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葡萄酒、舞伴
我将餐桌搬到月光下,放在那两只木凳的中间,我将那瓶伴 随我漫游的父亲酿制的法国葡萄酒从柜里取出来,没有玻璃酒 杯,但我有木碗,我将两只木碗放在桌上,我启开了瓶盖,酒味上 升,像仙女们嘴唇上的芬芳……我觉得还不够,我想起了缺少音 乐,于是我把那台古老的留声机搬了出来,我将莫扎特的唱片放 上去, 一切都是在月光下进行的,当我将一切布置完毕时,我抬 起头来,米丽正在月光下伫立着,她在看着我所做的一切,我有 些不好意思,我向她笑了笑,她也向我怯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是否会理解我的意思,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我尊重我和她之间的 关系,所以,我想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一种快乐的关系。她又 怯笑了一下,从月光下看去,我第一次发现她今天晚上戴着银色 的耳环,而且还戴着木手镯。过去我并没有发现这些东西,我并 没有发现她的睫毛很修长,很漆黑,就像漆黑的针叶,而且她的 嘴唇很湿润,只是月光上看上去看不出那嘴唇是怎样的红色,但 嘴唇很厚,显得有些性感。我举起木碗,她也模仿着我的样子把 木碗举起来,她喝了一口酒,眯起了眼睛。我告诉她,这是我父 亲酿制的酒。她好奇地看着我想继续听我说下去,我发现她已 经完全能够接受我那有限的汉语。我的叙述使她很人迷,她一 动不动地看着我听着我的声音。在这岛上,有人听我叙述是- 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尤其是一个我喜欢的东方女人陪同我并听 我叙述更是一件让人幸福的事情,我开始体会到在这岛屿上我 并不是一个寂寞的人。我看着她那漆黑的眸子,我的叙述已经 使她慢慢地了解了我,并且了解了木碗里红色的葡萄酒,了解了 我是什么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了解了我的故乡很遥远,了 解了我住在岛上是为了写一本书。我还给她讲莫扎特的音乐。 她显然是第一次听唱片,留声机旋转起来时,她奇怪地睁大双 眼,她会唱许多歌曲,她有她自己独特的旋律,但她并不知道旋 律和歌曲都可以留存下来,比如莫扎特的音乐。她好像很喜欢 唱片中的音乐。也许是莫扎特音乐中那些音符是她冥想过的, 与泸沽湖仙乐般的音符很接近。她站起来,我们已经喝了半瓶 葡萄酒,我突然拉起她的双手,在这座岛屿上,我们在红色葡萄 酒的迷醉下,我开始教她跳华尔兹舞。在月光下有一块平地,我 拉着她的手旋转着,她的乐感好极了,也许她天生就是舞者,就 像她天生就已经脱颖为一个仙女一样,我们很快就成为一对和 谐的舞伴。我们旋转着似乎越过了岛屿中的云头和风,越过了月光下呈现出的那些树杆的暗影,我们还越过了莫扎特的音乐中的节奏,越过了那张餐桌,然而,我们两个人到底将到哪里去。
躯体沿时间而下
这是岛屿上裸露的一张木床,这是水边的一间小屋,散发出 木头的香气,散发出一个女人身体中的香气——我们裸露着,在 星月下,连一丝光焰也没有。米丽的嘴唇散发出一股葡萄酒的 气味,在半睡半醒之中,在星月下面——我们裸露着上帝给予我 们的躯体。
我惊喜地感受到,米丽已经开始喜欢我,她躺在我裸露的胸 上,在黑暗中看上去,她似乎想把我的胸当作她枕着的一架独木 船和一朵云彩。我一直抓着她的手,我不敢放开她的双手,这不 是神话的意义,这是我和米丽共同的时间——是我们全部裸露 着的,敞开着的……想固定下来的美好寓言……如同我们的血 液流动着,但无论怎样流动,都围绕着我们的灵魂在运转。
