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神话诱惑着的我
被她的一次次降临所弥漫的那种气息始终包围着我。米珍 随同时间的移动,她的身影已经将我的寂寞和空虚遮住,我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我在空气中 找到了一种震憾着空气、震撼着时间、震撼着雨季和墨绿色的树 叶、震撼着我身体由此而跳动的灵魂,她的身体在夜色中向我逼 近,粉红色的衣裙闪烁着,像闪电一般迅速地灼热我的目光,我 伸出手去抚摸着她那裸露的颈部,袒露的肩膀,也许还有袒露的 房屋和水的潮汐,也许还有那个已经祖露的神话。
我与米珍在这种袒露的神话中完成了我们俩身体的抚爱, 她躺在我身边,袒露着她身体的线条,她用那在夜色中,只有在 夜色中才会发出的声音告诉我,她已经喜欢我了。我问她到底 是在什么时候,她告诉我,我到她家里去找她姐姐的时候,她看 见了我。我问她,当时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她摇摇头,她 的眼睛很大,所以,哪怕是在黑夜里,我也能看到她的眼神,那目 光在回忆着,看得出来,回忆对于她是一种甜蜜的东西,她甚至 可以描述我站在院子里的窘态,当时我被那条狗所包围,所以, 我被她家人的目光所包围着,她就是在那刻看到了窘态的我,也 看到了我对她姐姐的迷恋。谈到她的姐姐,她有一种羡慕感,她 羡慕她姐姐的一切,她告诉我她姐姐也许是泸沽湖畔最漂亮的 女人,所以,喜欢她姐姐的男人很多,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目 光,她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中也包括我,我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 头发,她已经将头依偎着我,她是一个敏感的女人,她不知不觉 地已经将我的迷惑冲散。
于是,我就这样将曼妮与父亲对我的召唤浅搁在一旁,这个 善良而多情的女人,她使我的生活又再次环绕着泸沽湖,当她将 我的身心从爱欲中带领出来时,她慢慢地理解了我的工作,在她 的陪同下我们划着船来到岸上,她领我穿越了泸沽湖的雾幔,带 领我穿越了寺庙,她还将我带到她的远房亲戚家做客,那是居住 在泸沽湖的另一边的摩梭族寨子,在那个更古老的寨子,我感受 到了母系社会的最原始的根须,那些绿色的根须现在已经继续在年轻人身上蔓延。我一边跟随我的向导米珍穿行在古老的母 系王国之中, 一边拍摄下了最完整的研究泸沽湖的母系王国的 一系列照片,有时候,米珍会闯入我的镜头,她是我系列照片中 显现泸沽湖和它的母系王国的最年轻而美丽的女性证人,慢慢 地,这个大胆地继承着泸沽湖母系王国历史的年轻女人占据了 我的心灵。
她不再是一个神话,而是一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不再是 那个困惑着我心灵的女人,而是一个把泸沽湖的风光和风俗历 史带进我生活中来,让我感受到幸福和惬意的女人。当我思索 时,她就坐在我身边,然而,有了她,我的那本书正在进入尾声, 在我另外的文字中,米珍给了我灵感和证据,她证明了泸沽湖边 的母系王国洋溢着幸福、吉祥和安宁,洋溢着和平和博爱。
躯体上升或下降
我已写完了那本书,米珍用独木船从家里给我送来了一罐 酿制已久的索里玛酒,简称为米酒,这是用新鲜玉米酿制的酒。 米珍抱着罐米酒上岸时我正合上那本写完的书,我听到了一阵 唿哨,米珍会制造种种独特的声音,唿哨只是她制造的声音中的 一种方式,她还会将树叶放到唇边,从树叶中摩擦而出的声音有 点像银子似的叮咚声。米珍一边抱着一罐米酒一边对我大胆地 微笑着,虽然她的笑常常会使我想到她的姐姐,但我从未因为她 姐姐在我心灵中的存在而放弃对另一个女人在我心灵中荡漾起 来的对于爱的珍惜,她当然不是她的姐姐,不是那个叫米丽的浑 身散发出香草气味的女子,她来到我的岛上后会使用我带来的 香皂沐浴,因而她沐浴时我就再也没有嗅到过香草的气味,她说 她喜欢使用我使用过的香皂……她赤裸着站在水中,手里拿着 那块白色的香皂……她问我巴黎到底在哪里?