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朋特与孙荫弦
孙荫弦坐在露台上,她最近迷恋上了美国歌手卡朋特的歌曲。她听音乐时,喜欢躺在白色的躺椅上闭上双眼,她最喜欢听的歌是《昔日重现》。卡朋特当然是歌坛上的一个奇迹,关于她的传说都是来自她短暂的歌唱生活,她在三十二岁就已离开了热爱她的歌迷们。《昔日重现》此刻已弥绕着孙荫弦,她白色的睡衣像鱼尾一样拂动着,卡朋特肯定会自杀的,因为没有一个人比她唱绝望唱得更好,所以,孙荫弦喜欢听卡朋特的歌是因为她喜欢卡朋特声音中反反复复的绝望。她如此之深地热爱着卡朋特,便愿意耐心地忍受着歌手声音对她的反反复复的折磨,每当她最孤寂的时刻,她总是蜷曲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过去她总是坐在一个连光线也看不到的地方,把音箱开到最低的程度,于是,卡朋特这个美国女人的声音就像是从漆黑的管道里流过来的最无力抵抗死亡和生命的一种绝望的声音;于是她来了,孙荫弦甚至可以听见她赤脚走路时的声音以及她厌食时对自己的彻底动摇。她感到卡朋特真的已经死了,她这样唱歌肯定要让自己的躯壳深深地陷落下去,也必须占据一处洞穴,占据“昔日重现”后的一处温暖的休冥之地。卡朋特死了,CD片被孙荫弦换了又换,她要让已死的卡朋特同她长久地在一起,每一片薄薄的CD片中都怀藏着卡朋特绝望时的秘密,世人无法解开其中的秘密,因为我们还不敢轻易死去,我们自己还不敢选择卡朋特已经选择过的方式。然而这个女人从照片上看上去根本没有看到已死的征兆,她微笑着看着我们,只有从她的声音里我们才能感到这个人只有用死才能结束内心的绝望。孙荫弦被卡朋特的歌曲所弥漫着,但这个住进了别墅里的女人却在用空前未曾拥有过的勇气与一个并不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且,她正在用空前未曾有过的热情去爱一根鸵鸟羽毛。
1999年9月19日:凌晨
我想我遇到了麻烦事。因为我活着,这就是一件麻烦事。
活着并且活下去是一件我必须经常在早晨醒来时告诉自己的最为朴素的语言。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面对着我的知觉融解在墙壁下面,什么是我的知觉,它是证实我不知不觉地在地上往上浮现的一个事实。而如果丧失了知觉,我的眼睛就不会看到从窗帘下面吹进来的一阵风已经把那个早晨惊醒,夹杂着拍翼在空气振荡的声音中飞翔的鸟群已经使我看到了一粒凝固在颗粒镶嵌的窗台上,我敞开窗,似乎想嗅到鸟粪的气味,也就是在这时候我从死气沉沉的睡梦中完完全全的清醒过来了。本雅明说:“到底已经解决了什么?只要我们还活着时,关于我们生命的问题不是都还像树叶挡住我们的视线一样悬而未决吗?从来没有人设法拔除那些树木,甚至没有人想要去把树叶拨开。我们大步走过去,把遮住我们视野的东西甩在后面。在一个距离之下树叶看上去成为风景,但模糊不清,阴影重重,谜一般地缠绕在一起。”
所以,我醒来后只解决了我此刻是一个活着的人,新鲜的鸟粪味从微风中吹来,吹进一块粉红色的桌布中,溅响桌布中的书籍,所以,我站在窗口,我唯一告诉自己的就是像那只鸟一样某一天早晨在我的窗台下留下几粒鸟粪,而它们的身体正作着一致的飞翔——所以,我要像那只鸟一样活
是的,氷远像一只鸟一样活着。
台词
尽管距离很远,我已看见他
秉烛而来,他是真正的躯体,他是真的裸者
他是真的男人,他是真正的谜
他是真正的玩偶,他是真正的魔镜
有魔镜的生活多好啊
魔镜正照射出这部书中的人物。
