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和另一个女人
在我期待春天降临的这段日子里,我再也没有看见米丽。 而春天是悄然到来的,最能让我感到春天将到的是风,某一天早晨,当我像往常一样伫立在岛屿上时,我的面颊和身体都同时触 摸到了风,我经历的泸沽湖寒冷的冬天已经在风中吹散,许许多 多波动的波浪又在风中呈现了,枯树开始发芽,昆虫在树枝中穿 行,灰暗的水面开始被春天的阳光映现出,我盯着水面,我希望 从水面上看到一个女人,看到她的嘴和脖颈,看到她像仙女一样 从水面上飘来。
我果然看到了一只独木船,这是春天降临到这座岛屿上后 第一只划来的独木船。船头的那个女人一定是米丽,她正面对 着岛屿划动着木船。
她的头上仿佛缀满了鹰的羽毛,又像是孔雀的羽毛,但我突 然想起来在泸沽湖是没有孔雀的,在空中飞翔的大部分飞翔动 物是鹰和鸟群,在水面上滑动的是水鸟和蛇……等到她靠近我 时,我感到这只是一种幻觉,她帽上缀满的是绣满花朵的缨须, 白色、粉色、绿色的缨须垂挂在她肩上,她给予我一个羞怯的微 笑——看上去她像米丽,但实际上她并不是米丽,而是米丽的妹 妹。她告诉我,她的姐姐怀孕了,不能给我送东西,我听着她的 声音,她的声音很轻,比她姐姐的声音都还要轻,仿佛是羽毛声, 在微波中把水浪溅响了一下,两下,三下……她一边说一边将船 靠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姐姐怀孕了,我睁着双眼,哦, 怀孕了,米丽的妹妹正在卸东西,我突然拉住她的手,用我感受 到的突如其来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欢喜对她说,我想跟她一块 回泸沽湖去,我想去看看米丽,她有些困惑地对我摇摇头,她似 乎在竭力否定什么东西,是在否定我刚才的决定,还是在否定一 种不能确定的东西,但我从这种否定的目光中感觉到我不能这 样冒冒失失地到泸沽湖岸上去,这个女人给予了我某种暗示,我 如果到岸上去会见米丽,那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然而,到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米丽怀孕了,这是一件事 实,这是让我震惊的一件事,那个女子就要成为母亲了。也许那个孩子有可能是我的,我似乎又感觉到了她那赤裸的身体,在不 久之前,我曾经用手抚摸过她的腹部,她的腹部就像没有波 纹的泸沽湖水面一样平坦,如今,在那平坦的腹部深处正在 有一团胚胎,它将在日日夜夜的过程中开始变化,就像丘陵一样 在无声无息之中隆起来,而她将庄严而骄傲地挺立着她的腹 部。
就在我的冥想上升时,米丽的妹妹正在向我告辞,她那粉红 色的裙裾被风吹动着,宛如一把张开的中国扇子。她的胸前挂 着一串饰物,有点像是牛骨做成的饰物,那饰物晃动着当她上船 后就看不见了,我有些恍恍惚惚地向她挥起手来,除了看到一团 粉红色的颜色之外,她已经像树叶一样在水中飘远了。事实上, 我见过米丽的姐妹们,只是因为米丽的存在,我并没有留意或仔 细地观察过她身边的姐妹们。
穿粉红色裙裾的米丽的妹妹告诉给我的这个消息使我还是 决定到泸沽湖岸上去。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我还是决定晚上 去看望米丽。
乌托邦幻想
