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崖峡谷中的马尸之谜

刘继路已经在养马场住了十三天，此刻，祭马期已经过去 了，他决定离开养马场了。这一天，黑狼像往常一样走在身边， 狼仔突然越过一片山岩，来到了那片红石崖顶上，刘继路以为是狼仔想像人一样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刘继路还以为狼仔站在红石 崖顶上是想眺望到荒野，因为狼仔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生活在它 的荒野上。然而，狼仔好像在伸长鼻息在嗅，它在嗅什么呢?难 道狼仔也像人一样嗅到了薄荷、松脂精、薰衣草、云杉的味道了 吗?他走上前去，抚摸着那匹狼仔，然而，狼仔却仍然在嗅，它 全心全意不是沉浸在香味之中，而是在嗅四周的味道，刘继路不 得不伸长鼻子，他想嗅到点什么，除了香味之外的什么味道，因 为他的狼仔从未这样将脖颈伸长，突然那匹狼仔开始发出了低沉 的嚎叫，它的脖颈已经伸进荆棘之中去，已经伸进红石崖之中 去，突然那匹狼仔开始将自己沿着陡峭的红石崖往下跃动，而且 它一边嚎叫一边跃动，刘继路看着狼仔的影子已经消失在红石崖 下面了，他想，也许他的狼仔想回归大自然了，也许他的狼仔即 将像那匹心爱的小马驹一样在十三栏杆坡上消失，像父亲的右腿 在十三栏杆坡上不翼而飞，也许这是宿命，他没有呼唤那匹狼仔 回来，他伫立在那座红石崖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 的影子，他对自己说如果自己的影子西移出去，狼仔还未回来的 话，那么他的那匹狼仔就不可能回来了。所以，他一直伫立在红 石崖上，他相信宿命，如果影子西移而去，那么时间已在变幻， 通过这么多年来的时间，通过时间编织的网，他已经感悟到在每 一次时间的变幻之中， 一些东西消失了，另一些东西却留了下 来。而现在，他只有凭着自己的影子来等待了，当影子正在西移 时，突然他听见了狼仔的脚步声。果然，他很快就看见了狼仔， 只不过狼仔的牙齿衔着一条腿，那是一条什么腿，刘继路的呼吸 开始变得急促起来，腿，为什么在他的世界中总是出现腿，他不 由得想起来好几天前看见的那个乞讨者，那个在林中小道上出现 的人，他除了看见他脸上的三角形伤疤之外，他还看见那个衣衫 褴褛的人缺了一条左腿。腿，现在，出现在刘继路面前的是一条什么腿呢，那狼仔已经窜到了刘继路面前，他现在看清楚了，那是一条马腿，是一条枣红色的马腿。刘继路陷入了某种奇怪的世 界，在红石崖下面怎么会有一条马腿呢?那匹狼仔还没等刘继路 回过神来，它又已经冲下红石崖下面去了，刘继路看着枣红色马 腿，毫无疑问这条马腿已经开始腐烂，正当他想着这件奇怪的事 情时，狼仔又回来了，它这次用牙齿衔回来的是一只马头，而且 不是枣红色马的头，是一匹黑马的脑袋，这么说在这红石崖上峡 谷之下还有别的马遭遇到了劫难，是的，是劫难，刘继路决定带 着狼仔到峡谷深处去，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座红 石崖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赶马人，他的世界中到 处都是深不可测的大峡谷，而且第一次做赶马人时，他就曾经跌 人过金沙江大峡谷，所以，他此刻跟着狼仔攀援着红石崖上的树 藤很快就落在了红石崖的峡谷深处，他根本无法去解释自己所置 身的世界，因为在峡谷中到处抛掷着四分五裂的马的肢体，不知 道有多少匹马在这峡谷深处死亡，从峡谷深处发出一股腐烂的味 道，刘继路陷入了迷惘的状态，他不知道那些养马场上的马是如 何跌入红石崖的，因为在丽水镇的历史中养马场上的马从来就没 有这样集体式的消亡，他无法解释这种现实，他不能忍受这种消 亡和死亡，不能忍受昔日的那些生机旺盛的马匹的身体发出腐烂 之味……他无法解释这种现象，以后的几天里，丽水镇的赶马人 来了，马宿也来了，他们置身在红石崖上的峡谷深处，这里就是 祭台，那一匹匹马就是被驱逐到了这峡谷，他们掘开了一个坑， 让腐坏的马尸在尘埃中进入它们该去的地方。巫师也来了，他发 出了咒语，他解释这种现象时说，养马场上的马之所以来到红石 崖是因为受到了诱惑。于是他们在寻找能够解释这种现象的诱惑 在哪里，他们从峡谷回到红石崖顶上，每人都在此刻感受到了梦 魇般的力量，能够产生诱惑的只不过是一种梦魇，突然， 一个人 发现了抛掷在荆棘中的一根绳索，这是套马绳，这么说，就是这 根套马绳将一匹匹马引诱到了红石崖，不对，每个人都知道，马像人一样决不会轻易地落入圈套，每个赶马人都拥有这样的经 验，在赶马途中，每当马遇到林立的悬崖时，都会有节制地收敛 住自己的脚步，因为每一种生命都渴望生，而不是渴望死。除非 有人想让马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马有什么敌人的话，那么马 儿的敌人只可能是人，那么这个人是谁，这个带着套马绳把马引 诱到红石崖上的人到底会是谁?如果这个人这么恶毒地迫害一匹 匹马，那么说明这个人是丽水镇的敌人，然而，谁会是一个集马 店、马帮、马厩、贸易生活于一身的丽水镇的敌人呢?他们迷惑 着，想象不出这个敌人到底会是谁?
