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把父亲的右腿埋进土里之后

自从把父亲的右腿埋进十三栏杆坡的红土冈山上时，悲怆的 幼芽埋在了刘继路的心田。不管怎么样，无论父亲过去在十三栏 杆坡上疗伤还是又回到了丽水镇，刘继路作为刘家的长子已经理 所当然地承担起父亲从前的职责，他通过好几个半夜学会了熟练 地拨弄算盘，在算盘珠子的诱惑下他很快就寻找到了一个马帮后 代的理想，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踏着丽水镇的青石板路走到四方街 上时，每天清晨他都会面对日出祈祷，不久之后，在四方街他有 了“万事兴”的商号，刘家的马厩里已经有100多口牲口，雇用 了五个放马人，往常，马帮不出门时，雇工就会把马吆喝着赶到 雪山顶上的牧场上去放牧。自从刘继路把父亲的右腿埋到土里去 的那一刻，刘严路就在无形之间把马帮交给了他。现在，刘继路 学会了拨弄算盘珠子，每当黑色珠子转动时，他就会计算出有多 少银子从空中落在刘家的宅院里，有多少银子滚动在四方街那时 而上升、时而下降的梦乡深处，随同珠子的拨动之声，刘继路决 定带领自己强大的马队去开辟新的道路，这一年，他18岁，在 出发之前，他已经跟腊月好好谈过话，他把四方街的“万事兴” 交给了腊月，加上父亲的在场，父亲虽然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但 他的白天仍然在四方街度过，他虽然听弟弟刘漫路在一次无意之 中讲过，父亲曾经去过“红灯笼”,他当然知道“红灯笼”是什 么地方，对四方街的男人来说，所谓的“红灯笼”就是销魂的地方，对四方街的女人来说“红灯笼”是有邪气的地方。简言之， 男人出入于“红灯笼”是在消磨自己的颓丧之气，而女人仇恨 “红灯笼”是因为里面有妖女勾引她们的男人。直到如今，刘继 路一次也没去过“红灯笼”,他在亲手埋葬了父亲的右腿之后， 进入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蓬蓬勃勃的生长期，不仅仅身体在成 长，而且心灵也在成长，年仅18岁，他已经承担了刘家宅院中 漪涟般的关系，自从父亲把腊梅三口人带到宅子里，刘家大院就 泛起了漪涟，触目皆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父亲与两个女人之间的 厌恨和斗争。作为长子的刘继路他必须在这种漪涟中不顾一切地 成长，绝不能让身体下沉到难以言喻的漪涟之中去，因为他不是 别人，他埋葬过父亲的右腿，他在十三栏杆坡上赤脚奔跑过，他 与十三栏杆坡的巨蟒搏斗中梦见了自己一生所搏斗的命运。当他 进入18岁的那一年，他的身体已经比父亲高出一头了，他的肩 膀宽阔，肌肉发达，即使是三天三夜不睡，他似乎也会拥有无穷 的力量。他每天都置身于四方街上繁茂的贸易活动之中，有时 候，他更愿意跑到马宅大院里去，他买了丽水镇中最好的杂交 马，它们品性奔放，可以在高原的海拔中仰起头来走路，当他趴 在马厩的木横梁上时，他也会忧伤地回忆起那匹在十三栏杆坡上 无缘无故地消失的黑马，那匹同他的童年生活、少年生活息息相 连的，从一匹小马驹长成一匹粗壮的黑种马的过程就那样在他眼 前消失了，为此他总是在最孤独时出现在马厩之中，他似乎有无 穷无尽的话题想与马厩中的马群交流，他趴在木横梁上，他的眼 睛像四方街的水井一样幽深，他的眼睛同时也像四方街的夏日一 样灼热，为此，在他18岁那年，他决定率领一支自己家的马队 从丽水镇进入西藏然后取道印度。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给母亲的 那一天，母亲肖花菊正坐在火塘边为全家人烹制羊肉，那是一个 暮色尚未降临的时刻，当母亲听完他讲的一番话之后突然抓住他 的双手说：“刘继路，我的儿子，你父亲已经失去了一条右腿，你可不能再失去什么呀，自从看见你父亲回来的那一时刻，我的 心从那一刻一直悬在空中，直到如今仍然悬在空中，你如果再走 出去……母亲的心会悬在哪里呢?”刘继路握住母亲的手感觉到 了母亲的全身在颤抖，他轻声安慰道：“母亲啊，你的心不要悬 在空中，你把你的心悬在丽水镇的大铜钟和巨石瓮身上，就会看 到我安然无恙回家…… ”这话对母亲肖花菊确实有效果，她仿佛 在18岁的刘继路这语言中感受到了自己那颗跳动的心从空中悬 起的地方重新收回来了，回到了丽水镇寻访灵魂的大铜钟和巨石 瓮身体上；而当他把自己的决定告诉父亲的那天深夜，他坐在宅 院里等了父亲很长时间，刘漫路对他耳语道：“父亲肯定在红灯 笼…… ”刘漫路说我带你去红灯笼吧，“你去过红灯笼吗?”