整整一天时间,我坐在水边,想着米丽怀孕的事实,我想,如 果我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如果米丽能够在泸沽湖给我生下一个 孩子,那么我想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上帝让我永远居住在这座 岛屿上,随着时间、距离、心灵和肉体的变化和沟通,时间将使我 的身份改变,就像春天降临后,最初在岛屿上体会到的那种寂寞 已经慢慢减少,如果那个孩子是我的孩子,那么,我将像一个忠 诚的恋人一样守候在米丽的身边,并且永远与巴黎丧失联系,或 者给曼妮和我的父亲写两封信,告诉他们我将在泸沽湖永远居 住的可能性.这一天也许是我来泸沽湖后最漫长的一天,我等待着通过 光的变化,时间停留在夜色之中,因为我深知,米丽喜欢夜色中 芬芳的空气,她喜欢在夜色深中看见我的身影,夜色对于我和米 丽来说是游动的,也许是我们的身影、树枝、泸沽湖都是游动的, 所以,这个与水为依傍的女人,她用足尖和柔指感受着水的同时 也感受着夜色的朦胧。这样,我和她就占据了一个空间,那就是 夜色中的约会,就像人类之初的亚当和夏娃必须在伊甸园里约 会一样。
对于我来说,泸沽湖中的夜色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事实 上,我自己就是一个寻找乌托邦世界的男人,我不知疲倦地在地 球上行走,其意义也是为了寻找到一个乌托邦的现实,这是一种 乌有的幻想,也是一种召唤我在世界上无穷无尽漫游的最虚幻 的依据。
夜渐渐地黑了,我喜欢泸沽湖的白天,这是一个天堂般的世 界,候鸟来来往往地缓慢地拍着翅膀在群山上飞过,我眼睛掠过 水晶般透明的泸沽湖,这是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所以,这里隐 藏着燕尾似的水波,精灵们在水中赤裸地隐藏着她们妙不可言 的狂喜声。在这块土地上,看不到生锈的锁链,也看不到悲剧故 事;而在夜里牛蹄的痕迹被覆盖住,仙女们赤裸的脚露了出来。 只有在泸沽湖的夜色中,我会忘掉繁华的巴黎和巴黎的神话和 历史,所以,比起泸沽湖的白昼来,我更喜欢泸沽湖的夜晚。在 夜色之中,在这个从未受到过侵略、劫掠、焚烧的地方,在夜色中 会浮现出一片朦胧的天蓝色——在这个乌托邦的现实中, 一种 最晕眩的沉醉使我呼吸着原始的芬芳,使我忘记了那些父亲举 行的晚宴,那些金碧辉煌,摆着水晶的多枝烛台,使我忘记了作 为一个漫游者在全世界看到的那些著名的城堡和著名的喷泉以 及沉寂零落、阴森恐怖的著名的废墟。
我来到了米丽的门口
划着桨时,我的心情很不平静,米丽怀孕的现实一直在夜色 上升中等待着我,直到我上了岸,在经历了一种短暂的痉挛般的 变化之后。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能够站在米丽面前,如果她能 够再次抬起头来对我怯笑,那就意味着那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如果不是这样……我不敢想像另外的东西,如果我继续想下去, 那么, 一阵沮丧的东西将把我吞没。
穿越过那些漆黑的楼梯,穿越过了狗吠声和我鞋子下发出 的急促的脚步声以后——我已经帮助我自身穿越了我的怯弱和 躁动,现在,我已经来到米丽的门口。只要我伸出手去就可以让 手发出一种属于我自己的敲门声,这是我在今天夜晚确定的被 手所导引的从泸沽湖岸边上升的方向,这是所有的方向起伏波 动的空间……但就在我的手举起来的那一瞬间,门突然开了,打 开门的并不是米丽,而是另一个男人, 一个我熟悉,曾经为此嫉 妒过的男人。他对我微微地点点头,将我带到房间里去,他明白 我是来找米丽的,但是我在房间里并没有见到米丽,她在感知到 我到来后就已经走到房间里悬挂的那层布幔后面去了。她在拒 绝与我会晤,我不但没有看到她的怯笑,也遭受到了拒绝。这就 是全部的奥秘,因为那个孩子并不是我的,所以她拒绝我,而被 我嫉妒过的这个男人拥有会晤她的权利,也许他就是孩子的父 亲。