很显然，成为马的敌人的只可能是一个影子，只有影子才可 能牵着绳索，而那个影子只可能是人，然而，为什么一个人会成 为一匹马的敌人，成为轻风、流水、乌云和鞭子的敌人呢?刘继 路当然想不通这些道理，他和狼仔上了红石崖，他感觉到那个成 为马的敌人的人并没走远，那么他会在哪里呢?他想面对他，面 对那个马的敌人，他清楚，既然那个人成为了马的敌人，那么也 会成为他刘继路的敌人，然而，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他会如此地 残忍，他带着狼仔在山冈上行走，其意义是遇上他，与成为马的 敌人的那个人最终相遇，他看见了废弃的马厩，他走进去，他看 见了一座早已熄灭了火焰的火塘，他把手伸进火塘中，那些柴灰 已变凉，好像这个地方在不久之前曾经有人居住过，那么来此地 居住的那个人又会是谁，他呼吸着一种味道，那气味就像腐尸 味，是谁让马的躯身分裂，是谁，他走出了马厩，肯定有人在不 久之前在此地居住过，难道是那乞讨者，那个少了左腿的人，那 个人当然是一个男人，他很快否定了那个人，也许是对丧失一条 腿的同情，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一切，因为他告诉自己， 一个丧失 了左腿的人，对生命会无比地珍惜，他怎么会成为一匹马的敌人 呢?从马厩走出去，然而，他仍然被另一个人所笼罩着，那个成 为马的敌人的人在哪里，他一定不会走远，他唤着狼仔。狼仔突然在一只长满荒草的洞穴前嚎叫起来了，那嚎叫暗示着什么呢? 狼仔突然跃进了洞穴，紧随着刘继路也钻进了洞穴，狼仔正面对 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嚎叫着，刘继路再一次看见了那个乞讨者， 命运就是这样再一次呈现出来遗忘、荒谬、磨难、时针、囚禁、 忘川、眼泪、伤疤、玷染、糜烂、辩解、廉耻、猩红、地狱、厮 杀、混乱……的场景，这一切都在这座洞穴深处体现出了上述这 些事物之中的全部混乱和清澈。 一个乞讨者和一个赶马人相遇 了，他们原本是同母兄弟，如今却形同路人，刘继路嗅到了腥 味，那是从一只正在剥开的松鼠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还嗅到了从 乞讨者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那体味就像尸骨的腐烂味一样袭 来，他的目光移动在这座洞穴深处，移动在他脸上，对面的这个 人是如此地卑微，他想与他说话，然而，那个人突然摇摇头，指 着耳朵，指着舌尖，原来他是一个聋子和哑巴，对于这样一个 人，他根本就无法把他想象成是一匹马的敌人，因为这个人只可 能剥开一只松鼠的身体来充饥，对他来说，填满肚子就是生活的 目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成为一匹马的敌人呢?他把狼仔唤出了 洞穴，他否定了这个人，是因为他在任何梦魇之中都无法与这个 人相遇，在他经历的那么多变幻无穷的历史中，这个人不过是一 个乞讨者， 一个与自己的舌头、耳朵搏斗的人， 一个不停地挣扎 于饥饿之间的人， 一个无意之中失去左腿的人， 一个也许是失去 故乡的人，这样的人，在他的经历之中见得太多了，他不可能在 这座洞穴之中停留，目前，只有寻找到那匹马的敌人，他的干燥 的喉咙里才会再一次涌动着水的流动之声，如果寻找不到那个敌 人，那么，他那干燥的喉咙里也许就会冒出火焰来。敌人，他一 生好像从未有过什么敌人，如今，此刻，却在寻找一个敌人，然 而，他和狼仔出入的山冈上再也没有发现让他感觉到成为马的敌 人的那个人。为此，他只好带着狼仔回到丽水镇去，那天傍晚， 他回到家后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乐乐怀孕了，他在何家宅子中把妻子抱在怀中，每每他嗅到乐乐身上散发出来的薰衣草味道，他 就会感觉到不变的只有抚慰他梦乡的那种香味，这香味来自女人 肌肤，也来自丽水镇的空气之间。与这种香味相比较，所有腐烂 之味都隐藏在梦魇中搏斗的时刻，那气味中突然出现一个敌人， 当他依偎在妻子的腹部前，倾听着那个梦想见到的胎儿的声音 时，他却在寻找着他的敌人，而他的敌人却像马尸上浮动的谜， 这个让事物和时间变得纷乱起来的谜到底在哪里?他突然感觉到 他的敌人并不遥远，他似乎就在眼前，近在咫尺，然而，在时间 的轨迹之中，那张面孔在哪里，在谜的深处还是在谜的表面，在 他看来，在谜的深处就是时间的黑暗，在黑暗之中，寻找一个人 是艰难的，而在谜的表面就是时间的白昼，在白昼之中，寻找一 个人又是尖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