“我 们是去看红灯笼里的妖魔鬼怪…… ”“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 了。”“那你带我去看看。”于是，刘漫路带着哥哥刘继路跨出门 槛，他们的影子穿过深邃的巷道时，刘漫路低声问道： “哥哥， 你听见鬼在奔跑吗?”“鬼，什么鬼。”“父亲和母亲都告诉过我， 怎么就没告诉过你……每到半夜呀，丽水镇的每条小巷里都有鬼 在行走，有些鬼还会奔跑，你想呀，丽水镇每年都要死那么多人 ……他们的鬼魂肯定会跑到丽水镇来……你听见脚步声了吗?你 好好听呀，我都听见了…… ”“那不是鬼的脚步声，那是外地马 帮进镇的声音…… ”刘漫路觉得没趣，便没吱声了。
确实有声音从丽水镇的青石板小巷之中飘拂而来，只有刘继 路不相信丽水镇的小巷中在半夜响起鬼的脚步之声，因为在他看 来， 一切从青石板的小巷深处发出的响亮的脚步声都意味着从大 理、剑川等地进人丽水镇的马帮队伍，已经又一次把脚步声带进 了人们的梦乡，几乎每个晚上都有马帮进镇，父亲和母亲之所以 告诉刘漫路是为了让他晚上不要出门。现在，刘漫路已经带着刘 继路来到了红灯笼门口， 一种从宅院中弥漫而出的歌声宛如从二 胡中潺潺流出，那个软绵绵的声音仿佛在召唤他们，进来吧，进来吧，这里是你们男人销魂的场所。刘漫路走在后，刘继路走在 前，“你所说的妖魔鬼怪在哪里?”“哥，那些跳舞的女人，唱歌 的女人都是妖魔鬼怪。”刘继路笑了，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说：“父 亲又在哪里呢?”“喏，那就是父亲，你看见父亲了吗?”顺着刘 漫路所指的方向看去，刘继路看到了这样的情景，父亲独自一人 坐在宅院中的一个角隅，面前放着一杯茶，父亲的目光似乎在盯 着那个唱歌的女人，实际上他的目光并没有看那个女人，那么， 父亲的目光游移在哪里呢?刘继路再一次想起了埋葬父亲右腿的 那一天，那是他生命中受挫的时刻，尽管在十三栏杆坡上的金色 阳光覆盖着那些石灰岩，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在你根本无法想 象到会浮起阴影的地方，却升起了阴影，那些阴影像雪球，也像 乌云一样在十三栏杆坡上滚动，同时也滚动在他内心深处的世界 里。他抓住刘漫路离开了红灯笼，他好像能理解父亲所置身的那 个世界，看着父亲游移的目光，他有一种深深的同情，他不想走 上前去，把父亲唤回到他自己的现实之中来。他第一次走进红灯 笼宅院，他却没有看见那些舞妓、歌妓的脸，他似乎惟一看清楚 的脸就是父亲的脸了，而在那脸上却潜伏着一种游移之中的颓 废，他现在明白了，失去那条右腿给父亲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当 然也终止了父亲的马帮生活，所以，他决定悄悄地出发，不告诉 父亲了。出发对他来说意味着要重新去经历十三栏杆坡上的巨 蟒，为此他训练着他的徒弟，他给徒弟们配发猎枪、匕首、消炎 镇痛的草药，在他18岁这一年，在那个清晨，他的100多匹马 队在曙色中出发时，他突然看见了父亲的影子，父亲撑着木拐杖 出现在马帮的尾部，他的身体似乎想追随马队出发到他心灵的羊 肠小道上去，然而他少了一条右腿，他的右手撑着那根木拐杖 时，身体偏斜着，他变成了一名目送者，而刘继路佯装没有看见 父亲，他透过马的脊背，那些彩色的线条可以使父亲的目光错开与他的目光相遇的时刻，于是，就这样年仅18岁的刘继路带着5名徒弟，100多匹马开始了刘家马帮的第一次独立马帮生活。 曙光照在马屁股上，无论是黑马、白马，枣红色马、银灰色马、 蓝色马……的屁股都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涂抹上了一层层光 泽，正是这光泽使一支马队开始寻找一条条羊肠小道，马尾巴在 光泽中扬起来，马尾巴不仅仅抽打着它们自己的屁股，同时也在 表明自己前行的立场。就这样，把父亲的一条右腿埋进十三栏杆 坡的18岁的赶马人刘继路，并没有被这种受挫的记忆永远地困 在丽水镇，他一直走在前面，现在，他的心灵是如此地自由，因 为他已经滋生出自己的勇气，在没有父亲，也没有丽水镇马帮人 的情况下去经历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