躯体在岛屿上飘动着,我们都希望我们的躯体是自由的,所 以,只有泸沽湖中飘动的仙女使我的躯体变得自由起来,这样, 岛屿上的我们也会从赤裸中分开。当我醒来发现米丽已经离开 时,我有一种伤感, 一:个人与一个人终究是要告别的。因为我们 裸露过,所以,我们的躯体将从裸露中返回原地。
在仙女经过的地方
我没有再到泸沽湖岸上去会见米丽,我居住在岛屿,在仙女 经过的地方,我开始撰写那部神秘的书。毫无疑问,是这个女人 给了我写这本书的热情,也是这个女人使我寻找到了女儿国中 那些裸露的神奇力量来源于躯体中最纯洁的源泉,我们的裸体是自由的,这是因为我们渴望永恒,渴望在和平、宁静的生活中 的永恒- 这是米丽给予我的启发。
在仙女经过的地方,由于抓住了她的手,她那赤裸的躯体中 的线条,从云彩中显露出来,这就是生活在女儿国的女人。我开 始写这本书,我努力确定着她和她的姐妹们是从哪里迁徙而来 的,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仙乐般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并没有 看见一个人。
跟随马帮队伍到一座小镇去
米丽有一天划船进了岛屿,她急匆匆地告诉我,她们要出发 到一座小镇去买盐巴,问我想不想跟她们一块去。我突然想到 了写好的几封信,我问米丽那座小镇有没有邮局,米丽有些迷惑 地摇摇头,意思是告诉我她不知道。我想,既然是一座汉族小镇 就该有邮电所,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呆在岛上有很长时间了,我 也想去走走,再说,米丽也要去,这是一趟不错的旅行。我收拾 了一下东西就跟随他们的马帮队伍出发了。
马帮队伍有几十个人,除了米丽和三个女人之外,全都是男 人。米丽让我骑在一匹黑颜色的马上,她自己骑了一匹白颜色 的马。在我们出发之后,突然有一匹马追踪而来,骑在马背上的 那个男人我似乎有些熟悉,我后来在路上想了起来,他就是在温 泉沐浴之后将米丽带走的那个男人。他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也 就引起了我的嫉妒,他总是跟随在米丽的身边,这使我无法与米 丽接近,我跟在马帮后面,另一个摩梭女人大约感受到了我的寂 寞,她放慢速度陪同我。这个摩梭女人皮肤黝黑,长得很健壮, 她很爱笑,当她笑起来时仿佛四周都很明亮。我们淌过了一条 条山间小溪,穿越了一座座原始密林后来到了一片平坦的山冈 上,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们将不再前行。
拒绝诱惑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我们燃起了火塘,米丽和那个男人突 然不见了。路上陪我的那个爱笑的摩梭女人坐在我身边,我看 着火苗想着米丽,不知道她跟那个男人到哪里去了,时间过得很 快,我突然发现围在火塘边的伙伴们都消失了,从附近的小树林 里传来欢快的笑声和许多奇怪的声音,我问坐在我身边的女人, 他们到哪里去了,这个健壮的摩梭女人神秘地对我一笑摇摇头, 她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但她并不想告诉我。从她那神秘的微笑 中,我知道或者我可以想像他们消失在树林中的意义。我不明 白的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为什么要留下来陪我。
后来我发现她留下来是因为有些喜欢我,或者说是想诱惑 我。有一阵子,她用一种灼热的目光看着我,我低下了头。除了 米丽,我似乎对别的女人没有任何热情,然而,米丽到底去哪里 了。夜色上升,火塘上的火焰包围着我们,我感到这个用灼热的 目光看着我的女人中有一种欲念或是爱意- 来自女儿国的女 儿是独特而大胆的,她们的身体散发出魅力,坐在她们身边你会 感到她们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激情,她们喜欢男人,把自己的身 体给予男人都是她们的灵魂在游走的方式。
