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上的一 团团或暗或亮的密云
度过13岁的生日之后,两个少年意识到他们等待了很长时 间的赶马之路就要开始了,然而,尽管在他们年仅10岁的那个 早展兄长刘继路曾许过愿,那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呀,空气中飘荡 着从四方街扬起的焚毁之味,他们从刘继路怀中接过了父亲的残 骸,父亲的上半身躺在刘新路怀中,父亲的下半身躺在刘店路的怀中。兄长刘继路就是在那一时刻许了愿,从此以后收他们作马 帮徒弟。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们的梦幻就开始盈动,这盈动 的姿态已经进入了现实之中,腊梅为他们缝好了两套马帮服装, 腊梅作为刘店路的母亲伸出双手去抚摸着儿子的头,她感到由衷 的欣慰,她与刘严路在上马店留下的种子终于——在现实之中验 证了她的梦境,在多年以前,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她的儿子 走上了赶马人之道。惟其如此才可能延续她与刘严路除了尘世之 缘的缘份。当刘新路和刘店路终于踏上了赶马人之道的那个凌 晨,肖花菊早早地就起了床,她知道从刘家宅院之中走出去的两 个男孩将归于一种刘家宅院命运的自然定律,她伸出双手,在视 线越加模糊的情况下——触摸到了两个13岁男孩的影子,然后 她知道那两道影子已经朝前移动而去了,这是命。她呢,她久久 地伫立在刘家宅子,自从刘严路撒手人寰之后,她就知道刘严路 已经把她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带走了,剩下的就是等待,然而,她 不知道等待什么,当四方街在重建时,她在等待着复苏的四方 街,而当她走在四方街上伸出双手触摸到四方街新的门窗触摸到 人头攒动时,她知道那些白花花地流进四方街的银子已经帮助她 完成了梦想;现在,刘家宅院的马帮队伍又一次出发了,两个 13岁的男孩也出发了,等待又开始了,等待在消磨着她的时光, 使她灵魂深处那一团团或暗或亮的密云又一次飘荡起来,开始去 追逐那支马帮队伍。母亲肖花菊内心深处的那团或暗或亮的密云 现在同样降临到了刘继路眼前,他知道他带着两个年仅13岁的 弟弟出发,意味着什么,从走出丽水镇的那一时刻,他抬起头 来,虽然是明朗的春日早晨,在他内心深处却飘来了母亲灵魂深 处飘出的那一团密云,也许是父亲的离去让她感受到了内心的那 一团密云,也许是父亲的影子化为的虚无让他意识到了一种职 责,因为这意味着他既要做兄长又要做父亲,而且望见那一团密 云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在这次马帮途中,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守候来保护两个13岁的弟弟。而在那团密云飘来之后他就一直 走在两个弟弟中间,除此之外,他就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从自己 14岁那年开始的马帮之道,时光如箭,他很少有时间回首往事, 然而只有走在马道上,也许只有走在路上的人才会回想起悠久的 历史,因为历史在身后飘荡起来了,就像那团密云或明或暗地出 现在眼前和天边。身后的历史出现在现实之中,只是为了暗示走 路的人,那些正在旅途中行走的人们,用过去的历史去考证现实 之梦。现实已经飘荡在金沙江岸上的羊肠马道之上。这条路既有 热焰也有深渊,刘继路记得很清楚,多年以前,他14岁那年, 走在这条马道上的他就在一刹那间滚了下去,滚啊滚,世界到处 是滚动之声,世界到处洋溢着身体滚动时发出的声音,他的人生 就在滚动之声中发生了,那是让身体从羊肠小道上滚下金沙江大 峡谷的一次经历,身体在荆棘之中滚动啊滚动,身体在尖锐的岩 石中滚动啊滚动,滚动在金沙江灼热的沙滩上,就是在那次滚动 声里,刘继路的赶马生涯开始了。然而,在刘继路看来,这两个 弟弟都太小了,才13岁,比他15岁走在马道上时还小两岁,因 而他始终走在他们中央。然而,该发生的事还是在现实之中发生 了,当刘继路心中滚动着或暗或明的密云时,走在后面的刘店路 脚下一滑,开始了他一生中滚动的时刻,刘继路的手本来已经拉 住了他的袖子,然而,在那一刹那间,走在前面的刘新路也在同 一时刻身体在倾斜之中开始了他人生中的滚动时刻——这意味着 刘继路想在空中拉住他的手臂,然而,他没有拉住他的手臂,却 随同刘店路和刘新路的滚动之声开始了他漫长赶马生涯中的滚动 的命运。也许他注定了要在这条羊肠小道上,让身体滚动在两个 年仅13岁的弟弟之间,因为只有用这种方式他才能携带着那团 或明或暗的密云一起在金沙江的大峡谷之间滚动,也许,这就是 他对两个弟弟的爱,他要陪同他们一起滚动,并在这种残酷的滚 动中,陪同两个弟弟再一次体验马帮之艰险,马帮人在滚动之声
