语,作为他的朋友,我深深为他的分裂着精神与力量的勇气祝福:他联系着虚无的实在的人生,同时也联系着建设地狱和天堂的宿命。
如果不愿意在疾病中死去在瘟疫中死去,唯一的存在只有存在,如果愿意在语言的乐趣中死去唯一的道路就是看到那个十字架后背起的十字架。
加缪说:“西绪弗斯所有的沉默都在这里。他的命运属
于他,他的巨石也归于他。”他仅是开始:王干所有的界限和超越仅是开始。他不会将他的语言毁去,如果毁去肯定是毁灭在他死去之后他醒来之前。
他肯定希望有间好房子装满他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