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蜘蛛啊,红蜘蛛
在白天他只能站在山顶上,他寻找到了一块石岩,每当脊背 疼痛时他就倚依着那石岩,他的脊背因在潮湿阴冷的流浪期间落 下了风湿病,腰开始又酸又沉,犹如悬挂着一只只酸橙,每当他 倚依在石岩上时,他眺望着丽水镇,在这个被丧失了原形的人这 里,眺望丽水镇是他吃饱了饲料之后惟一的行动。在眺望里, 一 切记忆犹新,然而一切都过去了。他再也不需要绘在那只烟布口 袋上的路线图,他再也不需要向前向前,他们做的或者说他能够 做到的,就像当时在战场上——只有撤退。他终于在那个夜里撤 退到了他的目的地,丽水镇。现在,他又从丽水镇撤退到了山冈 上,撤退到了马厩中吃饲料充饥,撤退到了这块灰色的石岩旁, 战争教会他所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撤退,战争让他获得的人生 真谛也在于撤退,什么是他的撤退呢?简言之,当死亡困扰你的 身体时,当你感到即将被死神拉走时,你可以活动一下四肢,如 果自己还在呼吸,还在产生渴望,还惧怕死亡,那么证明你还没 有死去,此刻要往后走,沿着你来时的路线往后退下,如果退得 越远天地就会越来越广阔,这就是刘漫路的撤退。如今,他撤退 到了少年时代经过的地方,在少年时代撒尿和避雨的马厩中他栖 身,在少年时代看见落日的地方他抬起头来,这偌大的一片山 冈,竟然只有他一个人,他撤退到了过去的地方是为了保存力 量。不错,经过饲料的咀嚼他的身体开始由瘦弱变强壮了,虽然 风湿病使他脊背疼痛,然而,他却尽可以倚依在这块石岩上,这 块石岩久而久之成为了他的椅背和靠山,现在,眺望中的丽水镇 清晰明亮地闪烁在眼前,他过去以为只有刘继路的婚姻世界才是丽水镇的红蜘蛛世界,而现在他看到的丽水镇变成了一座巨大的 红蜘蛛,在一只巨大的红蜘蛛所笼罩之下,出现了许多红色的小 蜘蛛,他看见了四方街,过去他并没有发现四方街也是一只红蜘 蛛,而现在,在曙色的来临中,四方街呈现出红色的线条,他甚 至看清楚了那一张张在红色线条中互相靠近的脸,那些脸,那每 一张似乎都是那样红润、光滑,他想在那些脸上寻找到一张充满 伤疤的脸,哪怕寻找到一张脸也行,只要看得见那些伤疤,像鲜 红的烙印,像淬火中的烙印,像疼痛,像绝望和无助中的烙印也 好,然而,他看不见一张脸上有红色的烙印,为什么那些脸上都 没有红色的烙印呢?他问自己,他马上告诫自己:很清楚,这些 人,这些陷入四方街的人,这些商人,这些人脸上没有伤痕是因 为他们头顶上有一只巨大的,温暖如丝的红色蜘蛛,那只红蜘蛛 每天织出了无比巨大的网,就是这张网保护住了他们的脸,他们 没有沉人血腥风雨的命运,他们没有机会去遭遇到烙印,所以在 他们脸上看不见烙印。在人群之中,他看见了店铺林立,他此刻 从石岩上欠起身体,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他正是他的兄长刘继 路,在过去的记忆中,刘继路好像没有这样英武,而现在,他的 兄长却有一张英武的脸,他有一副挺拔的身材,他正在悬挂一块 匾,那是丽水镇的老书法先生写的字,他太熟悉好字帖了,那是 草书,他在丽水镇的学堂时,总要经过那老先生开的店铺,隔得 老远总能够嗅到研墨的味道,那味道在他的少年时代是多么香 啊,那香味好像稻花从十里之外飘过池塘,在池塘中绕了一圈又 飘到瓦屋顶上,在瓦屋顶上绕了一圈又飘到织布机上,在织布机 上绕了一圈之后又飘到……鼻息前被自己嗅到,那位老先生神奇 地坐在店铺前,他亲自研墨,自己铺开宣纸,自己铺着木匾上的 字帖,他的字帖形云流水,他的字帖遍及丽水镇的每一户门匾, 尤其是在贸易市场的四方街,那里仿佛是在每日展览他的字帖,现在,那字帖正在刘继路悬挂起来的那块匾上,刘漫路知道刘继路在红色蜘蛛网中越活越英武, 一个女人站在他身边,那衣着鲜 