还是先从孙荫弦说起吧:面前的魔镜正照着她裸露的趾头,那趾头只要在夜里就变成了粉红色,她在那座别墅中走来走去,然后罗标进来了,他吻她,拥抱她,抚摸她,她都可以接受,只有面对那面魔镜时,她会看到自己的另一面,她看到了自己的无耻,看到了自己无耻的赤裸的肉体并没有激情并没有爱,跟一个男人住在豪华别墅里,她对这座别墅的爱和激情胜于对这个男人的爱情——这就是无耻。而这一切她都是从魔镜中所看到的。现在你知道了,我们在生活中无可奈何的另一面,我们从魔镜中看清楚了被自己所讨厌的另一面,哦,另一面是什么呢?哦,孙荫弦慢慢地被罗标拥抱着,在这座别墅里,魔镜射出了镜的磷质光泽,几乎摧毁了她的神经,但这只是她单独一个人面对魔镜的时候,当她与罗标在一起时,她又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被罗标占有的一个人,她的世界,她的生活,她的时间被罗标紧紧地包围着。一旦罗标离开了别墅,她就像风一样自由地飘到屋外去,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那个男人再次邂逅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那面魔镜,那么,现在,让我们看看那面魔镜照耀的另一种场景。
孙荫弦在激动地说
“哦,别那样像风一样离开我,亲爱的,别说走就走,你都看到了吧,我的这一生像是被你身上的那冰冷的手枪所圈制着,而我总是寻找你,寻找你也就是寻找那支枪,与带着枪的一个男人,从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在约会。和你,经常从我身边溜走的男人,我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因为你的名字绝不是甜心,三明治……所以,你会溜走……”孙荫弦跑了出来,罗标外出了,要出去整整一个星期,当罗标在吻着她的脖颈告诉她第二天要出差时,她的呼吸突然是那样流畅,太好了,罗标要外出了,这别墅就她一个人,独自一人,而且她可以到外面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她所爱的那个男人,那个带枪的男人,罗标吻着她说:“你会想我吗?”“哦,想……”她是在想另一个男人,罗标认为她会想他,所以他又开始兴奋起来了,他对她的性永远是那样激情洋溢,因为他确实是爱她的,她是他生命中的女神,他为她而离婚,为了她而买了别墅,他当然会对她充满激情。第二天早晨,他吻别了她,他吻她时,她连眼睛也没睁开,因为每天都是这样,她在夜里失眠,他打呼噜时,她就假寐,而当天快亮时,他快要离开时,她才会进入睡眠。到了中午,孙荫弦终于醒来了,她意识到有一个人离开了,那个扰乱她梦境的男人终于离开了,醒过来,强烈地醒过来,她刚才还梦见自己正被许多影子追踪着,许多影子散开之后就像一些老虎的斑纹,从一场梦中醒来之后身体的力量已经被其中追踪的影子的斑纹所耗尽,由此想到梦中的力量比现实中的力量要大很多。但她已经开了头,她感到已经无法再回去了。正因为如此,她从这道窗户里面再看从前的窗户,她离开了从前的一个梦,也就是离开了从前写的一个形容词,或者是离开了另一种享受黑夜的方式。因而她夺窗而岀,她确实是夺窗而出,她尝试着这种方式,是因为她想起了那个带枪的男人。她站在街头,她忘情地在内心说道:“哦,别那样像风一样离开了我,亲爱的,也别说走就走,你都看到了吧,我的这一生像是被你身上的那冰冷的手枪所定制着,而我总是在寻找你,寻找你就是寻找和那支枪约会,与带着枪的-个男人,从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在约会。和你,经常从我身边溜走的男人,我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因为你的名字绝不是甜心、三明治……所以,你会溜走。”孙荫弦临走时,给自己喷了许多香水,真正的法国香水使她成为一个香水王国的女人,她有一种野心,她要让香水弥漫整座城市,让那个警察嗅到气味为她而出现。
香水
我喜欢香水,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我发现香水正在渗入皮肤的历史之中,犹如迷雾之中截断那根飘带,我正瞥见一场战争的壇变,在有香水的一个地点正在变为巴黎与一条溪水的聚会点。”我还写道:“但是,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已经在有限地把你手中的一只瓶中的美酒,涣散地变成她的身影,那个女妖的翼,把波浪中的语言消灭,她的身形仅是一段浪漫的香水。”我还写道:“啊,绝望,把一个赌徒的全部梦想推翻,从四面八方向你疾驰而来的问题,迷失在…只瓶的香水中,把你的绝望,啊,恰到好处地抛弃,香水使你腻烦而疲倦。
