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插队的地方,人们对老师是很尊重的,养是父母教是先 生的古训流传至今。于是,先生便是和父母一样重要的人了。 学生为老师干活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师那里还会成为一个文化 的中心,晚上,凡是崇尚知识的青年都喜欢聚集在老师的屋里。 后来,我们知识青年下乡了,我们那里便成了又一个中心,并且 具有取代学校老师的趋势。我想:叔叔的学校当是一所公社中 学,除了镇上的孩子外,还有四周农村的孩子来读书,他们一般 是干部和家境较好的孩子。他们因为没有粮票,也没有足够的 细粮好到食堂去换饭票,往往都是带馍。他们都有一个布口袋, 装着芋干面或秫秫面贴的馍馍。他们多数是早上来,晚上走,每 天要步行几十里的路程,只有镇上的或者特别富有的孩子才住 校,到了晚上,这部分住校的学生往往就到单身老师的宿舍里聚 会。就是这些学生中的一个,后来成了叔叔的妻子。
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学生,爱上了一个摘帽右派, 一个来自城 市的老师,是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可做。其中含有一个朴素 的自然人与一个文化的社会人的情爱关系;又有一个自由民与 一个流放犯的情爱关系,就像旧俄时代十二月党人和妻子的故 事;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庭与一个飘泊的外乡人的情爱关系。 这三重关系绞合在一起,可写出深刻的人性与广阔的社会背景, 既有特定的现实性又有永恒的人类性。这样的故事,叔叔已经 写过了,而且不止一篇。这些篇章感动人心,脍炙人口,流传极 广,使叔叔极负盛名,引起许多爱好文学或者不怎么爱好文学的 青年的崇拜。
关于叔叔的婚姻,是人们最感兴趣的题目,于是便也是流言最多的一个题目了。有人说那女学生痴情到了万般无奈,深夜 敲门,而叔叔由于右派的阴影,只得压抑人性,将其拒绝,内心却 痛苦得不行。那女学生坚定不移,不顾家人的阻挠,心诚石开, 终于做成了这桩好事。有人说事情恰好倒过来,是那老师天天 要学生去屋里补课,大冷的天,学生握不住笔,他就替学生暖手; 另有一个版本是说老师要教学生二胡,帮助学生纠正指法。最 客观的一种说法是:那女孩并不是叔叔的学生,而是学生的姐 姐,学生跟教师学二胡,学出了感情,便为姐姐作伐,成全一段姻 缘。那学生姐弟二人跟寡母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能有一个挣 工资的男人进门,显出了那学生的谋略与远见。在那镇上,那年 头,大约是一九六三年吧。右派是怎么回事清楚的人不多,更何 况是摘了帽的,就跟没事人一样。结了婚后,老师成了皇上,过 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这种传说貌似客观,却含有一股 隐隐的恶意,它是企图抹煞叔叔这一经历中的所有色彩,使之平 淡无光,与叔叔小说里的描写拉开了距离。后来,当叔叔离婚的 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曾有机会亲耳聆听叔叔本人的叙 述。
