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布机上的咏叹调结束了
腊梅从跟随刘严路进入丽水镇时就决定忘记自己过去的全部 历史,事实上当她在上马店里生出那个叫刘店路的儿子时,她就 已经篡改了她过去全部的历史,然后她带着自己的妹妹腊月来到 了丽水镇,腊月妹妹很快就跟随着一个大理马锅头离开了丽水 镇,而且再没有什么音讯传来,命运就是这样一回事, 一个人来 了把你带走,而带走你的这个人就是与你共同编织命运的人。她 留了下来,留在刘家宅院,与那个丢失一条右腿的男人的全家人 生活在一起,虽然自从进入刘家宅院之后,她就再没有用身体碰 过刘严路的身体,似乎刘严路也同样丧失了情欲,人们丧失情欲 的理由是无法破解的,然而,每一个丧失了情欲的男人和女人有 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生活的忧伤使他们的身体不再点燃情欲之 火,因为身体中产生的忧伤比情欲更加有力。然而她留了下来,
在她身边有了一架织布机, 一个女人就这样寻找到了耗尽她时光 的办法,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让她心无旁骛地生活在刘家宅院,她 确实不再想外面的世界,织布机上的每一根纺线都为她编织着岁 月,同时也为她编织着感情,她对儿子刘店路的感情,对刘严路 的感情,以及对别人的感情,由于她的感情,她寻找到了更多的 爱,整个刘家宅院的人都穿上了她亲手缝制的衣服,她织出的一 匹匹土布不仅仅满足了刘家宅院的穿衣,而且还来到了四方街 上,有些土布甚至被刘继路的马帮上了马驮,进入了西去的贸易 市场。她成了刘家的一员,每个人对她的尊敬就像对另一个女人肖花菊的尊敬一样。然而,她一边织布, 一边却感受到了整个丽 水镇发生的事件,她屏住呼吸,因为那些接二连三的事件与刘家 宅院有关,与她自己的存在有关系。刘严路撒手人寰离开了世 界,所有人感受到的那些灰烬也同样被她感受着,然而在肖花菊 昏迷时她不能昏迷,她依然像往常一样织布,似乎所有的事件都 平息下去了,刘家宅院的马帮又出发了,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儿 子刘店路长大的,在很早以前,当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走在上 马店时,她就希望如果那个孩子出生,如果是一个男孩,他最大 的梦想就是让那个男孩有一天成为赶马人,然而,在她经历过的 世界里,赶马人是这个世界最能承受苦难的人。尽管苦难已经来 临,在她爱上一个赶马人不久,苦难就已经来临了,然而她仍然 希望着。希望已经从上马店来到了丽水镇,她怀抱着襁褓——不 知道未来的路怎么样,如何走下去,然而,她执著地抱着那个刚 出世的男孩,带上了自己的妹妹腊月,跟着一位断臂男人选择了 进入丽水镇的道路。她用一个异乡人的灵魂贴近了刘家宅院,凭 着她的深情也同样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热爱,许多年过去了,她的 儿子刘店路13岁,终于到了跟随刘家的马帮出发的时候了,几 天前她就编织出了一匹匹土布,似乎她已经发明了一种土布,土 布既柔软又有耐力,适宜赶马人在漫长的马道上披荆斩棘,她为 每一个赶马人缝了一套衣服,为每个赶马人做了三双布鞋。儿子 出发的那天晚上,她梦见了一条路,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只要进入 黑夜又进入了梦乡,梦与她们的生活有关系,当然与腊梅的现实 有关系,她梦见的那条路上有彩色的猛虎和蟒,毫无疑问,彩色 的猛虎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然而梦中的蟒却是赶马人马道上 的,也是故事和传说之中的,她梦见了那条路上还有深深的裂 缝,那些裂缝很深,在梦里她看见自己的儿子刘店路一次又一次 地想从路上的裂缝之中往下掉,每当这样的时刻,她就会被自己 在梦里的惊叫声而叫醒,在梦里她呼喊着刘店路的名字,当她醒来之后,她全身颤抖,她希望那个梦不是真的,她希望那道梦里 的裂缝不要存在。然而,刘新路和刘店路两手空空地归来了,他 们的第一次马帮生涯就遇上了澜沧江的土匪,澜沧江对于腊梅来 说是一条布满阳光和阴影的峡谷,阳光是上苍给予澜沧江的,然 而,那阴影却是腊梅赋予澜沧江的,尽管在澜沧江,根本就不可 能存在着阴影,因为任何阴影在澜沧江都会被太阳融化,然而, 在腊梅的心目中, 一边是阳光,另一边永远是阴影,因而,她在 阴影之中想象着那些土匪,那些从天而降的土匪,面对土匪,刘 新路、刘店路却彻底输掉了刘家的马帮队伍。