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诱惑她到我身边来
不能仅仅让她诱惑我,我也应该成为诱惑者。在别的时间 里,有些东西曾产生了诱惑,照像机、地图册、葡萄酒、留声机上 传出的莫扎特的音乐——把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声音给予了她。 这种诱惑给她带来了身心的快乐,在除此之外,除了物的诱惑之外,还应该有人的诱惑。在我们驱马回去的路上,候鸟们在拍翼 飞翔,我们穿越了来时的路,穿越了一片又一片树篱中晃动的人 影,我鼓励自己靠近她,不要落在她的后面。我看着她的侧影, 她拉住缰绳,就像一个女王。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吭, 她似乎有自己的心事,我希望我在她的心事中溶解着。所以,在 别的马匹离我们较远时,我对她说如果我永远留在岛上,她会不 会离开别的男人?如果我的汉语很蹩脚的话,我也已经把我刚 才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因为我感受到了她那异样的目光,她突然 看着我,仿佛想穿越我的历史,穿越令她困惑的巴黎。在很多时 候我已经感受到了我与她之间的困惑,她被这种困惑嵌人某地、 某处、某个凹入处——她在用她的方式追问:他到底是谁?巴黎 在哪里?他来自地球之外吗?或者来自那些飘动着云彩的山脉 外面的看不见的房子里……确实,我对于她来说确实与她周围 的男人有很大的区别,瞧瞧我自己吧,我的动作、我的姿势、我的 口吻、我的皮肤、我的声音……虽然我们来自地球的两个方向, 然而,我确实不是她周围的那些摩梭男人。那么,我就不能将她 眼里的那些迷团溶解、消散吗?难道我就不能抱住她那修长的 脖颈,与她在我的怀抱中,在这同一轨迹中共同呼吸着……也许 只有用我们的鼻翼才能呼吸到四周那些飞越着的鸟群和蝴蝶穿 越时空时的气味,也许只有我们俩真正地在一起,不仅用肉体, 也要用心灵去体会这一切:星光、翅翼、流水、中国南方红色泥土 中升起的像乳房般起伏着的,颤动着的,粉红色的,黑暗中的语 言的芬芳。
然而,我们之间的语言到底在哪里呢?到底用什么才能让 我们彼此都看见在树枝之上晃动的那些语言,到底用什么才能 让我们彼此都听见在我们的躯体分开之后,当沉沉的睡眠像泸 沽湖把我们紧紧拥抱,而灰檬漾的拂晓又在等待着我们,就像我 们吮啜着青草和露水时把它全部吸收时的那种语言……
我也迷惘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真的想进入她的灵魂深处去, 进入她被语言所沉寂的那个世界之中去。这就是我想让她感受 到的诱惑,我想让她伸出手来,就像她伸出手去在一种颗粒状态 的永恒不散的她故乡的泥土中。她用手伸出去,也许抓住的是 一种木碗上的旋转的棕色的小木纹,也许她抓住的是潮湿发亮 的她自己的乳头,也许她那戴着木手镯的双手在四处游动,她要 驱除空气中弥散的那种悲哀,迷惘的东西,她想抓住快乐的四 肢,让血液在四肢中奔流。
第二天傍晚我们回到了泸沽湖,我睁开双眼,从马背上跃下 来,好像身体一时变空,直到他们帮助我卸下了盐巴和大米,直 到米丽将我船上的桨递给了我,她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目光看 着我,我隐隐约约感到她目光中有一种语言。
一个仙女前来敲门
听到敲门声时,在沉沉的黑夜里, 一盏油灯陪同我,我正在 笔记本上记录这几天一路上的风尘和经历。我以为是风的声 音,但是在沉寂的夜里,那声音中似乎闪烁着一只手,我站起来, 我不敢置信那是一只手举在空中敲门,但是我仍然站了起来,后 来我听到了那只手上木镯碰撞的声音,我好像看见一个不相识 的女人,好像是另一个女人,然而,在恍惚中我又看见一个修长 的身影她就在门外。