外面传说叔叔离婚的最直接原因,是第三者插入,可是等到 他离婚之后并没有结婚,这种抵毁便不击自败,烟消云灭了。由 于叔叔小说中,对一位青年右派的爱情过于出色的描写,所有的 人都认为这非他本人经历莫属。将小说中的主人公与作者合二 为一,是当今读者最热衷的事情。于是所有的人都认定了那段 浪漫的爱情故事, 一定要叔叔担任男主角,并且不许卸妆闭幕。 叔叔或者继续演出这段乱世情史,满足观众的需要,或者就将以 前的成功的戏剧一并粉碎,破坏观众的欣赏。叔叔先是选择前 一种做法,因不堪负重,败下阵来,做了后一个逃兵,遭来人们的 怨恨。 一种受了欺骗的情绪在群众中可怕地蔓延,似乎货物出 门便百事不管,挣了名声就卸了责任,有一种过河拆桥的不仁义的味道。然而,失望的情绪转眼被好奇心理取代。离婚是最富 吸引力的新闻。叔叔的知名度再一次增长, 一夜之间,谱写了明 星轶事,这时候,叔叔又参加了一个笔会。那时候,笔会是非常 多的,开完了这个开那个,笔会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大家 见面,免不了要问起此事,尤其是一批女性,她们心里暗暗地期 望能够进入叔叔新的浪漫剧中,即使是担任一个配角。这些女 性的年龄层次从四十五岁到十八岁,囊括了整整两代人。叔叔 说他的婚姻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带有时代的烙印,作为审美 许有欣赏的价值,现实中却有无数的困难。他说在他无家可归 的日子里,妻子收留了他,以她的情爱哺育了他孱弱的身心。如 今他健壮了,便要离家远行,这确有一股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 味道,可是使生命力衰竭则是更大的不道德和不人性。我们就 问他妻子对离婚的态度,我们习惯以叔叔小说中女主角的名字 称呼叔叔的妻子。叔叔回答,她只说:人在危难时,就当拉一把, 人有了高远的去处,则当松开手。他妻子的回答使我们叹服不 已,人人脸上都有愧色。我们相信叔叔是经过了痛若的思想斗 争才跨出这一步的,我们也相信叔叔的婚姻至少在那时候是美 好的。没有一件事情是永恒的,都是阶段性的,尤其是爱情。所 以,我想,事情确是如叔叔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了。但是,离婚 的理由却不是那样简单,这理由甚至超出了叔叔自己的理解。 所以被我知道是因为一个心理的契机。这是一个心理的原因, 在整个故事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现在仅仅是开头。
在叔叔结婚的第二个春天,便有了一个儿子。这一段日子 是叔叔平静美满的时光,其实却是灾难来临前令人陶醉的假象。 叔叔在屋前种了喇叭花,屋后种了一小片油菜,油菜花开的季 节,就飞来此地罕见的淡白的粉蝶。在这段日子里还发生过一 个小小的事件,最后所以没有酿成大祸,全归于妻子对叔叔绝对 的信赖和博大的胸怀,可是这却为以后的灾难埋下了伏笔。这个事件的材料,来源于一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叔叔铺天盖地 的大字报以及揭发材料,还有叔叔档案袋中一小份思想认识,是 被那位“漏网右派”捅出来的。他到处讲右派的坏话,分明是吃 不到葡菊便说葡萄酸。但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却能接触第一手 资料,所以有时候我也用他得着。这是叔叔绝口不提的事件,也 从没在小说中写过。或许这仅仅是一个污蔑和谣言,属于文化 大革命中许许多多莫须有事件之一。可是它对于我的故事非常 重要,如果没有它的话,我的故事便失去了发展的动机。因此, 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是无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委琐的小 事,于叔叔伟大壮烈的苦难有腐蚀的作用。可它却使痛苦与灾 难变得真实和具体,不仅仅是一种风格化的装饰。它像一枚钉 子那样,将痛苦敲进人的身体,使之刻骨铭心。