红丝绸衣裤的女子,梳着一只光亮的发髻,不用说,那个人就是 乐乐了,他在丽水镇的小巷深处浑身哆嗦不堪时,听人讲起过这 个名字,而且他在小巷中还听说这女子身上散发出一种常人没有 的薰衣草香味……在他浑身哆嗦时, 一阵风荡来了一种香味,现 在想一想,那香味可能就是人们传说的从乐乐身上散发出来的薰 衣草味道了,那味道沁人心脾,使他的残肢也会产生出一种渴 望,关于女人,他从未梦想过,女人是他生活中一种很远的事 物,对一个以流浪为生,乞讨为生的人来说,填饱肚子比女人更 重要,因为当肌肠辘辘时,女人的影子是无法看见的,而现在不 同了,对他来说,那些轻易获得的饲料以迅猛的方式填饱了他的 肚子,所以,他才可以站在这块无人占领的瞭望台上,眺望他仇 恨的风景,他确实占领了这片山冈,所以,他的肠胃不再受饥饿 的折磨了,他可以专心一致地让仇恨出膛,就像战场上那些密集 的子弹一样射出去,现在想起来,那些在眼前飞舞的子弹就像雪 花纷扬,不过是一种坚硬的雪花。他的仇恨因为看见了兄长刘继 路开始疯狂起来了,刘继路正回过头来对着乐乐笑,现在,他才 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微笑了,他回忆着自己的微笑,在 他的人生场景之中,当他牵着一匹马到四方街兑换那只烟布口袋 时,他的脸上确实荡漾过一次敞亮的微笑,那笑是多么宽广呀, 仿佛在他的微笑之中, 一条宽广的大路出现了, 一个充满理想的 梦幻变得清晰了,而在他和周翔出走的那个早晨,虽然天未亮, 他们策马而去的那个早晨却使他微笑着,他在黑暗中望着天边的 启明星时,身体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自由地微笑,然而,那也是 他生命之中最后一次笑,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了。笑, 是我们生存空间中一次快乐的凝固,所以,刘漫路失去了笑的机 会,寻找不到笑的机缘,他开始嫉妒刘继路脸上的笑容,而他的脸除了伤疤之外,怎么也无法产生笑容,他脸上的几条伤疤互相抽搐着使他的脸显得更加丑陋,当他想看见刘继路时突然看不见 他了,他到店铺之中去了,突然他看见了周翔的母亲,他的母亲 也在笑,不知道为什么在笑,总之,四方街的每个人似乎都在那 只红色大蜘蛛下面乐滋滋地笑,他想起了周翔,他只有在看见红 色花朵时才会想起他来,他忘不了周翔,那是因为从周翔心脏口 绽放的那朵花朵,那朵鲜血梅花永远对他来说是一个噩梦,除此 之外,当他活着呼吸时,从未想到过周翔的死亡,而现在他看见 了周翔的母亲,他发现周翔的母亲在笑,是因为她已经遗忘了儿 子周翔,她的遗忘使她无法看见那朵鲜血梅花。
红蜘蛛啊,红蜘蛛,在一只红蜘蛛的笼罩之下,繁荣的四方 街景色越变越红了,它突然使刘漫路患上了红眼病,当他眺望着 四方街上空那只巨大的红蜘蛛时,他的眼睛就在开始痛了,起初 是又痛又痒,后来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那只红蜘蛛开始变得模糊 不堪了。他离开了那座倚依的石岩,他真的患上了红眼病,眼睛 即心灵之窗户,既然他的双眼又痛又痒,他之所以寻找的那只大 红蜘蛛是因为他想像掐灭一朵花一样毁灭它们,然而还没等他想 出办法,他的红眼病笼罩了他的视线。有好几天他的视线之中只 有马厩之中的浑浊日光,他不得不躺下来,此刻他的胃在抽搐 着,他再也不能忍受用马饲料填包肚腹了,他找到一种草药,名 为土沉香,这种叶片是他在战争期间认识的,在不断的行军作战 中,他们的部队有三分之二人突然胸腹胀闷疼痛,胃寒呕吐呃 逆,肾虚气短……队伍中有一人出生于草药世家,他采撷了土沉 香的叶片煮了一锅药汤,士兵们每人喝一碗不到半日,肠胃仿佛 解放了一样,就在那样的日子里,他跟那位草药世家的士兵了解 了许多山野川间的草药,除了土沉香之外,他还了解了地肤子、 红豆蔻、山茱萸、大草蔻,甚至他还了解了具有毒性的草药。