我迷惘地从房间里退出来,迷惘地抬起了脚。只有上帝才 能感受到我那沮丧的、颓废的、失败的脚,我看见我的影子晃动 在下楼梯时的墙壁上。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另一个女人,她就是 米丽的妹妹,那个给我送东西时像一团粉红色花瓣转瞬之间消 失的女人。她拉开她的房间,将头探出来,当她确定了是我以后,就亦着脚来到了楼梯口,我无法看清她的目光,但我感到她 正在同情我的处境,她那漆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面颊上,也 许是停留在我那异常悲哀的眼睛的深处。但我没有再看她,像 任何别的男人一样,我得尽快地从这座漆黑的,给予过我期待和 诗意的楼梯上逃走。
甚至在没有离开楼梯之前我就已经在逃走,在本世纪三十 年代初期的一个春天的晚上,我经历了一场短暂的痉挛般的期 待之后又开始经历着更漫长的痉挛般的失败的折磨之后——我 离开了那座漆黑而诗意洋溢的通往我喜欢的女人的楼梯,我带 着我心灰意冷的影子回到了岛屿。
我 说
作为一个漫游者和人类学家,我应该经受得住这样的情感 生活中的挫折,我应该从人的意义上来理解米丽和她相依相傍 的泸沽湖。然而,那天晚上我的确被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所包围 着。我没有点上油灯,我坐在漆黑的岛屿上,黑暗彻底笼罩着 我, 一切都产生于这座岛屿——我在其中住下来,我像生活在泸 沽湖边的男男女女一样生活在泸沽湖边,由此,我似乎忘记我是 一个巴黎人,我将我的根须和感情慢慢地渗透在水里。在从岛 屿到岸上的一极又一极,我遵循一种来自自然的原则和来自自 然的力量——所以一种声音的召唤,生活在其中。由此,我在泸 沽湖畔已经度完了春夏秋冬,另一个春天又降临了,就像我进入 泸沽湖——站在春意盎然的景色中,噪声已经在我身后消失, 一 切都消失了,在我生命的历史上,这个女人已经成为形象,成为 形体。然而,在某种时刻,我仍然像每一个生活中的男人一样要 求着世俗生活中的一切。人人都要以现实的生活作为背景,作 为走向未来生活的佐证,而我也不例外。所以,我感受到失败来
源于我是一个人的弱点,我确实希望米丽的那个孩子是我的,而 不是别人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的弱点,我确实希望那个孩子 是我和米丽的,我希望那孩子是我与米丽在泸沽湖的岛屿上创 造的一个奇迹,我希望由于那孩子——我与米丽之间有一根牢 固的纽带,让我永远放弃巴黎,或者放弃世界上任何地方,永远 地结束一个漫游者的生活,与米丽和那孩子生活在泸沽湖边。
另一个女人另一个神话
这是来自同一个方向的春风,从空中从水面上吹拂而来。 米丽的妹妹叫米珍——当她把这个名字告诉我时,她已是第六 次来到泸沽湖的岛屿上,她从米丽怀孕之后就替代了她的姐姐 她自己告诉我,是米丽让她为我送食物来的。她每次到我岛屿 上来,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她似乎害怕与我那忧郁的目光相遇, 最初时,我很少与她说话,她把东西放在岸上就走了。她第六次 来给我送东西时,已经进入夏季,我写的那本书已经完成了三分 之二,也许是语言帮助我慢慢忘却了通向米丽的那道漆黑的楼 梯,那天中午,我在岛屿上又看到了那团粉红色的颜色,我突然 感到除了米丽之外,还有另一个年轻女人关心我的存在,她和那 只独木船漂过来了,感谢上帝让我意识到了这团粉红色的影子, 感谢上帝让我那受挫的心灵感受到了另一种温暖,我把我的手 伸给她,拉住她的手时,我有一种颤栗,仿佛她不是别人,仿佛她 就是米丽,而且她太像她的姐姐。她把手伸给我时,有一种羞 涩,这与她姐姐的怯笑又完全不一样。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米 珍。
