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死亡
离开澜沧江向西而去的马队因为少了何向阳的歌谣而变得沉 默不语。刘继路一直牵着那匹驮着何向阳的马,从他将何向阳抱 到马背上的那一时刻,何向阳就闭上了双眼,对此,刘继路不得不想起世间万物都必须经历的,由生而死的过程,然而,他不愿 意把这种严酷的过程与何向阳的生命状态联系在一起,他拒绝这 种联系,是因为害怕,他害怕何向阳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之 所以害怕,是因为他才18岁。他贴近马背,只要他感受到由马 背上弥散过来的气息,就充分说明马背上的那个人正在万物的变 幻中呼吸着,所以,那气息给予刘继路以安慰。通常死亡是火焰 熄灭之后的灰烬,这是整座丽水镇的历史概括的一种丰富的经 验,父亲在过去总爱回忆历史,而他在回忆历史时不知不觉地也 就回忆了死亡,对父亲来说那场有名的烙印,丽水镇的瘟疫所带 来的就是死亡之后的灰烬,那灰烬就是历史,所以,父亲回忆历 史时,就剩下了他自己,关于父亲的父亲,父亲的母亲的形象再 也不会出现,他们统统化为了灰烬。而现在,趴在马背上的这个 人,除了气息弥散之外,他的声音消失了,如鲠住了的刺阻止他 的声音发出,他一直趴在马背上,他现在的疼痛已经变成了昏 厥,刘继路离马背上的人很近,只有这样,死亡的灰烬才会离他 们遥远,刘继路才会肩负重任,像法兰西传教式特拉格所说的那 样要尽快归回故乡,因为在故乡那些亲切的面孔可以让人进入幸 福的经验之中去。而此刻,那匹黑狼就在旁边,它寸步不离开刘 继路,它已经变成了赶马人刘继路的伙伴,在他希望它会消失的 时候,它不消失,也许这就是他和它可以相互陪伴的原因。突 然,空气中丧失了一种气息的流动,敏感的刘继路收住向前的脚 步,他的心跳动着,他不知道在热风中飘来的气息在哪里了,他 把双手伸出去,他把身体倾向前,他把灵肉贴在时空之中,他用 尽一切专心一致的力量,倾尽自己波澜起伏的,逆时而溯的禀 性,他调动18年来的经验,追忆丽水镇丰富悠久的历史,他竭 力想在一瞬即逝的现象之中触摸到从马背上飘拂而来的气息,因 为气息的存在是一个逆时而上的世界最悠久的抵达方式,由此它 才可以证明日月之间的交替已经来到了身体之中,因为气息的飘拂上升意味着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我们的命运,因为一缕缕 的气息既可以缓解记忆的枝蔓,也可以澄清眼花缭乱时的朦胧之 景状,气息既可以给人带来巨大的,长久的,石头般覆盖似的梦 魇,也可以把许多懵懵懂懂的梦幻化为梯子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 边缘,为此,历经了多少时间,那焦躁难耐的时间或那激情汹涌 的时间时,我们所奔走的岩石和曲折的羊肠小道上,我们所寻找 的梦寐以求的目标扑面而来时,最终我们所获得和感受到的只是 一种气息,比如,沿着金属般徒劳的岩石之间攀援而去的路,陪 伴我们前行的只是从岩石上徐徐上升的气息,是气息让我们在怀 念那次旅程,比如, 一棵枝叶繁茂的树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口干舌 燥的时刻,那棵树身所让我们变得湿润变得凉爽起来的并不是树 叶,而是从树身上向我们徐徐飘来的那种气息。而此刻刘继路的 双手突然再也触摸不到从马背上飘来的气息,那些让他在深邃的 岩石小路上不顾一切地往前赶路的气息,令他感到欣慰和希望的 气息去哪里去了?