然而,我却在拒绝着,也许是我已经对米丽投入了我全部的 热情,也许是在女儿国的灵魂中我的灵魂已经找到了碰撞的对 象。所以,我拒绝着旁边那双灼热的目光,拒绝着四周静悄悄的 夜色上升时给予我的某种暗示: 一种身体的语言。
那种语言是属于米丽的,她到哪里去了,很明确,她又被那 个男人带走了,她跟着他走了,她是自愿跟着他去的,在夜色上 升中她跟着他去了森林,我不能再设想他会把米丽带到哪里去, 因为这是一个复杂的现象,我不能再去想像这个现实,我们置身的森林中铺着厚厚的、柔软的针叶,即使在黑夜中看上去——那 些针叶仍然是金黄色的。
我躺在火塘边的针叶上,我闭上双眼,我已经拒绝了旁边的 那个女人的诱惑。 一个男人注定着一生中要拒绝许多诱惑,也 许是为了在拒绝中找到我们真正想要的那份东西。柔软的针叶 摩擦着我的皮肤,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去森林里寻找米丽, 尽管我已经想像出那种现实,但是没有谁能够证明那种事实是 存在的。米丽和那个男人置身在夜色弥漫中的森林里的现实是 什么呢?我不敢承认这种想像力。
夜色和声音
大约在我走了半小时后,我听到了米丽的声音,我为什么能 够知道那是米丽的声音,因为我曾经在岛上时听到过米丽的声 音。当时,她的声音是从我屋里上升的,是从我躯体的覆盖下上 升的……这是一种性爱中的声音,每一个女人都会在性爱中的 某个时刻发出这样的声音,这种声音有点像潮汐撞击礁石和沙 滩的感觉……我熟悉她的喊叫,所以我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他们 就在不远处,在那块最柔软和隐蔽的针叶上面……而我的躯体 开始在迷惘中下沉。
但这是现实,是米丽和她喜欢的男人沉醉于夜色弥漫之中 的现实。在突如其来的寒冷的沉寂之中,我的手触摸到一棵树 杆,我看见了月光下面我的影子似乎在蓝色、灰色相混合的颜料 层中隐没……我离那些在空气中纷散而去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这个女人,她到底是谁?我回到火塘边,所有的人都回来 了。我睁开双眼,又闭上眼睛躺在针叶上睡了一会儿。当我再 次醒来时,我睁开双眼看到一种天堂般的色彩,几只小鸟在我耳 朵旁边的树枝上跳来跳去,绿色和湿润的空气向我涌来,我仰起身子坐起来,我看到米丽那双充满无邪而自由的眼睛在看着我, 我的心颤动着,犹如我举起一只玻璃瓶子,想把树枝上那滴最晶 莹的露珠收藏到瓶子里去,我抬起头来,观察着落在瓶里的颤动 的小水滴……在这个天堂般的王国里,我对米丽的存在和她的 生活方式开始理解,我盯着米丽那光洁的前额,像人迷了似 的。
我们来了一座小镇
这是一座汉族人居住的小镇,脚下铺满了青石板,这些四方 形的青石板亮晶晶地,仿佛用磨砂布轻轻地磨过,我在这座小镇 上看到了身穿旗袍的中国女人,也看到了穿着土布的汉人。我 们来到了一条店铺林立的街边,店铺中堆满了白色的盐巴和红 色的砖糖,也有中国瓷器。我们这支从泸沽湖进入小镇的马帮 队伍主要的任务是要购置盐和砖糖,另外还要购买大量的茶叶。 当我们牵着马匹进入小镇时,许多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 他们在诘问:我为什么与这些遥远部落的少数民族在一起。但 看上去,我从他们那局外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我已经是这支马帮 队伍中的一员,我拉着我那匹黑色的马,与这些人群在一起购 物,在本世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初期,我已陷入一个人类学者 的生活状态之中,我现在已不再是坐在巴黎的咖啡屋中与曼妮 谈情说爱的男人,也不再是沉醉于严密和想像的研究学中的学 者,我是谁呢?