我想,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夜晚,蛐蛐儿在墙角里歌唱。叔叔 对妻子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就走了。他去学校是因为他 的一件什么东西忘在了办公室里,这件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 否则他就不必要晚上去拿,而等不及到明天早上。不过,他并没 有和妻子说这些,他只说:我要去学校一趟,然后他就走了。学 校离家不远,隔了一条常年干涸的小河,再走过一条小路,路两 边的人家,院子里种了向日葵。这正是向日葵结子的季节。这 是暑假的第一周或者是第二周,校园里静悄悄的,蚰蛐儿的歌唱 更加宏大和响亮。当叔叔穿过白杨树影里的操场的时候,那气 氛一定是非常静谧的。这气氛里有一种力量打动了叔叔的心, 使他走进办公室之后没有立即去找他特地来取的东西,而是从 墙上拿下一把二胡,开始拉一首忧伤的曲子。住在学校附近的 人都听到了这琴声,他们说:听,先生又在拉琴了。先生拉了一 段就不再拉了。这时月亮也升起了,将小河里的积水照得一片 一片晶亮。忽然间,这静谧被打破了,空气里起了一团骚动,人 人都有些不安,觉着在这镇上的某一处,正发生着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人们从屋里走到门外,望着月光如洗的地面,等待着即将 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事情走过他们的门口。有性急的人已经离 开家门,四下里跑了几步。这个小镇在它长久的静谧中培养了 一种超然的警觉,它能辨别出每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这时候,从 学校的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狗吠。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血液涌 上了头,不出所料,果然出事了。小镇上的居民对于非常事件的 预感从来不会有错。有人低低地呼唤一声,然后一齐朝狗吠的 方向奔跑过去,沓沓的脚步声好像镇上突然聚集起一支军队,男 人们在奔跑,女人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行。这样的小 镇是不可侵略的,这里万众一心,草木皆兵。沓沓的脚步声朝了 学校的方向过去,学校的门开了,月光如镜的操场上霎时间站满 了人。在重重包围的中心,站了叔叔。叔叔的衣领已被撕碎,脸 颊上留有巴掌的印痕。他的胳膊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揪住,那 两个男人还在朝他脸上吐唾沫。叔叔的脸色苍白,眼神惶乱,他 的膝头打着颤,他想说话却说不出声。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押 着他朝前走,人群让出一条道路,组成人墙,挟持着他们通过。 叔叔神志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由于被那么多 人注视而感到窘迫,他便微微红了脸,露了一丝羞怯的笑容,于 是遭来人们愤怒的辱骂:瞧这婊孙,还有脸笑,操他八辈子的祖 宗啊!不知是哪个孩子带的头,孩子们开始朝他扔石块。石块 如雨点一般朝他飞来,他不由埋下了头。可是一阵屈辱袭来,他 又奋力昂起了头,就有石块击中了他的额角,流下了鲜血。鲜血 使他的脸看上去可怕又可怜,人群沉默了一刻。人们认得押他 的两个男人是他一个学生的父亲和哥哥,这学生是这小镇上一 枝花的人物,照规矩已是待嫁的年纪,所以还来上学全因为娇宠 任性,要找个有趣的玩处。这时,女学生已经不知去向,这晚上 所发生的事情则一清二白,小镇居民的想像力是非凡的。老师被押到校门口,徒然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因为学生的父兄这时也有些糊涂,不知应当何去何从。就在他们困惑的时候,人群中 突然钻出一个人,扑上前去,伸手便在那父亲脸上捆了两掌,骂 道:你个婊孙养的老不死的!