我将门打开,我已经感受到是米丽,然而我的喉咙还是被哽 塞了,她在黑暗中抬起头来,我发现她的头发散披在肩上遮住了 她的双眼,我来到她身上,捉住她的双手。
那天晚上,米丽像往常一样仍然去水中沐浴,这也许是女儿水中沐浴之外,我从未看见过另外的倩影从沙滩走向水边,也有可能,我根本无法看见她们的身影,在一个既隐蔽又敞开的世界 里,实际上我们面对的自以为已经触摸或看见的东西只是一层 雾。
就像米丽赤裸着走到水里去弄响了水声,我看见她是赤裸 的,但并没有看见她赤裸的局部,夜色把她笼罩住了,就像一口 钟把她赤裸的局部藏了起来。所以,她也许是赤裸的,因为她的 衣裙堆放在岛屿上,而且我已经看见她赤裸着肉身跃人了水中, 但她的赤裸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空 间里面,我看见她赤裸的线条,如果我不是正在拥抱着她的话, 我真的会把她当作仙女。
她的身子似乎有些哆嗦,我回到木屋把我的那条白色的浴 巾取出来,我将浴巾展开,这样我就用浴巾彻底裹住了赤裸的她 的全部影子。 一种香草的味道变得具体了,我似乎可以在她的 皮肤上触摸到那些生长在丛林之间吐着花蕊的正在怒放中的被 女儿国的女人们采撷而来后用来沐浴身体的香料,它在远处是 一朵花,而在米丽的皮肤上却是一阵与皮肤相溶的香气,也许, 我一生中真正嗅到的香气是米丽给予我的。
那天晚上,我们用彼此的身体占据了一个重要的空间,从我 们的身体之上,那些交媾之上的语言把性爱变成一种空气和水, 把性爱变成一种粉红色的漩涡,而我们用彼此的身体占据了一 个空间: 一个没有界线的世界。
我沉醉于这个水一样的东方女人的怀抱,仿佛置身在她怀 抱之中就可以看见鹰飞得最高的地方,仿佛置身在她怀抱就可 以感受到这个地区纯朴而善良的摩梭人为什么要居住水边,仿 佛置身在她怀抱之后我才可以感受到女儿国中的那些漂亮的女 人们有时候把自己遮盖起来,有时候把自己隐藏起来,有时候把 自己变成裸露的仙女的种种诗意的秘密。
就在那天晚上,米丽将曼妮的那张照片拿过来问我这个女人是我的谁?我把那张照片镶嵌在一个木框里放在我的床头, 我没有对米丽说谎,我告诉她- 木框中的这个女人叫曼妮,她 是我在巴黎的女朋友。米丽点点头,很显然,她已经感觉到了我 与曼妮的关系就像我与她的关系一样。
但有关曼妮更多的东西我并没有告诉米丽,也不准备告诉 米丽。她将木镜框递给我,我看到了曼妮眼里甜蜜的微笑,在两 个不同的女人之间有不同的目光中的微笑,米丽的笑从开始到 现在一直是怯笑,她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女人;在完全不相同的两 个女人之间,我不能说我更钟情于谁?我爱着她们,需要她们给 予我同样的爱。我并没有忘记曼妮,我随身携带她那照片上的 甜蜜的微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微笑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她 也许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真正的恋人 ……而米丽呢?我翻过身 来,我是如此地喜欢她那柔软的身体,喜欢在这座岛屿上把她永 远地留下来,喜欢看着她赤裸着身体从岸边走到水中去……在 这些时间里,我想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给予她,而我很少去想明 天,现在,我愿意忘记一切,包括曼妮的存在,我只愿意与米丽在 一起。
我把那只镜框放在一个我无法看到的地方,也是米丽无法 看到的地方。我这样做并没有想更多的东西,我只想让这间木 屋变得透明起来,让这个世界中只有我和米丽的存在。