他来到了马背前,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种最古 老的办法了,那就是把手放在何向阳的唇边,那是一个人的气息 出入的地方,那些缠绕在时空和人们记忆中的气息就是从唇边而 出的,如果在那里仍然感觉不到气息,那么,意味着什么呢?然 而,刘继路的手上突然再也触不到何向阳嘴唇边的气息,时间好 像静止了,好像不在继续往前而去,时间好像就在这一时刻失去 了意义,刘继路还不甘心,他把手伸进了马背上,他把趴着的何 向阳的身体抱起来放在草地上,随后,他解开了何向阳的衣领 口,把手伸了进去,他想起了父亲的箴语,通向心脏的路是跳动 的路,是像风呼啸时经过的路,是村落波动起伏的路,是江河中 一团又一团涌动的潮汐之路。每个人都有心脏,在人的身体之中 跳动,帮助人的生命经历千辛万苦的阻挡,帮助人有勇气在巍峨 的世界上寻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他的手触摸到了有心脏的地
方,闭上眼睛,只有闭上双眼的人才可能让手指感受到另一个人身体中的心跳,然而,心跳消失了,就像羊一样消失了,就像马 一样消失了,就像父亲的右腿一样消失了。简言之,通往心脏的 条条大路的心跳之声都已经消失了,刘继路将手从何向阳的胸间 收回来,不能沮丧,不能让手颤抖,不能在失去希望后跺脚,像 丽水镇的女人看见绝望时那样更加绝望和无助的在青石板上跺 脚,因为每一次跺脚都只会表现出更大的绝望来,因为每一次跺 脚都把绝望加深了一步。父亲说一个人身上布满了千丝万缕的脉 跳,通往脉跳的路找到了就证明那个人同我们一样呼吸着从黑夜 到白昼的分分秒秒的时刻,脉跳代表了一个人的存在,在脉跳中 绘制出了一个人身体上的地图,证实了一个人的身体向着世界敞 开着,而世界也同时向这个人的身体充分的敞开着。手上,脚上 和头顶上,腮帮、颈项和脚踝的里面都是脉跳所绘制出来的一个 人的身体地图,现在,刘继路还没有绝望,还没有进入绝望的时 刻,他告诉自己在未寻找到布满何向阳身体的脉跳之前,绝不能 表现出绝望的状态,因为绝望对丽水镇的赶马人来说永远意味着 耻辱,父亲在他做赶马人的头几夜不断地给他上课,父亲把油灯 芯挑得比往常更亮,那瓶子里的灯芯,马灯里的灯芯宛如开放的 花蕾,在那样的时刻,父亲曾经告诉过他:你将作为一个丽水镇 的赶马人出现在马道上,无论碰到任何情况,你都不能绝望,即 使内心像灰一样也不能表现出你的绝望来,因为一个赶马人如果 在路上让风、水、山冈、大地、峡谷、鸟群、翅膀、昆虫、河 流、暴雨、冰雪、朋友看见了你的绝望荡漾在脸上,那么你就会 动摇从地上到天上走着的,飞翔着的事物和人及风光的意志。所 以, 一个赶马人要学会像咀嚼盐和酒一样咀嚼绝望并把它从喉咙 中咽下去。刘继路已经伸出手,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手才能 寻找到温热的、冰凉的可以陈述的以及不可以陈述的一系列证 据。手在微风中来到了何向阳的手腕,脚踝,头部,颈项,所有 可以产生脉跳的身体上的地图线都被刘继路的手抚摸遍了,不过他的手不是抚摸,而是寻找何向阳身体上的脉跳,因为只有把住 了脉才可以证实还有别的脉在跳动,还有别的脉可以像一条江河 一样贯穿到底,把一个人活着立于大地之上的事实承述清楚。然 而,尽管如此,刘继路的手一次次移动在不同的身体地图上,他 几乎按照祖先的箴言寻遍了何向阳身上的脉跳图,但他的手再也 没有寻找到一点脉跳,现在何向阳的身体在慢慢变冷,不能让他 的身体变冷,刘继路用一床厚重的毛毡裹住了何向阳的身体,当 一个人身上的气息、心跳和布满血管的脉跳声失去之后,是不是 就意味着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刘继路不想看见何向阳的身体在 他眼前消失,他要面对这人体,面对躺在草地上已经用毛毡裹紧 