香水女人孙荫弦
那天下午,孙荫弦带着全身放散的法国香水味进入了这座城市。尤瑟纳尔说:“一颗心,或许是不干净的。这属于解剖台或肉案子的范畴。我更喜欢你的肉体。”我们每个人都会触摸到我们最心爱的人的肉体,那是一些阴凉而宁静的时刻,那是一些像镜子般透明可以羁留生活的时刻。但尤瑟纳尔同样说:“这人体是咱们的王国,有时我又觉得像影子一样不牢靠,不可捉摸。”肉体变幻成影子是两个过程,在这变幻里我们站在那里伸出双手,我们捉摸到了肉体已经离开了我们,而影子离开了我们身体中暗红的血管,不可捉摸的肉体把我们始终区分为你或我。这种宿命使我们不敢轻易地占据别人的肉体,我们也不知道还需要经过多长时间我们才能平静地面对着:“像影子一样不牢靠,不可捉摸”的肉体。现在,香水女人孙荫弦的香水味弥漫到了一名刑警的鼻前,他正是孙荫弦所为之钟情的那个男人,今天是他休息的日子,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紧张,当空气中浓烈的香水味从一条街道扑面而来时,他马上想到了孙荫弦,这种香水味他太熟悉了,他迎着浓烈的香水味走去时便与孙荫弦相遇了。这样的相遇恰恰是孙荫弦所期待的,她是多么想投入他的怀抱,但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公众人物,她的美腿已为更多的人所了解。她不能经前去拥抱他,而他也不能,他是刑警,他的理智在此刻要比她还强健得多。他告诉她,他已经找了她许久,他去过她原来的住所,别人告诉他,她现在住在别墅里,她不能告诉他还有另一个男人同她一起住在别墅里。他开始邀请她了,他说他还从未邀请她去过他的住处,过去他一直很忙,没有机会……她同意了,因为他们的激情已经不能在街上、酒吧及公园中约会,他们只能去房间里,他们已好久没有见面,彼此的热情就像风暴一样浓烈。
台词
他是露台上的眺望者,把箭镞
射穿,他是深渊中的眩晕者
感染了我,在他所耗尽的激情中
有一种更古老的游戏放在筛子里
仰起脸,握紧手
在刑警的公寓楼里,他住得真高,在三十八层楼上,上电梯时,孙荫弦想起了陶丽亚,自从罗标将她带到别墅区以后,她一直没时间去会见陶丽亚,她害怕见到陶丽亚,是害怕将自己的故事告诉陶丽亚,因为她并不爱罗标,她只是爱那座别墅,她认为自己是无耻的,包括与罗标的性生活也是无耻的。刑警打开门,他用热情吻着孙荫弦,他们仰起脸,握紧手,刑警告诉她,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不在这屋子里睡觉,孙荫弦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刑警背对着她,他解下了枪带,刑警说:如果不碰上你,如果不是你出现了,我甚至不能去爱女人……因为我的生活充满了危险,我不能保证给一个女人带去幸福。孙荫弦仰起头说道:“这就是你一次次逃避我的理由?”刑警一直握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是谁,走在这座城市时,抬起头我就会看到你的美腿,你的一切……”他吻着她,在几个小时里,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吻着,孙荫弦在他的拥抱里几乎又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存在,他们有时候耳语般,声音极低,不绝如缕。
李浮
我决定去找李浮。没有别的原因,今天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我不去找他的话,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把这个男人忘记,把曾经有过一段记忆的男人忘记,这是生活中存在的事情。然而我却想去看看那个男人,他对我曾经是那样充满信赖,将我扮演他的未婚妻,并把他是一名私生子的经历也告诉了我。