但是,米丽总要离开,她只能在这岛屿上停留一个晚上。两 个生命在黑暗之中交替出现的生活总要结束,然而,令我感到激 动的是,我在这次告别中看到了米丽对我的眷恋。
她穿着她的长裙站在水边,她的倒影又映在了水中,她为什 么要回去呢?她回去的目的是因为女儿国才是她的家,而我岛 屿上的房子并不是她的家。她放开了我的双手,我看到了她对 我的眷恋。
米丽的情人们
米丽的母亲也许是由于心脏病突发而死的,当米丽划船告 诉我她母亲病危,请我去救她母亲时,我拎着那只药箱就跟着米 丽离开了岛屿。但我们赶到时,她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我问 啜泣之中的米丽,她母亲为什么会突然病危,米丽用手放在胸口 告诉我,她母亲是突然躺下的,她感到胸不舒服,我想,只有心脏 病才会让米丽的母亲猝死。
与全世界一样,在泸沽湖畔,死人是经常的事情。死后的人 也像全世界一样由活着的人将死者送走。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 里,我参与了米丽家的葬礼,米丽和她的家人没有拒绝我的参 与。在这场葬礼中,来了几个男人,看得出来,他们是因为与米 丽的关系才来参加这场葬礼的。在几个男人中,我只认识那个 在我之后敲门的男人,那个曾经一次次把米丽带走的男人,在米 丽近期生活中,他也许是米丽惟一的男人,而其余的男人们,他 们是米丽过去生活中的情人,但无论怎样,他们都曾经是米丽的 情人。我是她情人中的另一个男人,我在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 也在观察着我。但他们的目光没有一丝敌意,这一点很令我惊 讶,这也许是全世界惟一的不会发生决斗的地域。泸沽湖的母 系社会的核心是情爱的纽带,因而这里不会出现情杀的事情,所 以,我在米丽的情人们中间时,感受到的不是敌意,而是追问的 目光。我这样一个人已经成为米丽情人中的一员,而我到底是 从哪里来的?这几乎是从他们眼里追问并流露出来的共同问 题。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是从地球那边来的,所有的异乡人都是 从地球的另一边到达泸沽湖的,但我现在已经深信了,我目前是 米丽最喜欢的男人,有我的在场,她似乎可以有双重的力量和勇 气承担母亲已逝的悲哀。而我也这样想,他的情人们在她最悲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这会减轻她的悲伤,也会让她得到好几 双援助之手。所以,泸沽湖散发出一种宁静的波浪,生活在泸沽 湖畔的摩梭人也像这水流声一样从生下为就具备了与人和物和 睦相爱的品质。
而我似乎也不像最初一样嫉妒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 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置身于他们中间,敢于承认我是米丽的情 人之一,尽管我已经不能离开她。
火上的天堂仪式
我所记录和叙述的语言都是一种回忆方式。我记得葬礼举 行的那一天,突然下起了细雨,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我身穿一 套黑衣出现在葬礼之中时是上午10点多钟,摩梭人把死者送走 的方式是火葬,因为他们相信只有火葬才能让死者的身体变得 像来时那样干净,只有通过干柴燃烧成火焰才能帮助死者进入 圣地中的天堂。所以我到时,在湖畔的沙丘上已经堆满了干柴, 祭司和男男女女围站在周围,村寨里所有的人几乎都会积极地 参加葬礼,在泸沽湖畔一个人的死去与一个人的降临变得同样 的重要。死亡带来了死者的升天仪式,所以,葬礼是死者的节 日,也是所有的人节日。