现 在,他采撷到了土沉香用来消除他的胸腹胀闷疼痛,他还寻找到 了茅苍术用来明目。因为明目对于他来说远比治愈胸腹胀闷更加重要,简言之,对眼下的刘漫路来说用阴冷的目光去了望丽水镇 的世界比解决胸腹胀闷更宽广,目光所击之处才可以精密地布下 网络,他有他自己的蜘蛛网,那是一张黑色之网,他只有用这张 网笼罩那张红色蜘蛛网,内心的仇恨才会充满快感。所以,眼下 之事,最为重要的是明目,他在悬崖处采撷到了茅苍术,这种植 物草药出现在眼前时,他仿佛又寻找到了希望,红眼病让他尝受 到了难以忍受的焦躁,从红眼病开始的那一刻,他就再也看不见 丽水镇的那只大红蜘蛛——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之,眼下他只 能看得见他生活的山冈,就连那些遍及于山冈的草药也只有走到 面前才能看见。
一只褐色马驹子死于几片三角形叶子
神奇的茅苍术煮成汤进入他的胃里,睡了一觉醒来之后他的 红眼病消失了,茅苍术明了他的目,敞亮了他的世界,他又看见 了明亮的曙色,他从马厩走出去,现在他的头等大事是去偷食 物,显然他的胸腹胀闷已经结束了,那完全是土沉香的药汁治好 的。他现在再也不想吞噬饲料了,他每每嗅到饲料之味道就会感 到胸闷。现在,他最想品尝的东西是肉,那些从养马人的土灶前 偷盗的一块块腊肉已经没有了。他现在想吃的不是腊肉,而是鲜 肉,怎么办呢?一个人对肉的想念是奇特的,当一个人在想念肉 时,说明这个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嗅到肉的香味了, 一个人对 肉的思念源于一种人兽为舞的时代,人发明了吞噬动物来说明美 味的意义,在吞噬动物的过程之中产生了快感和想象力。因为对 肉, 一种动物之肉充满了想念的刘漫路,现在加快了力量,在这 片地域中没有人居住,想寻找到动物之肉只有回到丽水镇去,可 丽水镇此刻对他来说只是一座令他仇恨的红色蜘蛛网区,他还不想潜进丽水镇去,不到走投无路时他决不能去丽水镇显形露相, 因为他的视野中还有那片养马场,养马场上到处都是动物,不 错,那些鲜活生动的动物在他眼前出现了,刘漫路现在看见了几 片叶子,他是在偶然之中看见的,那叶片呈墨绿色,是深墨绿突 然闪现在眼前,他记不清这种叶片的名字了,这是一种稀有的叶 片,因叶片上蕴满的剧毒而著名,然而,他竟然想不起来这种叶 片了,无论怎样都无法回忆起来,因为当那出生于草药世家的士 兵向他们一路上讲解草药时,有的草药被他记住了,比如土沉 香,茅苍术,因为这几种草药的实用性很快就体现出来,它治愈 好了士兵的腹胀和眼疾,而那种草药,它只是在他记忆中留下的 一种形象,他从未想到过在他的命运中会出现这叶片,因为在他 未撤离战场时,他还是一个向前向前的士兵,他也从未想象过他 的命运中会出现这样的劫难,更没有想象过他会失去原形,这叶 片让他抽搐起来,这是快乐的抽搐,他久久地凝视着那些深墨绿 色叶片,尽管是冬天了,它仍然散发出执著的剧毒气息,那气息 清香沁人,他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那些叶片,然后再抬起头 来,养马场出现了,在山的那边就是丽水镇的养马场……从他所 看的角度看过去,那片养马场上云朵飘扬,马场宛如天堂,静谧 与祥和笼罩于上空,然而,刘漫路根本就不会被什么美景所感 动,现在他需要那匹小马驹,那匹褐红色的小马驹,他想起了火 塘边的铁炉架,想起了肉的美味,想起了分解一匹小马驹时的极 乐世界和占有一匹小马驹的那种满足,他伸出舌尖,大约是长久 吞吃饲料的缘故,他的舌苔已失去了原有的粉红色,已变黑了, 然而,他那富有弹性的舌尖伸出来是为了捕捉到那香味,为了那 香味,他出发了,他把采撷到的墨绿色叶片放进衣袋里,他害怕 用手揉摩会失去草叶的药性。