出场的是老师的妻子。老师的妻子捆完学生的父亲的嘴 巴,又一头撞在学生的哥哥的胸上。两个不由松了手,她便将老 师拉到身边,以极迅速的动作扯下了老师的一片衣襟,裹住老师 头上的伤口,转眼间,老师便成了一名挂花的英雄。老师的妻子 双脚一跺地,连珠炮般地说道:你还当你养了个贞女,你原是养 了个婊子,勾引男人是她的一手绝活,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她又 很刻毒地说:你若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打听打听,这里的男人可 都知道你闺女!她是送上门的货,她是烂了帮的鞋,她是骚狐子 投的胎,她是窑子里下的种!老师妻子的咒骂可说是骇世惊俗, 震天撼地。她不怕如此糟蹋一个没过门的闺女伤了阴德,世上 最恶毒最肮脏的字眼从她嘴角源源而出,滔滔不绝。她的声音 又脆又亮,每一句都有石板定钉的效果。这样的咒骂进行了三 天三夜,她堵到那学生门上去骂,在赶集的日子里站在人最多的 街口去骂。她以她语言的强悍击败了对方,扭转了局势,拯救了 叔叔,可是却也种下了祸根。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知道真相的人有这么一些:老 师,学生,老师的妻子,学生的父亲和哥哥。可是出于各自的原 因,谁都不说,都隐瞒了实情。而到了日后,这事情再一次爆发, 则是由另一些人,出于另一种用心而一手挑起的了。人们虽然 有无数种猜测,可是老师妻子的恶言恶语压制了他们的口舌,他 们只敢在私底下窃窃而语,绝不敢进行传播。老师妻子的恶语 似乎能置人于死地,谁也不敢以身相试。人们想,这是一户外来 的人家,无根无攀,于是也不怕得罪祖宗,也不怕来世里上刀山 下火海,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这一场风暴在那时是抑制下 去了,那个夜晚留在人们记忆中,神秘而不可测。老师和学生两个家庭,共同地守护着这一个秘密,谁也不泄露一点。后来所揭 露出的所谓的真相,其实都是当事人被逼不过做的假供,以及旁 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杜撰。
然而不管怎么说,叔叔那一晚是大大地丢了丑,在很长的日 子里,他抬不起头。他行动举止有一点委琐,言语总是嗫嚅着, 不清楚也不果断。从此,他再不拉二胡了,在放学以后的时间 里,再也不去学校。他下了班就直接回了家,抱着孩子。人们走 过他家,有时候就看见他抱了孩子坐在门口的板凳上。他还变 得有些怕老婆,唯唯诺诺的,被老婆使唤着,还被老婆的母亲使 唤着。他每个月的工资, 一分不剩地全交到这母女二人的手中, 他甚至戒了烟,也不常喝酒。他身上总是穿着那几件旧的衣裳, 很少添鞋袜。他还变得有些邋遢。有时候,他的妻子会当了人 面数落他,说他马虎,凡事都不在意,不换衣服,其实新衣服就在 柜子里,却不爱换,只爱看书。在那些日子里,看书成了叔叔惟 一的嗜好。他的妻弟,也就是他过去的学生,在县里读高中,每 个周末回来,都从图书馆给他借来书。读书的时候,叔叔的心境 是平静和愉快的。当他在灯下静静读书的时候,他妻子的心境 也是平静和愉快的, 一针针咝啦啦地纳着鞋底,看着他魁伟的背 影猫似的伏在桌上,感到彻心的安慰。她想她降住了一条龙,喜 气洋洋的。她温柔地想:我要待你好,我要一辈子, 一辈子, 一辈 子地待你好!这样的夜晚总是很缠绵,直到东方欲晓。这样的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一年光景,与以后的灾难的日子相比,这称得 上是幸福的生活了。
关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我已进人了主观臆想的歧路。这 几平和所有人的想像都不一样,和叔叔自己从小说及平时言谈 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样。没有人能提供我可靠的材料,夫 妻间的私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且谁也不会作真实的表达。这 一段材料的空缺只有靠我的想像去填补。我填补的方法大致是这样:在两个基本属实的已知的情节之间,设计一个最合理因而 也是最简捷的过渡,好比在两点之间最紧密的连结是一条直线。 困难在于要准确判断已知情节本质的内涵和走向,这是设计简 捷合理过渡的重要前提和根据。但是,偏差是难免的,尤其当我 使用的材料都是那么模棱两可,歧义丛生。那天晚上的事故一 定有着深不可测或者平白可话的原委,要从一个小镇上简单又 微妙的人事关系中去揣度个中原委并非不可能,可是事情已过 去这么长久,人们的印象与认识又都充满谬误,外查内调的时代 也已过去,我坐在我的书桌前讲故事,有一些来龙去脉便只得省 略了。而我已经完成了开头的段落,讲到了这里,回头的道路是 没有的,我只有沿了我的想像继往开来,将故事进行到底。