米丽和她家人围跪在干柴边缘,他们披麻戴孝,白色的麻布 在细雨中散发出一种悲哀的光泽。我站在一个角落,为我最心 爱的女人,我想承担这种隆重的东西,我想进入死者的节日。那 个女人,我曾经用药箱里的药驱除过她的重感冒,然而,人一旦 想到天堂去,任何人也无法抓住她。
祭司点燃了干柴, 一支乐队突然从队伍中出现,他们披着黑 色的大袍,手里举着芦笙和笛子,另一个人胸前还挂着一只红色 的鼓——我在这场葬礼中听到了世界上最伤感和最飘曳和虚无的送葬曲。乐队环绕着火焰,那些从我从未看见过的最简单的、 朴实无华的乐器上吹奏而出的音乐仿佛想像出了一种天堂深处 的初始臆断,仿佛帮助死者传吟死者一路上摆脱噪声的力量 ……在乐声中,我听到了各种嗓音,它仿佛是居住者们在水边的 波涛中领略到的声音,声音从漆黑的乐器中传来,死者被几个人 举在空中,他们要在乐队吹奏出的送死曲的高潮中将死者送到 火上去。
我闭上了双眼,我看到火焰越来越红,仿佛想把整个细雨漾 蒙的天空燃烧成一块火球,火焰中爆发出劈劈啪啪的乐声,还有 人群中伴随死者升天时的哀恸声和欢呼声。
空间里的声音和葬礼中的情景被我写在了那本书上,我衷 心希望三十年代初期我在泸沽湖参加的葬礼能够记录地球上一 个小小的角落中生活的人们对死亡的理解方式以及他们的生活 方式。我写道:我看见一个老人在泸沽湖升天时,死亡、睡眠和 黑夜, 一切都不存在,这是他们仰起头来看见的天堂。我当时也 是一个仰望者, 一切都是从未经历过的,我们环绕着泸沽湖,后 来有一只盘旋的鹰在火焰上空飞翔,它也许是带走死亡的一种 精灵。
在寒冷的冬天里
我在泸沽湖迎来了第一个冬天。这里和所有人经历的冬天 那样寒冷,米丽帮助我用船运来了干柴,在别的时候,我很少将 干柴架在火塘边,尽管这些干柴是由一些腐烂的树木劈成的长 方形的取暖物质,我仍然珍惜那些山上的树林。然而,现在是冬 天了,我必须像所有的泸沽湖边的居民们一样用干柴来取暖。
我披着一张红色的毛毯坐在火塘边,火焰上升,慢慢地,我已经习惯于坐在火塘边上的生活,我在火塘边读书、记日记,也 写着那本人类研究的书。有时候我在岛屿上散步,每次散步都 要集中精力眺望着泸沽湖畔,我想着米丽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 有没有和她另外的情人呆在一起,我也会站在水边,观看着冬天 的水草中正在游泳的蛇,水蛇似乎不会感觉到寒冷,或者说在水 中穿行,它用运动的方式给自己带来了温暖。在寒冷的冬天里, 我也会想到曼妮,在箱子里有曼妮为我亲自编织的手套和毛衣、 毛裤,也许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原因,我并没有穿上它们用来抵抗 冬天的寒冷。
在这个没有电话没有邮局的世界里,对所有远离泸沽湖之 外的人的思念变幻成一种波纹,它像一种手上的余温,那一个非 常微小的意义,那一种暗哑的火包含着时间的另一边和这一边, 那把我们变为一个岛屿, 一个微缩在地图册上的小小的景观。 看不出来,我将在这座岛屿居住多长时间,这也许得根据人与物 的变化来决定;也看不出来,我从遥远的巴黎来到这座岛屿,到 底是想像云一样在空旷的云端飞翔,还是想在微风吹来时和泸 沽湖畔那个会怯笑的女人一起永远忘记掉现实,忘掉时间,沉浸 在人短暂的快乐之中去。
冬天到来的这段日子里,米丽除了给我送些干柴和粮食之 外,就很少来泸沽湖,她母亲的逝世给她带来了某种忧虑,从她 母亲的葬礼完成之后我就从未看见过她的笑容。因而,我也没 有去挽留她的身体留下来,我等待着春天,等待着又一年的春天 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