他现在明白了,既然他的原形已经 不存在,那么他就自由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叫出他的名字来,没有人敢于走近他,所有人都绕开他远离他,就这样他已经从社会团体中走出来了,没有人可以束缚他了,所谓自由就 是无名无姓,无形,他感受到了自由,以至于他可以自由地采撷 到叶片,那一天,绕了很多圈,因为他想成功,他不想惊动那片 养马场,还没到午睡时节,也就意味着养马馆不到躺在草地上睡 觉的时刻,所以,他总是贴着干枯的树身前行,在一棵野栗树 下,他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了一片悬崖,那是一片红悬崖,好 像是用刀削出来的一样险恶,站在那棵野栗树下,他突然抽搐起 来,这是因为红悬崖的险恶以及望不到底的渊薮让他深感到一个 小小身体的渺茫和无助,从此以后,在他丧失原形的世界中又发 现了一种陷阱,他发现人生的陷阱时总是很兴奋,很刺激,因为 他的生命需要陷阱,只有人生中出现的陷阱才可以让他战胜自己 的厌恶和仇恨。
他站在那棵干枯的野栗树下看着红悬崖,看了很久很久,然 后把它铭刻在心,因为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可以利用的只 有险恶的东西,充满黑的东西,充满陷阱的东西,他所看见的那 座红石崖虽令他抽搐哆嗦,然而也是他隐形人生活之中的一个重 大发现。他穿越过了那棵野栗树,该死的拐杖以及失去的左腿总 是阻碍他前行的脚步,他抬起头来,离养马场已经不远了,看来 时机已到了,他已经看见了那片平地,那片隆起的平地好像是一 块天然的床榻,要不然那个养马信怎么会躺在上面呢?那一定是 一个舒适宜人,让四肢松弛愉快,享受睡眠和极乐的好地方,也 正是这个好地方可以收留养马信的午睡时间,他好像睡着了,身 上盖着一件羊皮,那张合拢起来的羊皮盖住了他的梦,使他的身 体看上去很深沉,因为那梦是轻盈的,所以入睡者的身体才是深 沉的,然而,刘漫路却看不到一个养马人睡在天然床塌的上升的 那个轻盈的梦,因为对他来说,只有沉重不堪的梦追踪着他的身 体。就这样他的机缘来了,而且那匹幸福的小马驹已经蹦跳到了 草场的边缘,这正是他最好的时机,因为他是一个哆嗦的人, 一个害怕世界的人, 一个在明亮的光线中更多时候是无地自容的 人,他拥有的只有恐惧和仇恨,所以,对他来说,他喜欢边缘是 因为他的生活已经在边缘之外,这一座座山冈就是他所置身的边 缘,也是丽水镇的边缘世界。而那匹小马驹竟然离开了养马场的 中央,那一匹匹母马伫立的中央,那些健壮的马占据的中央,它 蹦跳出来了,前来寻找它的幸福,这正是他下手的好时机,机缘 对他来说是如此重要,是的,机缘就在眼前了,他不能轻易错 过,于是,他从那只口袋里掏出叶片,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金 黄色的玉米粒,将两者交溶在一起,他抛出了诱饵,他抛出诱饵 的声音既不轻也不重,恰到好处地,准确无误地抛到了那匹褐红 色马驹的脚前。小马驹天真地、急切地开始咀嚼着那片片叶子包 裹着的包谷粒,不到一会功夫,那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就四脚朝 天地躺下去了,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而刘漫路呢?