我是一个腼腆的法国男人, 一个生活在泸沽湖畔 的法国男人,生活在那座天堂似的岛屿上,我的心灵已经穿过世 界上那些蓝、绿、黑的混沌表面,我的躯体停留下来,不仅仅是一 个匆匆过客,我的灵肉都与泸沽湖的景物交融着,我喜爱这里的 一切,包括这里的女人。我意识到了我正在抛弃已有的记忆,抛 弃世界上那些最喧闹的声音,在抬起头来就可以看见树枝、天空、候鸟、云朵所组成的图像中我听到了她在喘气,也听到了她 在叹息,听到了她在叫喊,在未呼吸到她身上的花香时,我就感 到了我和她身上的一层隔膜——总有一天会被我和她的手和身 体感受到并且被我撕开。在我感受到她那一起一伏的胸部和急 促的声音之后,我又和她出发了。因为我如果要生活在那座岛 屿上的话,我必须具备盐和水及食物。所以,我们来到了一座小 镇,碰到小镇上的人群也购买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
最后,我必须寻找到邮电所,我手里总共有四封信,其中有 两封信是写给曼妮的,有一封信是写给我的老师卡特的,我把我 写的三分之一文字寄给了他是想让我的老师感受到我置身的这 块神奇的土地,或者说是一块被遗忘的角落,另一封信是写给我 的父亲,那个生活在葡萄园中的可爱的酿酒大王虽然已经是一 位慈祥的老头,但他肯定会在我写给他的信中,感受到我描述的 泸沽湖是仙女们沐浴的地方,也是天堂鸟飞翔的地方。在四封 信中我更多的是叙述水,叙述水也就是赞美水。我在四封信里 面倾注了我的全部热情,我要告诉我的朋友和我的家人 我 在泸沽湖的岛屿上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总之,我像是在倾诉 我生活在一层无形的雾霭中的喜悦之情,我像是在倾诉在这种 无穷无尽的时间中,我停留了下来,我住在岛上,用我的躯体与 外面的一切形成一种亲和爱的关系,用我拙笨的手决定我出生 以后所触摸的对象和自然的形式。
小小的邮电所
米丽跟随我寻找到了小镇上这座小小的邮电所时我很高 兴。
大概是邮电所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外国人,也从来没有寄到 国外的信,所以,邮电所里那位惟一的工作人员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买了几枚邮票贴在信封上。我封信口、贴邮票时,米丽一 直看着我,最后我将四封信丢进了墙上挂着的邮筒。我告诉米 丽,不久之后这些信将到达巴黎,米丽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知道,要让她了解巴黎这个词汇就像我了解女儿国这个世界 一样得需要时间。
我们常常吟唱时间,就像米丽唱诵过的那些呈现出绿色透 明的翅翼般的光阴中的时间,就像米丽在泸沽湖中看到自己的 影子时所呈现出来的易碎的、易逝的伤感而流速的时间。我带 着米丽从邮电所出来,她是否会相信我写的文字装满了她故乡 的那些白云,也隐约透露出我对一个女人怯笑的迷恋,她是否会 相信我从此地发出信件,是为了留下来,而留下来更多的目的是 为了不离开那座岛屿。因为住在岛屿上我才能触摸到那难以置 信的轻盈和她身体中羽毛般的符号和云彩般的线条以及水一样 的柔软……
所以,找到这座邮电所对我来说有重要的意义,我感到她的 胸部在阳光下起伏着,这就是说我已陪同一个人的生命,那是一 个女人的生命,似乎我可以看见在大地浓密的草和叶下有她生 命中的一些痕迹,也许是她木手镯响动时,她提起她那布满皱褶 的长裙引诱我来到了异地,引诱我的身体看见了草叶,看见了碧 绿的斑点,所以,发出这几封信,我就可以安然地没有忧虑地生 活在那座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