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打定主意写作的那一年,我生活的那座小城是用漆黑的烟囱和无垠的南部地区的丘陵支撑着,不断增大,并且无限地扩展开去的那些风景给予我勇气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座小城在多年以后仍然限制着我身体中的耐心,限制着我的愉快和忧虑。通常情况下我已经从那座小城中绵亘成一片的母语中走出来了,但当你回忆一座烟囱的时候,那是一种询问,无论那口烟囱是破败的还是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地贯穿浓黑的烟雾的窗口,我都承认那是一个世界,我后来看见的烟囱都没有我记忆中的烟囱那样暗示着我的语言将从一口漆黑的也许是一座小县城的造纸厂的烟囱里烧毁的堆积在烟図中的诺言中出来,我记得《圣经》中的一句话,约伯回答耶和华时所说:“我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
很多时候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一个惊恐的声音,它从我生活的外部环境的街道上传来,它每隔一个时期都没法抑止住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好像是火葬场的机器轰鸣声,我曾经去过火葬场,那简直是一座山冈上的大花园,在那里毁灭是那样彻底、清澈,炉灰中的火焰烧毁了衣服和肉质中的血液,烧毁了通向人内心的公路和速度,烧毁了一面可以看见自己面孔的镜子和纽扣。这时候我已经没法看清灰烬中那些人的手指和身影了。这就是极限,没有一种局限像人的躯体这样不可以不折断,不屈从,不失败,不可以在火焰颤动的火炉中还能够包括一个圆圈,伸展得越来越远的圆圈——那也许便是一种玫瑰,我对世界的喜爱不能超出对一朵玫瑰的喜爱。达时候天气已经开始凉下来了,所有的书籍都可以通往一条街道,那些身穿柔滑得可以让你保守一个秘密的妇女们身上的丝绸大衣是那样长,可以危及街道上的一个暗影,危及我们的叹息声,危及超级市场中央那个时装模特冰冷的声音。
语言,现在,我们越过一座长方形的土坯建筑,再进去我似乎可以看见一头豹子,它的身上的斑点明显地使我感到一种华美的皮质的神秘,那头豹子跃身而起,越过我们正在保存中大量事实的一座土坯建筑的历史,那开阔而寂寥的历史。我站在这里就会想起多年以后突然飞来的鸟群,它们在这个环境中飞翔,而那头豹子已经远去,这中间我进进出出多少次,除了回忆和呼吸之外,最重要的意义我在为一头豹子的失踪而命名,为那群鸟虚构一种命运的方式。也许在这中间,在一只鸟的翅膀轻轻拍击时,一个人已经出生,他出生的时候,世界简直跟魔法一样旋转,其旋转的速度使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决定拒绝某一件事情。
博尔赫斯的《玫瑰色街角的人》就是这样完成的:“想想看,你走过来,在所有的人中间,独独向我打听那个已故的弗兰西斯科•雷亚尔的事”;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就是这样完成的:“他一动不动,腰板笔直,脸部板板地毫无表情,在想象自己的马像一只半收拢翅膀的鹰那样地佢曲着背。他们在等待我们,准备好了要抬棺材,在等待他。”克劳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也是这样完成的:“也许他需要一个多面的镜子,这样他就能看见自己。