于是,澜沧江阳光 对面的那道阴影在她内心世界中拉长了,向四周扩散,为此,她 曾经面对刘店路,那个上午,她把刘店路叫到楼上,她让刘店路 把遇到土匪的事重新讲一遍,刘店路看着她的眼睛把他们的谎言 又重新讲了一遍,这当中,她感到在刘店路叙述那场浩劫时,阴 影就在她所想象之中的澜沧江峡谷之中飘动,那阴影占了上风, 所以,土匪来了,在阴影之中,她不知道儿子刘店路是什么时候 离开她的,总之,她觉得儿子更愿意与刘新路在一块,也许他们 是童年的伙伴,又是同岁。然而,澜沧江的事件却让腊梅很痛 心,她和肖花菊都无法阻止刘继路,因为刘继路是刘家的赶马 人,只有他可以主宰刘家赶马人的命运。刘继路相信了澜沧江既 有阳光又有阴影的现实,也就是相信了那个谎言,他又要为两个 弟弟准备另一支马帮队伍了,腊梅比肖花菊多了一双眼睛,虽然 她很少出人于四方街,然而她还是能感受到刘继路为刘家的另一 支马帮在准备着银子,腊梅知道银子来得艰难,去得容易,她看 见了刘继路用惟一的手臂忙碌着,另一只空袖管留在身上,仅仅 是为了舞动,在风中舞动。刘继路在忙碌时,那只空袖管舞动得 更快,像漩涡。不久以后,另一支马队又出发了,未来永远不可 知晓,腊梅悄悄地跟在马队之后,她也开始学会了目送和守望的 生活,两个年轻人肩贴着肩时一样高,分开时也是同样高,然而,她总觉得刘新路和刘店路的形象配不上刘继路为他们准备好 的那支马队,她觉得心里发虚,没有踏实感。两个年轻人的形象 使她不断在梦中看见了他们在马道上的影子, 一条马道上再一次 出现了裂缝,这时候刘新路、刘店路的影子互相环绕,似乎想陷 入裂缝之中去,每每发生这样的梦境时,腊梅就会惊叫一声,幸 亏肖花菊住楼下,她住楼上,肖花菊听不见她的惊叫声,接下来 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的地点变幻了, 一座草原上的石头城出现 在她面前,那支马队回来了,马队在石头城时又遇上了强盗,他 们的货物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腊梅的心在颤抖着,她看见了肖 花菊也在颤抖,没有颤抖的只有刘继路,然而,刘继路的空袖管 在风中抖动着,是风让它抖动的,因为刘继路的左臂并没有抖 动。腊梅看着刘店路的脸又看看刘新路的脸,两张脱不尽稚气的 脸,却洋溢着狡黠,她不知道这种只有她看见的狡黠对刘家的马 帮来说意味着什么。然而,在稚气未脱之中的狡黠让她感到迷 惘,她想前去阻挡住刘继路,然而,每当她出场时,也正是刘继 路被风吹拂着空袖管,另一支左臂前后左右地忙碌着,为另一支 马帮付诸银子的时刻,她看见刘继路转让了店铺,她看见了刘继 路与一位银子大王在一起,她同时也看见了刘继路为之期待的那 种理想,她没有勇气上前表达出她的一片迷惘,不久以后,另一 支丽水镇有史以来最庞大的马队出发了,她在无意之中看见了刘 新路、刘店路相互对视了一下,她又看见了抑制不住的那种狡 黠,于是,她的眼前变得一片迷惘,在迷惘之中她坐在织布机前 不断地出现编织错误, 一根根线条纠缠住了几十根线条,变成了 一片蜘蛛网络,无法理清,她陷入了更大的迷惘,而就在那一时 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剧,很久以前她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心 脏出了问题,心脏好像断断续续,有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 了,就像织布机上的一个线头阻碍了旋律。随同她在梦中看见的那道裂缝一次又一次变大,她在一个梦里看见刘新路和刘店路相继坠入了裂缝之中,然而,从他们脸上她还看见了狡黠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微笑使她看了之后浑身不舒服,她隐隐约约地 感觉到要出事。秋天,刘家的马帮没有回来,刘继路开始等待, 肖花菊做了一个梦,然而,刘继路仍然在等待,春天来临了,刘 继路仍然在等待,然而,肖花菊累了,肖花菊走了,肖花菊在何 家宅院中寻找到了那座小花园,同时也寻找到了树叶。腊梅坐在 织布机上,她的迷惘现在化成了一阵急促的心跳,然而,她感到 心跳声在减弱,越来越弱,她坐在织布机上,在那个下午织完了 最后一匹土布,她的双手垂下,滑落在她迷惘的另一个世界中去 了,再也不会把双手放在织布机上,编织出旋律。她生命中的咏 叹调结束于她对生活的迷惘,那一片迷惘直到她离开人世时仍然 在她眼前跃动,然而,她已无力去用时光揭示出迷惘深处的那片 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