在这个夜晚,我下了楼。蔚蓝的夜色把城市彻底地淹没了,在那些令人炫目的书籍中散发出的气味在夜色中伸手可触:苹果皮的气味从一次削皮的手及水果刀上泄露出来,苹果味涩而酸甜,苹果味正在水果刀上流动,然后将我们的嘴限制,在夜色中用嘴去接触那只削了皮的苹果,嘴里便迅速地弥漫着一只粉红色的苹果给予我们的未知数;而这时候夜色中突然拂动着下水道的气味,是谁将下水道的石板突然撬开了,死老鼠的身体也许正漂游在下水道的暗流中,所以,整个下水道给我们带来了一只老鼠的气味,石板突然似乎又合上了,气味渐渐地下降。哦,夜色,夜色,你什么气味都应该尽有,除了去找李浮,我是一个夜色之中的漫游者,我现在来到了一家公共浴池的外面,我又嗅到了什么呢?浴池中的气味从公共浴池的每一道四方格的小窗户中散发出来了,你依稀会在这气味中看见那些站在水龙头下面的沐浴者,他们的双眼紧闭着,仿佛像一群即将被淹死的人,即将被各种各样的气味演变成越变越微弱的一阵唿哨——于是,气味从他们纤细的张开的嘴和脚趾中就这样升腾到城市之中来了。我感到自己也即将被这夜色淹没,于是,我来到夜色的里面,其实是面对着一片湖泊,我看见水面的涟漪正在夜色中散开扩大,我呼吸了一下,从湖底的水草下面正散发着一阵腥臭味,夜色中我还听见一条鱼在噗的一声跳跃。
在这样的时候我才回忆起来李浮吿诉过我他住在西山区麻园村。那是一片零落的住宅区,很多画家就住在里面,难道李浮是画家?我想起了他那双深黑的眼睛,只有那双眼睛像艺术家,除此之外,他的衣着,剪短的头发都没有任何个性。现在,今天夜里,我决定到麻园村去找李浮。想起画家,我就会想起过去我隔壁的一个人,我住在他旁边,整个晚上,我是说记忆中的一个晚上,他都在寻找一根钉子和一把锤子,钉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但是锤子找不到,他的单身公寓中压根儿就没有锤子,为了把那幅画框挂在墙壁上去,为了看到那幅画镶嵌在墙上,他一个晚上都在想着那根锤子。他隐隐约约记得邻居家好像有天傍晚从墙壁的另一边传来锤子撞击墙壁的声音,于是,他开始兴奋起来了,但是当他准备开门去借锤子时,他似乎又感到太晚,当他看着手腕上的表时吓了一跳,已经是夜里三点钟了,他突然看到了一块墙角的旧砖头,这使他看上去是那样欣喜若狂,因为旧砖头必定可以替代那把锤子了,于是,他举起那根钉子举起那个旧砖头对着墙壁猛烈敲击。夜里三点半,响声从一座墙延伸到另一座墙壁,终于有人醒来了,那些在墙壁下面熟睡的人的耳朵不得不承受着他用旧砖头敲击墙壁的声音,但所有的人都弄不清楚这响声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只有邻居家的儿子听到了这响声传来的方向,但当他起床想去阻止这声音时,旧砖头敲击墙壁的声音已经终止了,敲击者望着地上的碎石灰粒,钉子终于悬挂住了那幅画框,他站在下面嘘了一口气,这时,他又站在墙壁下面,墙壁上的那幅模拟油画是雷诺阿的风景画,这时候他有些累了,他看见一只夜晚的蚊子正嗡嗡地跑到那张油画上去,他沮丧地看着这一切。因为李浮,使我想起了这个人来,现在我已经进入了麻园村,我向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打听李浮的地址时,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认识李浮?”她随即又说道:“如果你去找李浮,我可以带你去,我是李浮的模特,我现在就要到他工作室去。”这么说,住在麻园村的李浮真的是画家。我走在这个女人身后,她身材很好,长发披到肩下,她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李浮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闯进他的画室,而且由他的模特带进工作室。那个女模特一进屋就开始当着我的面脱衣服,李浮看了我一眼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