我说很远,她又问我骑在马背上到底要走多长时间,我想了想,我无法告诉她骑 马到达巴黎的过程,因为我无法想像在马背上必须穿越的时间 的图像,她又问我,像她姐姐一样问我,那个用木镜框镶嵌的女 人到底是我的谁?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看着她的裸体我的思 绪变得缥缈,我知道我的书快完成了,如果完成了这本书,这座 岛屿将变得像空气一样虚无,如果没有米珍,我不敢想像在写完 一本书以后那种孤独和寂寞的生活,然而,我现在有了米珍,我 和她之间的关系仍然像谜一样无法解开,我想到我们的躯体在 上升时的过程,躯体在上升时实际上是在下降,下降到我们无法 挣脱的世俗的烦恼之中去,所以,我越是与另一个我喜爱的躯体 在一起交溶,我愈是感觉到了在躯体中间上升和下降之间的毫 不确定的形式,我抚摸米珍,是为了忘却未来的关系,是为了忘 却置身在不确定的关系之中虚无的我和她,然而,比我们的躯体 更无法确定的是时间,环绕着我们的躯体,但又发出嘘的一声远 离我们而去的时间……哦,在夜里醒来时,米珍有时呆在我身 边,因而我可以抚摸到她的身体,有时,她的身体确实可以确定 一些事情,比如,我可以确定我生活在泸沽湖的一座岛屿上,我 身边的这个女人她像水一样清晰透明,她给予我勇气正视我此 刻的现实世界;然而,有时候她的身体也无法帮助我穿越迷雾, 不知道为什么,走的地方越多,对生命的感受就越是脆弱,总而 言之,写完那本书后,我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了。
醉人的米酒
酒味突然像翎毛波浪似地向我的身体俯来,这是我在漫游 世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当米珍将酒罐的酒倒进木碗中时, 我有一种好奇感,也许是我对酒的敏感出自我是一个酿酒世家 的儿子,出自我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酿酒厂的酒味中,所以,对每一种酒的好奇和迷恋也会使我像孩子一样张开嘴,孩子期待 着品尝到食物,因为孩子最容易饥饿,而我则希望品尝到酒味, 我知道最好的酒味永远应该像一种声音,它应该巧妙地传到另 一个人的耳朵里,仿佛是音乐,伴随我们到处飘扬……我现在已 经感受到了来自泸沽湖边的米酒,它仿佛像翎毛波浪似地向我 的身体涌动而来,我抚摸着桌子的边缘,旁边那个离我很近的女 人是米珍,她似乎也醉了,她的脸被弥漫着,醉得绯红,人在醉意 中总会说出一些平常无法说出的话语,现在,米珍仰起纤长的脖 颈,她告诉我,她的姐姐快要分娩了,她们一家人正在期待着那 个孩子的降临,她还告诉我,生活在泸沽湖的女人必须有生育的 能力,女人们生下孩子并抚养孩子,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就像星 星和月亮环绕着女人们的身体。她突然用手抓住我的双手自言 自语地说道:“我知道你会走的,我知道你一定会离开泸沽湖的 ……我想为你生一个孩子…… ”我在醉意中感受到了那种翎毛 正波浪似地向我俯下,她的声音只是一种最细微的震颤,然而, 声音却像翎毛似地向我涌动着,我屏住呼吸,虽然我已经醉了, 但我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这促使我继续喝了一木碗米酒,后 来,我就是那样醉着和听到了她手上银手镯的叮咚声,醉意带来 了一层层的翎羽仙的感受,带来了在杯中的酒短促的闪光中 ——一个生活在泸沽湖的女人用袒露的话语揭示的另一个秘 密, 一个女人想生孩子的秘密。
理智的我,清醒的我