他的身影逐渐增大,直到射击者渐渐看清他的肩章,上衣的纽扣,甚至他的脸部的线条,现在准是选择他胸前最要害的部位,枪口不动声息地移动,紧跟着他,透过春天芳香的美国山楂花树篱,阳光照射在黑钢枪上闪闪发亮……”拒绝,拒绝一一无穷的谜底中的事物,但是,我们现在开始注视着城市中央那个被雷击的人,在这之前,他曾经冒雨去看候二十多年前朋友遇难的地方;在这之前,他去过许多街道,并且在一条拥挤的马路边邂逅一个故人;在这之前,他坐在公园里静静地回忆过一个毫不存在的人;在这之前,他打开当天的报纸,天气和电视预告,在报纸的广告里他发现了一个谜,一个香水广告的谜。几个小时过去,他不顾一切地走在布满惊雷的街道上,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就在这一刻,雷电触摸到了他,自此以后,他的声音、眼睛、脚步都被一道闪电裹紧。
写到这里我涉及到了一个平常的问题,我在写一篇什么样的文章。它不是散文、诗、小说——那么我写给自己和别人的是一篇什么样的文章,此刻,我无法表达我要在这篇文章中叙述一些什么问题。也许是一一那种含混的。“既不是明澈可见,也不是暗不可察”的问题限定了一种语言的总结。
现在我又回到了我的笔下,时间是1994年11月18日的这一天,我居住的城市正在下雨,一个正在悄悄敞开的世界其过程就像一群游手好闲者漫游穿行的街道,在过去的无数年中,我是在观望那口漆黑的烟囱整个过程中享受到了烟囱给予一个人的特权,然后我便被推到一口烟囱弥漫的事实的转折中——对诗人来说那是一口烟囱,进入到诗人的眼中便是一种衰败的结局,而对于小说制造者来说那是呈现在一切事物之上的结局。它叙述了因为一口烟囱给时间和历史带来的巨大损伤。从影响我焦虑的烟囱过度到城市的任何一条街道,我看到了我的语言的凝视——那种迷惘。孤立的擬视已经在自觉地改变着昔日的意念和生活方式,于是,我对于生活中语言的认识现在正通向一道盘旋在别处的梯子。
写作,我从来没有像1994年11月的潮湿而冰冷的编年史中的某张日历所揭示的一条街道上令人惊喜的光焰那样被推动着,时间在一夜之间就可以改变一种契约,甚至在下半夜的某一时刻就可以像一位突然受惊的人被一种追忆和时间限定在一首诗歌的命运中,而小说将更加关注时间的脆弱性——它将我们的负担和经验中的危险展现在帷幕后面,此后,每一件事实都提供了证据,为谋杀者、梦想者、精神病人,死者和迷失在思绪和忧虑中的人提供了证据。
写作带来的愉快对于两条相交叉的路来说就是给不可知的未来和结果带来了劫数和恐怖,没有一种东西可以像写作那样将人带到恐怖的深渊之中去,那蜂拥一团的恐怖发生在每一条街道,弥漫在你走过的商店和周围的墙壁之中,一个敢于写作的人证实了他们可以看见并且“会感到它们注定要经历一次或数次劫难,气候的劫难或是社会的劫难”的巨大恐怖,这种恐怖给写作者带来了语言的面貌,写作者像一个任意旋转的球体,其过程不断给语言叙述带来惊讶,它类乎叙述中的混沌,其完整的中心是叙述者的相互渗透的语言,它敞开之后是为了找到那头斑爛多彩的豹子。这头豹子无论是给时间和历史的心灵最终带来的仍然是最深刻的一种恐怖。
转眼之间写作于我已经有十二年的历史了,但真正的写作对于我来说却刚刚开始,犹如那些站在广场上感受隐蔽的灾难的观望者一样,我感受到了写作的残酷。我经常在人群之中感受到是那些妇女们最深切的哀恐和喜悦给予了我认识一个故事和场景的勇气和力量;我还感受到某张荒凉的嘴唇被一个老人的面孔支撑着,她的衰竭使我虚构出了玫瑰的香气,就像波德莱尔在《恶之花》或《巴黎的忧郁》中所吟唱的腐烂。大面积的躯体中的腐烂。
我将没有时间去追究在什么时候我会结束写作。我跟写作的关系在我仰头观望那口漆黑的烟囱时就已经固定在一起,我记得那一年,我呆在那座小县城里,那座烟囱耸入云天,满布灰尘的我的面孔看见了我的母语正在动摇我已有的世界观一一我就是在那时决定写作的。直到今天,我的语言仍然艰难地触摸着我喜欢的任何一种事物,那些矛盾和问题由此将会使我的写作进入一种危险的历史之中去。但是,我已经看见被我反复叙述的死亡“它们发出的光不充分,然而也不中断