中培养出来的勇气。于是,金沙江的沙滩,那灼热滚烫的沙滩 上,便躺着三个不同姿态的人,刘继路从滚动到躺下的姿态始终 是勇猛朝前的,他带着人生难以言喻的那团密云,从母亲灵魂中 移动到他心灵深处的那团——或明或暗的密云在勇猛地迅速地滚 动,直到进入柔软沙滩,刘新路的滚动看上去惊恐万分,他虽然 是被命运的推击在滚动,即使在他躺下的姿态来看,也可以看出 他生命中那个惊恐万分的时刻已经降临;刘店路的滚动终于在金 沙江柔软的沙滩上结束了他的焚烤,从身体进入金沙江岸上的那 条羊肠小道时,他的身体就在焚烤之中开始抽搐,所以他是在抽 搐之中开始滚动的,直到他躺下昏迷之后,抽搐才停止。最先醒 来的肯定是刘继路,在三个昏迷倒地的人当中,只有他会第一个 醒来,因为只有他在这沙滩上看见过鹰,此刻,在他或明或暗的 世界里,在那团滚动的密云之中飞来了一群鹰,这种赶马途中的 意象使他翻过身后就迅速地醒来了:他意识到了躺在他左侧的是 他的弟弟刘新路,躺在他右侧的是他的弟弟刘店路。当他把他们 两人一一唤醒时,刘新路仍然表现出来了他的惊恐万分的神志, 而刘店路在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让身体抽搐,刘继路用 他的右臂搂紧惊恐万分的刘店路 在鹰盘旋而下之前拉起他们 上路了,当他们从荆棘丛中攀越到那条羊肠小道时,刘继路手下 的12名赶马徒弟和120匹马都伫立在羊肠小道上等待他们归来。 这已经破了例,按照丽水镇赶马人的规矩,如果有人掉人了金沙 江的峡谷,不允许赶马人将马队和人在此停留,因为伫立在这条 羊肠小道上等待是危险的,炎热焚烤着的人和马稍不留神——就 会跌入深深的大峡谷中去。为此,刘继路回到马道上后,开始了 他的训斥之声,他不允许,决不允许今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刘新路和刘店路在兄长有力的训斥之声中面面相觑,马帮队伍在 那天的落日之下进入了上马店,两个13岁的少年在落日之上一屁股坐下去就站不起来,刘继路手里捏着一根针,他想起了腊梅婶子的妹妹腊月姑娘,在那个金黄色落日笼罩自己的时刻,腊月 姑娘来到了自己身边,用针为自己挑开了血泡,当时他曾经发过 誓要把腊月姑娘从上马店带走,他没有想到父亲实现了他的愿 望,让他感到蹊跷万分的是腊月姑娘在多年以后竟然跟着一个大 理马锅头离开了丽水镇,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音信。现在,让我 们来讲讲狼仔的故事,它已经好久没出现了,因为对这头狼仔来 说,刘继路忧伤的时候它也在忧伤,事实上它从未离开过刘继路 的世界,只不过在四方街的重建工程之中,它似乎已经被刘继路 遗忘了,那一阶段,刘继路甚至连家中那个散发出薰衣草味的女 人和开始学走路的儿子都遗忘了,所以,他当然有可能遗忘这只 狼仔,所以,在被刘继路遗忘时,它就消失了,但是它并没走 远,它在雪山顶上生活了很长时间后,突然看见了刘继路的马帮 出现在那条羊肠小道之上,刘继路的狼仔一路追踪而来。现在, 当刘继路手里捏着一根针时,它突然站在刘继路面前,在刘继路 最需要它出现的时候它出现了,刘继路百感交集,在重建丽水镇 四方街的时间中,他确实把它遗忘过,他如今感受到了与一匹黑 色狼仔的那种永恒的关系,他伸出双手抚摸了一遍狼仔,然后捏 着那根针,来到刘新路和刘店路面前,亲手挑出了他们手臂上和 脚上的荆棘并且为他们挑开了血泡,然后他端来了两盆放了盐的 温水,让他们将脚放在温水中浸泡,在那个落日之下,两个13 岁的少年发出了上马店有史以来的第一阵盐水浸泡脚的叫唤声, 这疼痛之声使刘继路眼前又飘来了一团滚动之中的或明或暗的密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