尽管如此,与米珍在一起时,我仍然使用避孕措施。米珍似 乎已经感受到了我的理智,她抚摸着我的肩膀问我:“你始终是的身体让我感受到她是属于泸沽湖的,而我是谁呢?我到底是谁?有时候我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然而,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我可以知道我的姓名,我可以知道我身体的状况,然而,更虚无 的东西仍然像泸沽湖水中上升的水雾,我知道泸沽湖并不属于 我,我也并不属于泸沽湖,这一点米丽似乎早就意识到了,所以 她并没有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孩子,她喜欢过我,在某段时间 中可以忘记一切的存在沉溺在我的怀抱之中,然而,她似乎早就 彻底地看穿了我,她知道或者早就预感到了我只是停留在泸沽 湖岛屿上的匆匆过客,她知道或者已经看到了我会随同一支马 帮队伍离开泸沽湖,而且是永远地离开泸沽湖,所以,她不会让 我给她一个孩子,所以,她的孩子是另一个男人给她的,那个土 生土长的摩梭男人就像岩石一样可靠,那个男人将伴随她在她 女儿国做无穷无尽的梦,并把无穷无尽的梦延续到她的儿女身 上。
然而,她的妹妹米珍与她不同的是她除了喜欢我之外,她对 我保持着幻想,她像所有女人一样希望用自己的女儿身孕育一 个新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她碰到了我并与我相爱,我们厮守 着岛屿,而她的身体却慢慢地变得成熟,想用自己青春的身体孕 育一个新生命,而且是我与她的新生命这是她的幻想和梦想 ……她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离开了……是的,她已经预感到了我 会走,但她仍然希望我们之间能有一个孩子,有可能我就真的不 会离开泸沽湖了,在日暮的朦胧光线中,我坐在岛屿的木凳上, 我总是这样,经常让幻觉在飘荡,仿佛我骑马在树篱中看见了幻 想中的一个地点,而此刻,我的幻觉中出现了那个孩子,这是一 种凄楚的幻觉,也是一种我向往又回避的幻觉。如果我真的看 见我们的孩子出生了,那么,我就不会离开泸沽湖。然而,作为 漫游者的我真的能够中止我的漫游生活,把我此后的下半生完 全彻底地交给这座岛屿和这个女人吗?
实际上,上帝让我留在岛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上帝已经让我写完了那本书,我在书中的某一段落写道:三十年代初期,我 有机会来到了泸沽湖畔,在我到来之前,曾有许多探险家途经这 里,而我并不是探险家,我是人类学家,在我决定居住在泸沽湖 岛屿上的日子里,我就想到了只有用语言叙述的方式才能珍藏 我对泸沽湖的感情。我写着这本书,在漆黑而又蔚蓝的星云的 照耀下,女儿国的女人们正悄然地开始在湖边脱衣服,她们总是 习惯把泸沽湖当作自己的浴池,千百年来,她们就是这样用水沐 浴着自己的身体……
米丽生下了一个女婴
米丽生下了一个女婴,她将那孩子生下的时刻是一个早晨, 乐师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参加庆典,从他们乐器中吹拂而出的 音符也同时在风中飘到我住的岛上来。我倾听音乐声,这是从 最细小的竹管中流出来的关于对女婴与太阳的赞美,它表示了 乐师们守候泸沽湖向往理想国的愿望,所以,每个孩子出生时, 乐师们都要参加庆典,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并将自己的 祝福倾注到孩子出生的这一天。
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像所有人一样祝福米丽顺利生下了孩 子,但同时我的心情也很矛盾,我想到了米丽的妹妹,米珍也期 待着像姐姐一样生孩子……
乐师们吹奏的乐曲飘到天上去了,天空很蔚蓝,孩子出生在 这样的天气状况中,意味着孩子将有一个美好的前景。