仍然下着雨,我希望有一天到一座海边的白房子里去写作,我很少挑剔过写作的空间,这是因为时间不允许我“既有幻景剧场,又有牛奶店气时间不允许我们的事情无以计数,但我仍然幻想那座真正的有大海的潮汐拍击着石灰岩的地方,如果有好运气的话,我甚至希望当我面临着死亡时能在那样的地方度过我最后的时光。尽管英国诗人雪莱被大海吞噬的躯体展露在沙滩上的情景使我畏惧,但我仍然喜欢大海,它可以最清楚地帮助我们清理叙述中的语言,使每一个字就像刀锋那样铿亮,就像坚硬的沙器一样不可以解释。
从街道我会进入那座拥有千人的迪士高舞场,我跟进入这座现代化的迪士高狂舞中的人一样正在放下诡辩的面孔,放下从字母顺序中我们的经历和宇宙的思想,那么多年轻的面孔,太年轻了,我没有想到他们的牙齿是晃动着灯光,他们年轻的形而上学的目光揭示着未来的命运,他们大都十七八岁,最多不超过二十多岁,整个节奏中我在他们之间,有时候我比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跳得更加疯狂并投入了太多的矛盾和热情,这种情况下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忘记了我已经是一个32岁的妇女,我的脚踝和躯体正将人的无穷无竭的苍白和空想的事物省略,我正在透过那些年轻的将生长邪恶和错误的玫瑰的躯体看见那些未来的历史,而历史也许是他们嘴角的一种微笑。街道具有虚弱的特点,但它中央有那座迪士高舞场,每到黄昏那座房屋中的灯光是独立存在的,涂满口红的少女和身穿黑皮夹克的青年走进去,他们手中上升着劣质烟的烟圈,很多时候我就坐在他们中间,在云南昆明,一座小型城市最热闹的地方,我和他们的目光有时交换着,此刻,我预言的今后无数年的那些自我湮灭和一切细节都将由他们去亲自完成并由他们严守秘密,这就是小说中的假设,假设之一,有一位青年用一种眼神挽留了一个人,但他在同时产生了另一个念头,那就是同他一块去杀死一个人,在之前他们曾经杀死过一只蚊子,并杀死过一个乞丐,最后他们共同杀死的这个人没有谁不相信那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现在已经快接近凌晨了,长久以来我深信当每一个人的生命蕴存的信号趋于枯竭的时刻,那就是他快要死了。然而,我的身体中的每一个信号仍然在每一个时刻通过血液贯穿到我的手上,写作占据了我的时间,博尔赫斯曾说:“啊,时间,你的金字塔。”我坚持认为,我活着的基础是在时间中再说一遍一个字母到最后一个字母的一种语言。我站在人群中观察他们的身影,有一天街道和人群中没有一个人会找到失踪的另一个人,有一些人猜想这个人也许死了,而更多的人充满信心地等待他会露面,我有一种“迷信而徒劳的习惯”,那就是在我的语言中从头到尾地去叙述这个人影响那条街道和和那群人的面孔,使得他们变得忧郁,沮丧,这个人破坏了他们的幸福,而这个人就是一个人最恐怖的愿望,他也许就是一个问题的中心。给予我时间和环绕我寻找那些密码的勇气,上帝,请允许我永远不会被你发现,并且呆在一个生长丘陵的地域中,在这里,请允许我每天醒来或者睡去都会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在被一只老鼠的流窜声惊动时转眼之间会读懂一行字,在这里,请允许我篡改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而篡改的第一个人必须用语言接受他承认过的那只老鼠的饥饿和一只飞鸟的轻盈。依次类推,在许多年后我将死去,许多问题将被我放开,玫瑰,所有的忧虑将被拖延。而现在,在我的眼睛里面正经历着潮湿的雨水的冰冷,我迟缓的双手开始篡改着一个词,一个危险而普通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