的人体,他要肩负着这个人体由温热变冰冷的现实,他现在终于 肯定了一种事实,何向阳已经死去,刘继路没有像自己所想象过 的绝望那样绝望,或许他来不及去绝望,他望着日落中的地平 线,无法计算出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回到家乡丽水镇,偶然之间, 他在落日照耀的草地上嗅到了一种腐烂之味,那是从干燥的河流 和草坡上发出来的味道,那是从一种腐烂的肉身上弥散出来的味 道,他低头的一瞥中看见了一只鸟,那是一只肉身腐烂的小鸟, 它也许是在三天前死亡的,也许是在15天前,也许是在6天前 的黄昏死亡的,总之,它的死亡时间让它从飞翔跌落在大地上, 一只鸟从空中跌落在地必死无疑,万物都有自己选择死亡或无法 抗拒死亡的时刻,万物都有死亡的劫数,何况人呢?人没有不死 的真理,人只有象征不死的时刻,然而,就是刘继路看到的这只 小鸟的死亡,以及从它肉身上发出来的刺激鼻孔的腐烂之味让刘 继路突然意识到旅途漫长,必须寻找到让何向阳的身体不腐烂的 办法。为此,他用马刀掘出一层土,把那只腐烂的小鸟埋在了土 里,将死去的事物埋葬在土里,在尘埃之下,这是人类和祖先筑 墓的古老办法,正是它使人们可以寻找到墓地怀念死者,也可以 让死者有自己死后的安息之地,最后还有一种让死者铭刻于大地之间,让死者的芬芳飘曳于大地之上,因为土地可以让死者腐烂 之味隐藏起来,世界上惟有灰烬才可以生长着万物之芬芳,又可 以隐藏住万物之腐烂的双重味道。把那只腐烂小鸟的肉身埋葬好 了之后,那只小鸟留存于世间的就是芬芳了,这一切是祖先历史 中的一部分历史,是人类瞬间中的一种瞬间。这一切都在快快地 暗示着刘继路,要寻找到一座村落,要快快寻找到一座村落,要 寻找到那个掌握不让肉体腐烂的秘诀的人,每一个村落都隐藏着 这样的智者。当刘继路骑着马进入一座村落时,他知道那个拥有 草药防腐剂魔力的智者在没有人离开人世时就像村人一样在咀嚼 土豆,在门槛前守候着日升日落的下降,在时光中晾晒着他采撷 而来的草药,把它们捣碎制造出不让肉身腐烂的魔法,而他这样 想象时就嗅到了一种草药之味,它是从木栅栏中的院落被风吹来 的,刘继路直奔在那座土坯墙、木栅栏中发出的味道,从一只只 圆形篾筛中发出的防腐剂的魔法之味,而那个发明了防腐剂的智 者正坐在门槛前数着另一只圆形筛子中已经晾干了的红辣椒,到 底有多少只红辣椒,对他有多少意义,正是在这种无意义之中这 个平常的村人,这个矮个人的村人在世俗的色泽之中发出了摧毁 腐烂之肉体的力量,不错,他就是刘继路在那个日落中寻找的 人。他带着这个智者,智者则把他的草药粉剂装进一只木盒之 中,然后再装进一只麻布口袋之中,当刘继路带着这个智者来到 马帮们栖居的那片草坡上时,星星已经高悬在天空了,然后过了 一会儿,月亮也露面了。何向阳的身体从毛毡中再一次脱颖而出 时,刘继路帮助他脱光了衣服,那个掌握着魔法的手慢慢地吸了 一袋烟后站了起来,他从容地从那只麻布口袋中掏出了那只木盒 子,启开它,即使在宽敞无边的草坡上,即使面对着天空中的月 亮和星星,刘继路也能嗅到那只木盒中发出的草药的刺鼻之味, 它就像世界上最辛辣的事物溶进了何向阳的肉身上去,从而使他 的肉身可以在短期的时间中不腐烂,那个智者的手上沾满了草药,他用草药一遍遍地涂摸在何向阳裸露的身体上,直到何向阳 的肉身变成桔红色,在月光之下呈现出一棵橙子树的色彩,就这 样,刘继路在第二天凌晨再一次用那块毛毡裹紧了何向阳的身 体,那些草药已经在夜色之中被风吹干,那个智者拎着那只包走 了,刘继路给他的几个银子在他的那只布口袋中哐当地响起来, 走了很远,刘继路仍然听得见那只木盒子和银子碰撞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