这是我第一次把她带到我生活的空间中去,尽管这座岛屿 并不是我自己的,我也许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然而,通过这段日 子的居住,这个空间似乎又是我自己建立起来的乌托邦, 一种乌托邦的神话无处不在。我发现米珍对事物比她姐姐更有热情, 她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照像机,她便好奇地奔上去,她并不害怕她 从未见过的东西,她问我这是什么东西,声音就像乐器中的旋律 那样悦耳, 一切生活又重新开始,因为她像燕子和云雀那样活 跃,因为我的存在及我的世界对于她来说存在着不解之谜,她的 好奇心使我想告诉她这是一架照像机,它可以反射出你的形象, 她是另一面如实的镜子,可以让你看见本身的自我;于是,我又 得将那架照像机重新举起来,就像最初,我曾举起像机拍摄下了 米丽那美丽的怯笑一样,只不过她比她的姐姐对那架照像机更 有热情。她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寻找到了泸沽湖作为背景, 她理了理垂在肩上的那些彩色的缨须,她笑得很灿烂,也很迷 人,与她的姐姐相比她似乎没有犹豫、没有疑惑、没有羁绊,她的 笑似乎使我那受挫的心灵照射着阳光……她又发现了我的留声 机和唱片,她后来听见了莫扎特的音乐,这音乐使她显得兴奋。 她走过来,她的形象使我想邀请她作为我的舞伴,在这同时,她 也学会了一种从未学会的舞,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脚步前后 移动, 一种简单的舞步,使生活在泸沽湖边上的米珍仿佛发现了 新大陆。
这个如火焰一样热烈的女人,有着丰润的下巴和柔美的鼻 梁,与她的姐姐相比,她更有幻想更有激情。
然而,她似乎将带来一种神话,她替代了她的姐姐米丽,那 么,她会不会替代我心灵中的那个仙女呢?我有些迷惘地将手 伸给她,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拉到岸上,她参与了我岛屿上的一 切生活,我们捕捉蝴蝶制作标本,我们在岛屿的一块泥地上种植 蔬菜,我们坐在水边欣赏着水蛇的游戏……有很长时间,我们快 乐地接触着。我发现,由于她的存在,这座岛上又充满了笑声, 因她的存在这座岛屿洋溢着生机,有时候我看着她的身影,我看 着这一切,像一个无法使自己相信的神话,但我已经置身在这神话之中。
鸟说:走吧
我父亲和曼妮给我的来信经过漫长的迁徙转寄到我寄信的 那座小镇的邮局,信件又从马帮夫的跋涉之中转交到我手上,此 时半年时间已经过去了。我抽出揉皱的两封信,曼妮的声音从 信中弥漫而来,她倾诉着对我的思念之情,她希望我早点从东方 回到巴黎去,回到她身边去,而且她希望我回到巴黎后就与她结 婚,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漫长的离别之苦。读着这封信,我仿佛 看见披着一头金黄色秀发的曼妮,她喜欢我吻她的秀发和脖颈, 她还喜欢我坐在台下听她的歌剧演唱会。父亲的来信告诉我, 他希望我不要在泸沽湖逗留的时间太长,世界上让人眷恋的地 方很多,但最后人都要回到真正的故乡去。父亲还说他的葡萄 园又获得了大丰收,他准备把附近的土地全都种上葡萄。
很显然,曼妮和父亲都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召唤我归去。巴 黎是我生活的中心,我从小就生活在它那林立的建筑物之下,艾 菲尔铁塔和巴黎圣母院象征着巴黎的精神,也象征着巴黎的想 像力,所以,全世界有梦想的人都希望在巴黎居住下来。而我却 离开了巴黎,独自一人——怀着另一种梦想。现在,曼妮和父亲 在召唤我, 一只鸟似乎在枝头,它在啼鸣着,鸟说,走吧。我将目 光投向泸沽湖,它使我升腾的爱变得感伤起来。然而,还没有一 种完全的力量让我收拾行囊离开泸沽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