有船向我的岛屿靠近,我以为是米珍便闭上双眼,米珍有一 种习惯,来到岸上后喜欢用手蒙住我的双眼,我等待着那双手, 但我听到的却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上次给我送信的那位马夫的 声音,他去那座汉族小镇时又给我带来了两封信,我攥着两封 信,我有一种预感:两封信的内容都是在催促我归回巴黎。在乐师们吹奏的乐曲中,我将信拆开,这两封信辗转得稍快一些,在 路上走了三个月就来到了我手上。曼妮的信很长,有几十页纸, 写满法语的信纸中竟然有香水味弥漫而出,这是我在漫游途中 接到的最长的一封情书,曼妮告诉我,如果我不尽快赶回巴黎, 那么她就要嫁给她的表哥科里了,我知道科里,他是一位钢琴 家,他一直在艰苦卓绝地追求曼妮。父亲的信仍像平日那样短, 他说已经丧失我的信息有好久好久,如果我再不归家,那么他就 要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到中国来找我。
乐曲仍在回荡着,整个泸沽湖都在庆典着那个孩子的出生。
情系泸沽湖
毫无疑问,我必须离开泸沽湖了。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有好 几天时间了,我都没有看到米珍。正当我准备到泸沽湖岸上去 会晤她时,我又见到了水面上飘来的粉红色的影子。我抑制着 自己的忧郁, 一种将要离开的忧郁,那天下午,我穿着白色的纯 棉衬衫站在阳光下面,米珍特别喜欢我穿这件衬衫,当她的船到 达岸边时,我将手伸给了她,她并没有察觉到我那幸福之中的忧 郁。她告诉我,她的姐姐生下了一个女孩,我说我已经知道了, 我拉着她的手沉默地穿过了小树林后来到我的小木屋。
岛屿仿佛是一座我和米珍的天堂,置身在这样的天堂里我 们完成了爱情的话语和身体的抚爱。我仍然像以往那样想要她 的身体,我认为人是多么纯洁,在身体的相互给予之中,我们不 知道明天身置何处,所以,除了身体的给予之外,我没有留给米 珍任何保证。
因为我知道明天一大早我将离开泸沽湖,我已经秘密地联 系好了马帮,明天早晨五点多钟,当泸沽湖还在睡梦中时,我已 经离开了泸沽湖。
凌晨五点钟
我将我的钥匙转交给一位我认识的可靠的马夫将它交给米 珍,我总共给米珍留下了三件礼物,除了把岛屿上的这座木屋送 给米珍之外,我还把从巴黎带来的留声机和照像机送给了米珍, 这两件东西米珍已经会单独使用。
凌晨五点钟,马驮着我的箱子离开了泸沽湖,对我而言:这 座天堂似的泸沽湖将在这个并没有醒来的晨彻底消失,我坐在 马背上,对我而言:选择离开泸沽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 而,也许我的根在巴黎,所以,告别是必须的。
在经历了与曼妮的大半辈子的婚姻生活之后,曼妮离我而 去了。在她闭上双眼时,我知道死神也在慢慢地向我靠近,我打 开那只伴我一生的箱子,里面有几本已经发黄的像册,像册中珍 藏着我在泸沽湖拍摄的全部照片,这些题为泸沽湖女儿国的照 片像一种仙乐始终飘忽在我生活的空间,从我离开泸沽湖的那 一时刻开始,仙乐就在奏鸣着,我常常独自翻拂着这些照片,里 面不但有泸沽湖的白云,也有独木船和蔚蓝色的山水,最重要的 是在这些照片中有泸沽湖的两姐妹:米丽和米珍。年轻时代,我 曾经经常回忆两个女人不同的微笑和不同的气息,进入晚年时, 仿佛我的周围充满着一种虚无缥缈的状态,来自泸沽湖上空的 仙乐始终如一地飘荡着。很多年前,我曾经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我要重新返回泸沽湖,重新到那岛屿上去生活一段日子,重新会 晤我所爱过的女儿国的两姐妹,但我的愿望始终未能实现,而阻 挡我实现梦想的是怯懦。事实上,我不敢再面对那座飘荡着仙乐的泸沽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不敢重新去面对我在泸沽湖 的爱情
那座岛上的天堂世界使我在活着时曾在天堂漫游,曾经陪 同我度过寂寞岁月的泸沽湖的两姐妹,经常在我的梦中出现,她 们像仙女一样赤裸着身体在水中沐浴,她们曾让我青年时代的 爱欲像火焰一样燃烧,她们同时也让我感受到了记忆中不朽的 东西。如今,我已是垂垂老者,似乎死神每天都在召唤着我,我 经常闭上双眼,想努力在活着时看到记忆中的泸沽湖和女儿国 的仙女们沐浴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