他躺在树 枝下面看着这一幕情景,那种痛快是多么舒畅,他走出去,用一 只手臂抱起了那只小马驹,不知道是谁给予他的力量,也许是饥 饿,对他来说,饥饿的力量是强大的,当他的胃在左顾右盼之中 出现猎物时,他的力量战胜了他的残肢;也许是思念,对一种动 物肉的思念,对他来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嗅到肉的美味了,这世 界上的美味有千千万万种,而肉发出的美味也正是牙咀嚼之味; 也许是仇恨,对一匹褐红色马驹的仇恨也正是对一种红色的仇 恨,仇恨使他的力量加剧了,他怀抱着那匹早已奄奄一息的小马 驹,他庆幸自己的力量,他那么快就结束了一匹幸福的小马驹的 性命,那么快就占有了它,这就是机缘,在这个世界,机缘无处 不在,每个人都有自己所需求和等待的机缘,我们之所以,寻找 机缘,是因为机缘会溶入我们的命运之中去,为我们带来希望, 刘漫路的机缘之门向他彻底敞开了,他怀抱着那只失去了生命的 小马驹,怀着罪恶的微笑,很久以来,他在失去了原形之后早已失去了微笑,而现在他怀中那只猎物让他的微笑在丑陋的三角形伤疤之中出现了。他把那只小马驹抱到了马厩,然后第一件事是 点燃火苗,他弯下头,吹着火塘边的火苗,他的脸上因离火塘很 近沾上了柴灰,这张脸很快变成了一张充满柴灰的脸;第二件事 就是分解小马驹的身体,他麻利地使用那把匕首,我们已申明 过,尽管刘漫路的左腿消失了,脸上烙上了伤疤,他的双手,他 的眼睛,他的心脏,他所有的内脏都是健康的,所以,他有两只 像兀鹰一样的利爪,他的利爪即代表他的分解术,他很快就寻找 到了小马驹的内脏,那只浸满巨毒的容器——他把内脏抛到了峡 谷里,直到听见回声才回身,他很清楚这件事完毕之后,他就可 以舒服安然地分解那只小马驹的身体了。在人世间,他从未通过 一头牲畜的肉身来分解出它的四肢,它的肉和骨头,浓烈的血腥 味既让他浮现出阵亡的战士的身体,血溅涌在草地上时的红色河 流,同时也让他想吞噬它们的血液,他把肉架在三角架上,很 快,肉香味来临了,炙烤着一块块小马驹的鲜肉,他在那个下午 获得了一次真正的满足。饥饿的胃很容易就满足了,人的胃之小 得可怕,而人之贪婪的世界那么大也同样让他感到可怕,疯狂折 磨着他,他把剩下的小马驹肉悬挂在屋梁上,那是昔日马厩中的 横梁,以装饲料和稻草的地方,如今悬挂着小马驹的腿和头颅, 他知道这些肉会被烟熏干,他还知道这些肉可以让他维持到春天 降临。有很长时间,因为马厩中飘荡着肉的香味,他似乎又忘记 了一切,他是多么容易沉溺于这匹小马驹给他带来的肉香味之中 去,而且每每饱餐一次之后最容易使他睡思昏沉,他坐在山风上 晒着太阳,咀嚼着一块马肉,边咀嚼边又合上了双眼,阳光照着 万物时也同时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臭味已经干枯凝固于肌肤 之上了,而且,万物已经开始复苏,那些从冬天蛰睡之中睁开了 眼睛的植物已经开始把身体变绿,他就在万物之中睁开了双眼, 发现春天降临了。身体已经不寒冷了,他看了看天空,又开始眺 望起来了,马厩中还是挂着最后几块已经风干的马肉,他的心开始寂寞起来,因春天的降临开始寂寞起来了。他开始走动起来, 他的仇恨又开始复苏,他站在山冈又看见了那片养马场,他突然 发现那片养马场上膘肥的马匹阻碍了他的视线,不,不是阻碍, 而是加深了他的仇恨。他知道养马场对丽水镇是如此重要,从他 出生以后就嗅到了马味,就看到了马蹄留在丽水镇每条路上的痕 迹,简言之,马的影子紧贴住丽水镇,从来就没有与丽水镇分离 过,丽水镇依靠马帮来发展贸易生活,丽水镇通过贸易生活得到 了繁荣。对马的仇恨越来越深也就是对丽水镇另一种灵魂的憎 恨,刘漫路隐藏在又一棵干枯的云杉树下,他突然发现了一条道 路,那条道路又弯又窄,却通向他不久之前发现的红石崖,那集 渊薮和恐惧于一身的地方,似乎给他那郁积了很久的仇恨寻找到 了- 爆发的力量和机缘,他一边眺望着红石崖, 一边眺望着养 马场,他开始激动起来了,因为他沉浸在厌恶和嫉妒的时间中已 经太长了,他现在抖动了一下身躯,发现自己的残肢洋溢着摧毁 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